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井

2014-05-22 10:30柳冬妩
作品 2014年1期
关键词:龙井老街村庄

☉柳冬妩

斑驳的井史

故乡的那口老井叫龙井,龙井以它有限的“龙体”容纳了无限的往事和斑驳记忆。

故乡的小镇古称娥眉州,地处六安市(古称六安州,2007年,西汉六安国第一代“六安王”刘庆墓被发现,成为2007年全国考古十大发现之一)与霍邱县城(古称蓼国)之间,相传春秋时,楚穆王灭蓼、六等国后,欲在其中间位置建一城堡以监视之。一次,大将仲归领兵途经此地,见娥眉州三面环河,直通淮水,进可攻,退可守,便上奏楚王,在此大兴土木,扩建城池,深凿水井七十二口。其中最有名的当数龙井,四季泉水丰盈,历千年而不竭。龙井附近一马平川的土地被称为“龙田”。家乡人对仲归的故事一直深信不疑,传得神乎其神。神话传说仿佛使龙井的一切重新组合,获取了另外的意义,演绎着包容丰富、蕴藉渊深的民间主题。仲归的身影呈现在这有着立体形象的时间和空间中。龙井与遥远的时空融合在一起,成为古老故事的一部分,仅凭想象就足以使我们惊诧不已。每一块深褐色的井砖,都能让我们触摸到老祖宗的体温。凭古吊今,千古一瞬,我们的祖先,原来是如此可亲;古老的历史,原来是如此接近。

曾经沧海难为水。龙井是不是开掘于春秋战国时期,现在成了永远都无法破解的谜,但它至少映照过上百年的月圆月亏。爷爷活着的时候曾说过,他爷爷的爷爷也不知道龙井造于哪一个朝代。龙井浸透了历史的神秘,似真似幻,朦胧不清。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龙井虽然不能像杭州的龙井那样泡出龙井茶而饮誉天下,但所有的父老乡亲都相信它沾上了龙气,受到神灵的呵护。我国古籍记载:“鲧死化为黄龙,是用出禹”。这一传说表明,我国至少在夏代人们就认定其祖先鲧、禹都是崇龙的。纵观中华民族的发展史,即是一部龙来龙去、龙隐龙现的历史。村里有个少小离家的台湾老兵,分隔几十年之后写信给他哥哥,收信地址为:安徽六安南乡洪集龙井沿上。由于行政区划与地名的变迁,收信地址上少了霍邱县与会馆村,而他的哥哥已去世三十多年,但这封信最终还是落到了他的侄儿手里。帮他大忙的,是家乡这口人人皆知的龙井,他与家乡的这口老井永远一脉相连灵犀相通。龙井是故乡的根。一生沧桑,这位八十多岁的台湾老兵,多少东西都放下了,多少东西都模糊了,心里却一直“背”着故乡哺育他长大的龙井。物是人非,一想起龙井,他的心底就有着永远的渴意。半个世纪后一踏上故土,他立即让人打来龙井水,满满两杯,一饮而尽,老泪纵横,就此认祖归宗。那包含乡愁的龙井水,流溢出如丝如缕的人生意味。

历史与现实轮回,古朴与现代相迭,无论是楚国大将还是著名中医的故事,都是经过无数心灵过滤而沉淀下来让人忆念的东西,是最为深刻最为独特最能打动人的东西。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己都渗透着多少不同的生命灵光和意义。龙井承载了一个乡村的历史记忆,是中国龙文化的一个基因密码,是乡土中国一个鲜明的胎记。龙井周围的两个生产队都以龙命名,分别叫龙田队、龙井队,两个队的父老乡亲交错着住在一起,散布在小河两岸。自打在龙田队出生的那一天起,龙井水就已渗透在我的心里,使我感动于父老乡亲与命运拼斗的力量和坚韧。龙井给予我的感动,就像大地给予我的感动一样,都丝丝入扣地嵌入骨髓。

倒塌的“娥眉州”

触摸龙井的历史记忆,我体会到一口老井,可以比一部历史教科书更能让我们领会时代的变迁、社会的演进、生命的意义。一口老井的历史结构,比一部伟大的小说都更神奇都更形而上地谨严。龙井除了供附近村庄里的人吃水外,与之相距一里多路的洪集老街的住户也全部到这里挑水。有井便有市,龙井是市井之井。古时称的“市井”,也许没有井,便没有市井生活。多少年来,龙井一直是家乡的眼睛,是一个乡村的心脏,是最不可忽视的部位。毛主席刚刚打败蒋先生的时候,新生的人民政府为当地老百姓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龙井加装带锁的大井盖,钥匙交由最可靠的共产党员保管,以防止坏人向井里下毒。周边几里的人到洪集老街赶集,龙井是必经之地。

洪集老街很老,但开始叫老街的历史只有二十年。在很久很久以前,洪集老街是传说中的娥眉州城,是一块驮在龙背上能水涨船高的风水宝地。洪水泛滥的时候,周边的乡村往往被一律淹没,老街的地势在感觉中却在不断地上升,像一只巨大的古船,高高地浮在一片汪洋之上,仿佛真的有一点神气。据说大禹治水时,曾率众路过此地,发现这里清流环绕,百草丰茂,酷似美女弯弯的秀眉,便召令所部修建城池,休养生息,并美其名曰“娥眉州城”。春秋战国,经楚国大将仲归的大力修建,娥眉州城达到了鼎盛时期。娥眉州城的建制虽无史料可考,但也足以佐证洪集老街的历史之久。洪集老街西边有一方形如绣鞋的土墩,据说是禹的继承人皋陶的衣冠冢。一方沉默的土墩,包孕着老街深不可测的历史深度。洪集老街昔日的繁华,实际上是由特殊的地理位置造成的,这里离汲河码头(当地俗称“大埠口”,现在只剩下一座老态龙钟的简易木板桥架在河面之上)不到两里路远,水路可通向整个淮河流域,在现代交通发展之前,主要靠水运,洪集老街因此成为周边地区土特产和外地南北货物的集散地,沿河而上的船只不分昼夜停泊于此,商贾云集,百业兴旺。

从“真龙天子”统治的封建王朝,到民国时期的洪集乡公所,到解放后的洪集公社,再到改革开放初期的洪集乡,洪集老街一直是洪集的行政中心和商业中心。与洪集毗邻的曹庙乡、清凉寺乡、罗集乡的民众也都到洪集老街赶集,每天早上,在通向洪集老街的渡口与路上,人们手提肩挑,热热闹闹,南来北往。在“人民公社”时期,住在洪集老街的人大都是“吃商品粮的”,几条青石铺砌的长街仍然熙熙攘攘,一派“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街巷斗转蛇行,担水人频繁地穿梭,扁担吱呀吱呀地叫着,水桶与水桶之间不小心发出的碰撞声,喻示着老街曾经的繁华与活力。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作家穆志强在他的散文中描述过老街的生活影像:“井字形的大街贯穿东南西北,狭长的街道纵横交错,两侧的房屋或高或低,或瓦或草,风格各异,绵延相接。信步走在大街上,百货铺子、花格里窗、深巷里弄、茶肆酒坊,比比皆是,随处可见。偶尔伫足,只觉那些陈舍旧壁,古典里泛出新意,俗气中透着生机。”每年农历十月十五日,洪集都要举办传统的商品交易会,连续三天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到这里赶会做买卖,外地戏班子也要赶来唱上数十天的戏,落难的小姐、得志的书生、大花脸的奸臣纷纷亮相,一时间人流如织,戏里戏外,其乐融融。在三十多年的“计划经济”时期,这种传统的“市场经济”依然得到了延续,但老街与周围村庄之间却在实质生活上呈对垒之势,在城乡二元社会结构所铸造的身份制的巨大阴影下繁衍生息,两种似乎极为异己相悖的东西在龙井水里得到了奇异的统一。同喝一口龙井水的人们被界线分明地划分为“农业户口”与“非农户口”,洪集老街一度成为带有铜墙铁壁的“娥眉州城”,“吃商品粮”的傻子瘸子秃子麻子都能风光地讨到村庄里的美女。

关于娥眉州,家乡一直还传唱着一首古老的民间歌谣:“倒了娥眉州,修好六安州,七十二里传砖头,人人都是手传手。”说的是娥眉州随着朝代的变迁,渐渐失去战略意义,大约在西汉年间,选中六安建立郡国,娥眉州城便走向衰废。这段历史在文字史料中也没有记载,但代代相传的歌谣却在我们这代人眼前变成了现实中的场景。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娥眉州人”,几乎每个人都在经历着或多或少的搬迁,都在经历着搬迁的激情与欢乐、迷惘与忧伤。

二十年前的那个十月十五,我在位于洪集老街的会馆小学读书,早上上学的时候街道上挤得水泄不通,街道两旁堆满了木质家具等各种交易品,中午放学的时候却发现街道空空如也。原来是因为狭窄的街道已经容纳不了交易会的人流、物流,乡政府立即决定把交易场地改到离老街几里远的霍六公路旁。从那时开始,洪集老街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萧条,菜市场、商店、粮店、饭馆都消失了,属于街市的一切都不能留住。与此同时,洪集新街慢慢在公路旁边体面地建造起来,祖祖辈辈在老街居住的人争先恐后地向新街搬迁。我爷爷在洪集老街弹了一辈子棉花,我父亲与叔叔又在老街打了几十个秋冬季的被子,但后来不得不到洪集新街租个门面。父亲原来在老街租的门面都是砖木结构的老屋,飞檐翘角,上覆黛瓦,雕梁画栋,古古旧旧,整整齐齐,像民间故事一样带着历史的斑驳与神秘。现在,这些拥有数百年历史的老屋大多变成残瓦断砾,隐没在岁月的尘埃中。古韵犹存的只有那座历经七百年沧桑的清真寺还静静地伫立着,固守着过去的历史。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题写的牌匾依旧挂在清真寺的廊柱上,“军人不得入内”六个大字依然清晰可辨,但“入内”的回民却日见稀少,阿訇成了历史上最清闲的阿訇。历史悠久的洪集小学也只能在记忆中召回。洪集小学曾经是洪集唯一的一所小学,人才辈出,从洪集走出的不少将军、驻外大使、科学家、作家都在这里接受过启蒙教育,龙井水滋润过他们稚嫩的心灵,成为他们血液里永远流淌着的情感。洪集小学后来被更名为会馆小学,在我读小学时,每个年级都有五个班以上,因人满为患被一分为二,划分成会馆小学与东岳小学。在我小学毕业后,两所小学先后从老街搬出。在洪集小学的旧址上,就像一出早已闭幕的历史剧,只剩下一片空旷寂寞的荒地,一所书声琅琅的学校好像从来没有在这里存在过,只有那些匍匐的杂草似乎还在向人们述说着什么。岁月的步履,在老街留下了风雨剥蚀的痕迹;时代的洪流,淘尽了它所曾有过的风采与光荣。老街残破的街道与剩下的老屋已演变成贫民窟,住进了一些周边村子里的贫民。洪集老街成了贫困的代名词,有两个人在孤单的老街走动得最频繁,一个是捡别人烟头吸的驼背老头马呆子,另一个是算命瞎子邓富,他的拐棍越来越畅通无阻。

洪集新街只有在过年时才像街,外出打工者像一群群候鸟一样从四面八方归来,街道两旁人丁零落的楼房一下子热闹起来,这些楼房好像就是为了过年这几天而建的。几辆挂着外省车牌的轿车停放在街头格外耀眼,它们的主人成了人们谈论的焦点。世世代代喝龙井水的人们,对龙井既有一种依恋,又有一种拒绝,在他们从老街与村庄向新街搬迁的同时,他们中的年轻人提一个包袱或夹一卷行李,把自己搬向了外面的世界,并出人意料地越搬越远。最近十几年来,在洪集最出名的人物不是镇委书记和镇长,而是几个跑长途的客车老板。他们的大客车不停地往返于广东、上海、江浙,洪集的青壮年人不停地往返于家乡与异乡之间,在风起云涌的打工大潮中他们把命运的“砖头”传到了全国各地,展开各自漫长坎坷的人生之旅。这不仅仅是身体和住所的搬迁,同时还是生命和灵魂的搬迁。在搬迁自己的路上,他们漂泊着,感动着。他们获取着,失去着。龙井与乡村,乡村与都市,人生与感情,永远都牵扯着他们,构成了他们既丰富又动荡的生命过程。他们像娥眉州城倒塌的碎片一样飘零不定,他们与家园的脐带已经断裂,却彰显了与家园最深的血肉联系。洪集的所有家庭,几乎都在那些奔波的大客车上留下过牵挂和泪水。一九九三年春节前,在从广东回洪集过年的途中,一辆春运包车坠落在江西的一条河里,我的二姐与表妹尚红等九个女孩子被活活冻死。我写过数十首诗歌哀悼她们。在乡土中国史无前例的大变革大迁徙中,我家乡的兄弟姐妹用他们卑微的生命承担了一个时代的宿命。

世界经典插图选登哈维·顿恩为1916年9月号《女士家庭漫游》杂志创作的插图《茶会》。

最后的龙井人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抛进打工大潮的漩涡里,随着洪集老街的没落,龙井边上人声鼎沸的场面不再出现,井沿上长满寂寞的苍苔,井壁砖块上的积垢越积越厚,像一段段老去的记忆。龙井本来不会老,因为老街与村庄老了。老街与村庄本来不会老,因为像我这样的年轻人都已离它们远去。

那一年,我携妻回乡过年。父母住在街道上不能像住在乡下那样喂猪喂鸡,但母亲却把剩饭剩菜之类的东西装进塑料袋子里,等住在乡下的大姑父上街拎回去喂猪,以减少喂猪成本。大姑父虽身体硬朗,可毕竟是近八十岁的老人,每次上街都拄着拐棍,蹒跚而来,蹒跚而去。儿子媳妇在江苏打工多年,但运气好像一直不太好,儿子摔断了腿,媳妇患上了乙肝。大姑和大姑父领着一个孙子在家念书,学费太贵,生活比较困难,又没有别的指望,七十多岁的大姑有时候到街上偷偷地拾破烂,被我父亲碰见,她总会强调,捡破烂只是换点零花钱,千万不能告诉她的儿子儿媳。那年的夏秋之季,大姑父喂的一头猪已有两百多斤,但却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走。父亲在电话中告诉我这件事,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立即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几分钟内写下一首题为《一头猪的遗嘱》的诗:

洪水淹到了我的脚/然后是腿/然后是肚子/然后是屁股/我还剩下一个头/在水面上寻找你,杨老头/你卖了两百斤稻谷/把我买回家中/那时我才二十斤重/你煮稀饭给我吃/你采摘榆树叶子给我吃/你到镇上的亲戚家/总拎着一个塑料桶/把他们的剩菜剩饭拎回来/给我吃/我吃得津津有味/你拄着拐棍/来回要走几里路/我一支起耳朵/就能分清你的脚步/有一次我挣脱木桩/拱了你种的菜/你用脚踹了我一脚/像挠痒一样舒服/我知道你已经七十有九/庆祝八十大寿/你只有依靠我了/你做工的儿子被砸断了腿/你的媳妇携带着乙肝病毒/只有我最强壮了,在你家中/你现在在一个高坡上刚刚站稳/就眼巴巴地望着我/一种苍茫的感觉/凉水一般/浸漫你/你的拐棍在风雨中幽幽颤粟/一个浪把木桩拔起/我两百多斤的躯体/像木桩一样随波逐流/木桩漂过村庄/越漂越远/不能用死报答你/我死不瞑目/杨老头啊,你可要多多保重。

千辛万苦养大的一头猪被洪水冲走,对两位贫困老人的打击可想而知。我写的诗,并不能让大姑大姑父受伤的心得到一点点慰藉,“耶稣”与“上帝”也不能给他们一点点的帮助。龙井附近的村子里,剩下的,都是像我大姑父这样因各种原因没有能力迁走的贫困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吴大爷每年会在村子里呆上几个月。吴大爷的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全部在城市扎下根,但他却过不惯城市生活,经常一个人回到村子里小住一阵。那一次回到故乡,我虽住在镇上,但心却在乡下。我携带着数码相机,在龙井周围的村子里转悠了半天,被一种空旷而落寞的感觉包围,满目是荒草杂蒿,颓墙,空洞的房屋,凌乱的死寂。几年没回去,村子里发生的变化让我目瞪口呆,让我收敛了儿时的记忆。我家老屋后面的两个老周家,共七个兄弟的家竟然全部搬走,住了不知多少代人的老宅变成了一大片荒地和两大块稻田,我童年时代捉蜻蜓钓鱼摘栀子花看老鳖乌龟晒太阳曾是茂密树丛的塘埂被夷为平地,我与哥哥一起放生的那只乌龟又爬到哪里去了呢?一座老宅,绵延着一个家族的命脉。一块土地,深埋着这一姓氏的根源。在昔日里鸡鸣狗吠人欢羊叫的村庄,我读中学时在里面朗读英语背诵诗歌的一大片竹林消失了,染红我记忆的一棵棵桑椹树消失了,我熟悉的一条条小路在杂草丛中消失了,我童年的小伙伴已全部消失在远方城市的茫茫人海里……面对此情此景,我想起了少年时代在竹林里背诵的一句名言:除了变,一切都不能长久。但村子里的世界变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急,几年时间便把它完全淘空,空荡荡得让人感到恐惧。我在《空心的村庄》一诗中记录了那次回乡所看到的真实场景:

门前的路被杂草掩盖/我只能在记忆中分辨出来/一些亲切的门已不存在/剩下的门一直关着/锈迹斑斑的锁/等待偶尔的打开和最终的离去……

那次回故乡,对我印象最深的便是狗多,走到村庄的每一个地方都会与狗猝然相遇,狗影入眼,狗声盈耳,其势汹汹,让人心惊肉跳,时刻担心着被狗侵袭。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故乡从未喂过那么多狗。原来是因为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到处野草丛生,青蒿齐胸,剩下的人家天一黑下来便关门睡觉,村庄黑得让人越来越感到害怕,只好喂狗壮胆。在多年前的那场人为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饥饿曾笼罩着整个乡土中国,也沉重地压抑在龙井的上空,龙井周边村子里的人被饿死三分之一,我爷爷一家就饿死五人。但那场人类最大的大饥荒对故乡的影响仍然是有限的,死了那么多人,村庄依然活着,人丁兴旺。现在的老人常常发生感叹,现在与“停火”(家乡人对那场大饥荒的俗称)时相比,与日本鬼子进村时相比,村子里的人都少了很多。小偷的胆子于是越来越大,经常在夜色中大摇大摆地出没。据说,他们专门选择这样的村子作为偷窃对象。龙田队的江大爷,喂的几头羊一夜之间便被偷个精光,羊圈里留下一摊摊的血迹。大胆的小偷竟然把羊圈变成了屠宰场,江大爷的心像被刀挖了一样难受,连续几天沉默寡言,无言的眼神让整个村子都感到了心寒。为此,家家户户都喂养了狗,有的一家就喂了几条狗。但狗有时候也会被小偷毒死,偷走。

又一年春节回乡,我却发现村子里没有一条狗出没,像被霜打了一样蔫着,禁不住好奇起来。一打听,春节前一个月,住在龙井边上的李富有被自己收养的一条小狗咬伤了手指头,开始不愿意花钱治疗,痛而劳作着,一直拖到病重。我的表弟小连子和村子里剩下的几个劳动力把他抬上车,送到省城医院,最终未能起死回生。村子里的人害怕得狂犬病,纷纷把自家的狗全部杀死。无狗的村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凝固了的还有韧性的生存,以及具有浓烈的悲壮意味的生的努力。

在村庄的静谧之中,让人感受到无情的现实所隐匿着的与生命敌对的东西,使人经历痛苦,堕入苦难,磨蚀人的韧性的存在。李富有的背影在灰色的村舍里消失两年后,我的表弟小连子自杀身亡。一个年轻的生命又像一片竹叶一样凋零,无声无息。小连子住在李富有家的屋后,中间只隔着一个池塘。李富有死后,他那片曾经精耕细作的菜园长满青草,他屋后的竹园也得了枯叶病,昔日里郁郁葱葱的竹子全部秃了顶。小连子一个人住在两间草房里,周围显得更加寂寥,黄鼠狼大白天也敢悠闲地走出塘边的树丛里。草房本来一排六间,我外公外婆在那里度过了一辈子,两个舅舅又在那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我大舅得过精神病,小连子是我大舅的小儿子,也在打工路上患上了精神病,治好又发,发了又治。小连子读完小学,十几岁便外出打零工,和大人一起在江苏的砖瓦厂里卖过苦力,在上海修过路,在东莞的玩具厂和制衣厂里做过流水线员工。新世纪的第一个龙年,在许多人正在赶生“千禧龙子”之际,小连子病发,失踪一个多月。一个多月风餐露宿,披头散发,满面污垢,从东莞流浪到惠州,在惠州让火车撞裂了肾,输了一身别人的血。被送回老家后,小连子一直住在两间破败的草房里,成为村里最孤独的青年人,陪伴他的是叽叽喳喳的麻雀和满塘的蛙鸣,龙井水天天照着他晃晃悠悠的身影。今年春节前,腊月二十七,小连子喝农药自杀。等人发现时,他已倒在水缸边断了气,双手却紧紧地抱着一只水瓢,怎么掰也掰不开。在药性发作时,出于求生的本能,他肯定有过一次痛苦的挣扎和抽搐,想用龙井水洗清自己的肠胃。

两年之间,龙井旁边的村子里发生了几起非正常死亡的悲剧,悲剧的主角除了李富有和小连子外,已失踪几年的温聋子估计凶多吉少,他在广东打工的几个儿女特地赶回去,在他老伴的坟地旁为他立了一块碑。张瓦匠在上海做保姆的媳妇杀了两个老人,她自己坟头的青草正在慢慢加深。与此同时,又有几个刚刚长大的孩子外出打工,又有几个老人逝去,又有几户人家从村子里迁出,村子陷入更加孤立无援、悲凉凄苦的境地,只有石桥下面的河水还像以前一样流淌,悠悠地来悠悠地去。龙井更加沉默无语,它似乎深深看透了那些大同小异的命运。

寂寞的观世音

在离龙井只有几十米远的路口,有一座小小的龙母庙,里面供着观世音菩萨,过去的很多年一直香火旺盛。著名军旅作家徐贵祥当年作为一名士兵参加对越作战时,他的母亲几乎天天都到龙母庙祈求平安。我刚刚外出打工时,父母也经常到那里为我烧香许愿,观世音仍然是村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张脸谱,流露着慈母似的拈花微笑。

我的大堂舅,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龙母庙旁边搭起两间小棚,办起一个小卖部。小卖部的生意一直不好,但一部电话却给大堂舅带来几年红火的日子。那时村里的绝大多数家庭都没有装电话,但大多数家庭都有子女在外打工,小卖部的电话成了村里非常重要的通讯工具。一根电话线,抓住了整个村庄的心,传递着父老乡亲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一接到谁家子女打回的电话,大堂舅就帮助喊人,每次收一块钱“接听费”。至于向外打电话,收费更贵,但也给村里人带来不少方便。这几年,村里人大都举家迁出,小卖部的电话整天都成了哑巴,蜷缩在大堂舅失望的目光里。

现在,与小卖部相邻的龙母庙已断了香火,庙已不庙,观世音菩萨天天寂寞地站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已进入了弥留之际。龙田队、龙井队已并入相邻的金楼队,会馆行政村也要与邻村合并,它的名字即将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印记。在龙井队的一条围沟里,会馆小学像穷孩子的目光一样灰暗,所有年级加起来只有几十人,只好把两个年级的学生放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支撑着这所村办小学的最后光阴。现在,人们仍习惯把“行政村”叫“大队”,把“村民小组”叫“队”,“村”这种称谓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几千年来,村民们一直守望在村庄,倾注在村庄,奉献在村庄,他们手上的粗茧是村庄和土地的符号,是浓缩人类的沟沟壑壑。在与村庄生生不息的奋斗里,他们与村庄产生了骨肉般的亲情。但这种亲情在十几年间,便丧失殆尽,我们在村庄里已经看不见“村民”忙碌的身影,村庄好像从未养育过“村民”。以龙井为圆心,我们向四面各走两里路,看到的只是一些苍老的果树,像村里剩下的老人一样老得不成样子,在它们的周围已“断子绝孙”。家乡的政府正计划将龙井周边的庄子和那条几里长的小河全部推成良田。历经沧桑的龙井将被填埋,关于龙井的所有盘根错节的记忆将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消失得干干净净。龙井像一个句号,正在刻骨铭心地注释着一个传统乡村的解体。

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将在记忆中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就是一个乡村的丧钟之鸣。富有灵气的龙井似乎预知到自身的命运,它不愿意变成一潭死水,从“龙眼”里流出的水已高出河面很多很多,有时候会涨上来,自己淹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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