李星涛
春,说来就来了,软手软脚的,像是中午阳光下一只慵懒行走的猫。四周弥散着毛茸茸的绿,柳树儿在风中摇着摇着,就婀娜了起来。一轮嫩嫩的太阳站在柳梢。
风,其实不该算作风的,是气。阳光下眯起肉眼儿,可以看见她在远处波浪似的涌动着,奔跑着。憋住劲跑过去,可到了跟前,却又是一片虚空,而放眼往远处望去,还有无数的波浪,羊群一样,撒欢奔跑,让人怀疑远方是千里的草原。麦子醒来了,从匍匐中站起来,黑绿的手掌齐刷刷地举起来,如同一班竞相发言的学生。麦田里散落着挑青的孩子,口里面含着乳名儿,锐声叫喊,阳光四射。偶有城里的姑娘,嘴馋着鲜嫩的荠菜,也融进了这道风景里。穿着红衣的那一位姑娘,于薄薄的雾霭里,像是熹微中的一朵花,晕了一团儿,惹得周围的乡下孩子,纷纷跑聚过来,叽叽喳喳地为她当挑青的向导儿。
小路弯弯,倚着沟畔,绿向天边。又尖又紫的苇笋,钻破地皮,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沟里的薄冰融化成清水,明亮亮的,水皮儿青嫩,像是涂抹了一层蛋清。柳叶鱼时而僵僵地泊在水面,忽而一摆尾巴,消失进风波之中。浅滩的水里,青蛙们已孕育出一窝窝蝌蚪,欢快的音符摆游出柔滑波纹,就像是一道道美丽的旋律。顺着沟面望向远方,绿雾弥漫,清新扑鼻。已有几棵水草,青青地站在水波上,青嫩得像是一缕蒸腾出来的水气,仿佛轻轻一吹,就会碎成碧清的水波。沟的尽头是温情的淮河,静静地卧在风中,翻卷着雪白的浪花。沿岸的白杨皮肤光滑,树干泛出了青的光晕,树丛高低交错,迤逦跌宕。近处的只能看到一道水墨印痕,而对岸的已经散发出鹅黄的意韵了。淮河这位母亲,她一点一点喂养大了这块平原,而平原又通过万物将母亲的万种风情一点一点地展现给了我们。站在淮河大坝的外边,你是看不见一棵白杨和垂柳的,只能看见一团团的树丛,一天一天变得顺眼起来,浅黄,浅绿,青绿……云朵一般从坝子里面飘上来,骤然停在三四米高的地方,一天换一套衣裙,一天变幻一个姿态。而倘若你真的来到河畔,见到那些自由站着的垂柳,你又一定会联想到她们就是淮河岸边临水梳妆的村姑,正侧着脸儿,让你遐想万千,想象着她们的眉眼。
雨来得较勤,说下就下了,但又都筛得细密,雨脚轻轻的,根本用不上“踩”这个词儿,就像是一片雨雾拥抱住了平原一样。此时,整个平原看上去,你觉得自己就像是面对着一个梦,一个边缘泛着青光,里面虚掩着灰白云朵的春梦。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包裹进一个善良的童话里,让你滋生不出一点儿邪恶的念头。听着草尖弹奏过来的沙沙声,再看一眼静默的村庄以及从村庄游向平原深处的田埂,你会觉得这细雨就是村庄和平原在静静地说话,音波是所有所有的话语融化之后而形成的一缕缕气流。这气流可以泡酥石头,可以挑出千年古树以及黄土内心深处藏了一个冬天的新绿。
天晴了,空中盛开起大朵大朵的阳光,空气清新得让人使劲吸进几口,仍意犹未尽。蝴蝶,这小草的风筝飞起来了;蜜蜂,这贪杯的精灵,到处寻找斟满阳光的花蕾。只可惜,油菜才刚抽出嫩薹,一簇簇花骨朵儿还紧闭芳唇,一语不发。偶有几棵桃树捧出了几只粉红的杯盏,却又被贪馋的风碰倒了,酿了一冬的琼浆泼洒了一地。父亲和老牛一起下地,一个中午便侍弄出整齐的瓜垄。此时,瓜秧儿太娇贵,怕冷,纷纷躲在塑料薄膜底下,做着红沙瓤的梦。歇晌的间隙,父亲从贴胸口袋里拿出纱布包裹着的辣椒种子,打开来,眯起眼睛观看。那些沐浴着父亲体温的生灵儿,喷出了白嫩的芽尖。再过两天,父亲也要把它们安置进塑料薄膜下,把它们放心地交给这越来越温暖的平原了。
柳笛声响起来了,应和着的是低语的淮河,是撬翻石头的草芽儿,是吹柔了树丛的微风,是拍醒了平原的小雨,是吆喝着老牛犁出泥土波浪的农夫。这歌声的高潮部分到来时,平原上麦子就会汹涌成大海,村庄就会变成绿岛,所有的树都会变成桅杆,扬起绿帆,向着金黄的海岸进发……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