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化为深情，迟到28年的荣誉感动一座城

编钟

28年前，28岁的方俊明为救一个假装落水的顽童，不幸撞上湖中的石头，导致颈椎骨折终身瘫痪，妻子离他而去。因为肇事顽童及其家人对这场悲剧的回避，也因为不符合本地有关规定，方俊明争取“见义勇为先进分子”荣誉的期望迟迟不能实现，这曾经让他流血又流泪……

28年后，当年的顽童终于带着迟到的忏悔和深深的感恩出现在公众面前。2013年10月31日，武汉市人民政府授予方俊明“武汉市见义勇为先进分子”荣誉称号。这是一份迟到多年的荣誉，饱含着太多的辛酸和叹惋。

滴血的善良：恶作剧顽童被苦心呵护着

1985年8月26日，天气闷热无比。18时20分，武汉市东湖九女墩，夏日的晚霞倒映在湖面上，东湖渔场12岁的男孩张锦辉下到齐腰深的水里游泳。为了逗岸上的妹妹开心，他假装溺水，一边在水中扑腾，口中还高喊：“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救我啊！”

这时，武昌车辆厂车工方俊明和两个同事正好打此路过。听到呼救声，方俊明来不及脱掉衣服，一个猛子扎进湖里。谁也没有想到，意外发生了！因为湖水很浅，他又是头朝下跳下水，一下子撞在湖底的石头上，顿时头破血流，不省人事。他浮在水面，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湖面……

看到有人为救自己而受伤，张锦辉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了。面对湖面不断扩大的血红，他惊慌失措地从水里爬起来，和妹妹呆若木鸡地站在岸边。

方俊明的同事孙汉明立马下水救他上岸，火速把方俊明送到最近的东湖梨园医院抢救。而张锦辉和妹妹被方俊明的另一个同事李元红送回家中。张锦辉的父亲张金海得知儿子的恶作剧造成惨剧，立即震怒了。张金海是东湖渔场的普通职工，妻子没有工作，两个孩子还要抚养，一家四口就靠他一人的工资生活。张金海担心，对方一旦要求他赔偿治疗费，他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于是，张金海操起木棍狠狠揍了儿子一顿。

不久，张锦辉和父亲得知，方俊明因颈部压缩性骨折，神经受挫导致高位截瘫，他永远不能再站起来了！从此，方俊明的悲剧成为扎在张锦辉幼小心灵深处的一根刺。那种刺痛让懵懂无知的他一夜之间变得懂事了。

张锦辉请求父亲带他去医院看望方叔叔，然而，张金海阻拦了儿子。他担心方俊明看到顽皮的儿子生气，更担心方家找自己家的麻烦。

终于有一天，张家紧闭的大门被敲开。不过，不是方家人上门索赔，而是方俊明单位的工作人员核实他受伤的原因，以便研究其伤后待遇。他们要求张家写一份书面证明。张锦辉此时刚读小学五年级，他正准备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证明，可父亲担心留下书面证据，可能会引来方家索赔，只同意让他口述事情经过。

因为缺少张家的有力证明，方俊明所在单位无法向地方政府申请奖励和扶助，只好比照工伤待遇，每月发给他38元基本工资和51元护理费。

方俊明受伤一个多月后，张金海打听到方俊明的医疗费用全部由所在单位承担后，如释重负，也为自己的自私感到自责和懊悔。他当即带着一条鱼和一袋水果到医院看望方俊明。张金海紧紧握住病床上方俊明的双手，真诚地说：“兄弟，你受苦了，都是我那不懂事的儿子害了你！太对不起你了！”可方俊明大度地说：“你不要过多地责怪孩子，他也是无意的，我从没有怪过他。听说你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今后不要再打了，不要让孩子为一时的过失自责一辈子啊！”方俊明以德报怨，让张金海大感意外。

方俊明康复无望，妻子不久便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他只好由年迈的母亲照顾，生活非常凄凉。得知此事，张锦辉号啕大哭，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出门。班主任前来家访，他勇敢地讲出心底的秘密。没想到，班主任竟让他写检讨，并在全班同学面前宣读。张锦辉照办了，但心中的羞愧却无法减轻。他寝食难安，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成绩每况愈下。

1986年春节前夕，张金海又去看望方俊明。方俊明从他口中得知张锦辉班主任的做法，心里很不安。他让老母亲找到张锦辉的班主任转告：“再也不能让孩子因为无意识的过错，生活在沉重的阴影中。我的一生毁了，不能再毁掉这个孩子的一生！我作为当事人都原谅孩子了，老师、家长和社会更应该原谅孩子，呵护他的稚嫩心灵，让他健康成长……”

方叔叔这份滴血的慈爱，令张锦辉压抑郁闷的心慢慢得到舒展，久违的笑容再次在他脸上绽放。他很想去看望可亲可敬的方叔叔，可是却无脸见他。1987年4月初，为了给病床上的方叔叔滋补身体，已上初中的他拉着父亲下到东湖里，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捕到一条6斤多的大鲤鱼。当天，他让父亲把鱼送给方叔叔。

在宽容中成长，用迟到的忏悔补救过失

采访方俊明的记者络绎不绝，其中不少人希望了解张锦辉的情况，方俊明都婉言相拒，请求他们不要去打扰张锦辉，让他能够平静、健康地成长。

1995年3月初，22岁的张锦辉终于鼓足勇气，亲自去看望苦心呵护自己的恩人方俊明。他来到方俊明的病榻前，“扑通”一声跪下：“对不起，方叔叔！我那时太不懂事，毁了您的一辈子，真是不应该，我让您受苦了！”

张锦辉的到访让方俊明有些意外。他用手示意张锦辉赶快起来，释怀地说：“我真的不怪你，你那时还小，是无意的。再说，当时我急于救人，考虑不周，自己也有责任。那只是个意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要老是把它放在心里，希望你挺起胸膛，做一个阳光快乐的男子汉！”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

此后，张锦辉认真书写了一份书面证明，让方叔叔去争取见义勇为荣誉称号，也是为他的过失做一个补救。可是，有关单位认为方俊明的事迹和见义勇为的规定不符，张锦辉十分愧悔，可方俊明却安慰他不要在意。

几年后，张锦辉结婚了。2003年，儿子出生。为了养家糊口，他开过出租车，又学习了轮船驾驶，应聘到一家游船公司开游船，每月收入2000多元。endprint

2013年夏天，著名剧作家霍秉全根据方俊明救落水顽童的故事改编了话剧《明天》。此剧在国家大剧院公演后，在全国各地巡演，引起了强烈的反响。2013年6月中旬，《明天》回到它的故事发生地武汉，在湖北剧院连续上演三场。

张锦辉从报纸上得知《明天》上演的消息，百感交集。第一场演出，他偷偷跑去观看。剧中的英雄叫关云年，顽童叫何亮。也是因为何亮的一场恶作剧，关云年不幸致残。面对关云年破碎的家庭和这么多年的灰暗人生，何亮愧疚不安。面对灵魂的拷问，何亮最终向世人坦承自己的过失，为恩人治病……看到这里，张锦辉感到心里一阵刺痛。

这天，方俊明和他的女儿方丽玲也应邀观看演出。许多观众被剧情深深感动，不停地流泪。演出结束后，方俊明被推上舞台，观众们长久地为他鼓掌。主持人请方俊明发表感想，可方俊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方丽玲代表父亲表示：“28年过去了，我爸爸心态已经慢慢淡然了。我想，这些年生活中的何亮心理负担应该更重，如果他看了话剧，希望他放下心理包袱，幸福快乐地生活……”

方丽玲的表态，让张锦辉内心受到极大地震撼：“方叔叔太不简单了，不仅他自己宽宏大量，女儿也被他教育得宽容有爱，与他们父女相比，我做人太自私、太猥琐了！”这时，一个想法油然而生：这笔“欠账”，早就该还了！

恩怨化为亲情，迟到的荣誉感动一座城

《明天》的上演，让方俊明的事迹再次感动了整个武汉，而张锦辉也再次成为媒体追寻的热点。这次，张锦辉没有选择逃避，他第一次勇敢地接受媒体的采访，他说：“我太对不起方叔叔了，我要面对公众郑重表达我的歉意！这些年，方叔叔以德报怨，苦心呵护我的成长，我也深深地感激！方叔叔当年是真心救我，却不明不白在床上躺了28年……”

武汉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副会长邓斌观看了话剧《明天》后，感动不已。他得知方俊明的荣誉悬案，非常感慨，决定尽快处理此事。

2013年6月18日，邓斌找到张锦辉，亲自核实方俊明当年救人的细节。张锦辉诚恳地说：“方叔叔是个好人，是难得的道德楷模。当年因为我的恶作剧导致他的瘫痪，我虽然不是真的溺水，但方叔叔救人的心意和行为却都是真的。方叔叔被我害苦了，应该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可他这些年反而苦心呵护我，让我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他是我真正的恩人啊！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应该获得见义勇为这个荣誉。”邓斌表示：“你放心，我们的社会呼唤正能量，不会让正能量的提供者受伤啊！”

看到方叔叔的事情有了积极进展，张锦辉十分振奋。6月21日下午3时，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张锦辉买了礼物，第二次登门看望方叔叔。这次，他的心情没有第一次那么沉重。

在武昌车辆厂五村104号的一楼，张锦辉见到了方俊明和他83岁的母亲姜春梅。方俊明看到人到中年的张锦辉再次来看望自己，分外高兴。

张锦辉伸出双手，又一次紧紧握住方叔叔的手，郑重地说：“真对不起，方叔叔，我让你一辈子受苦了！做了父亲，我更觉得我那时的恶作剧太荒唐了！今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我会待您像父亲一样，经常来看望您、孝敬您！”他从口袋里拿出200元钱，递给方俊明。方俊明连忙推托：“我现在日子比以前好多了，苦日子都过去了。”张锦辉恳切地说：“我一辈子都补偿不了您对我的恩情，这点儿心意请您务必收下，我心里会好过一点儿。”

之后，围绕方俊明，武汉掀起了一场呼唤正能量的大潮。人们纷纷表示：方俊明当年纵身一跃去救人，是英雄的举动，而这28年的淡泊隐忍更是胸怀达观，我们应该用敬意回报善意，用荣誉鼓励义举……

10月31日，武汉市人民政府举行隆重的仪式，授予方俊明“武汉市见义勇为先进分子”荣誉称号，并奖励方俊明3万元奖金，对他的扶助政策也有所改善。拿着迟到28年的鲜红荣誉证书，方俊明开怀大笑：“这是政府发给我的，我终于实现夙愿了！”

11月3日下午2点，为了庆贺方叔叔获得迟到的荣誉，张锦辉专程来到方家。这次，他见到了方俊明的女儿方丽玲。因为张锦辉当年惹的祸，方丽玲从小失去母爱，度过了苦难的童年，求学和找工作都不太理想，29岁的她每月只有1000多元的工资，连男朋友也没有。这让张锦辉也愧对方丽玲。可方丽玲没有介意，热情地欢迎他。

天气晴朗，方俊明想出门晒太阳，张锦辉把方俊明抱上轮椅，推着他到院子里边走边聊。天气稍冷，张锦辉脱下外套，给方叔叔披上。

当天，张锦辉还要回单位上班。临别时，方丽玲出乎意料地轻声对他说：“你莫想太多了，我们早就原谅你了，来抱一下吧。”随后，方丽玲微笑着上前，紧紧地拥抱了张锦辉。历经命运的浩劫，两家人跨越恩怨，变得像亲人一样！

张锦辉热泪盈眶，他握住方丽玲的手说：“小妹，以后有时间我还会来看你们。等儿子再大一点儿，我会带他来。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借辆车，带着一家人出去玩，让方叔叔看看这个城市的变化。”

11月5日下午，武汉“市民大讲堂”特地邀请方俊明一家人参加，现场访谈他们28年的苦乐年华。现场播出了张锦辉送给方俊明的一段录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愧疚。但这事不能回避……现在就是想为他做些什么，比如说平时借辆车，带他到东湖转一转，有空的时候，我就把老婆带过去，为他做一餐饭，这是实实在在可以做的事……”

这段话不到1分钟，但全场观众给予热烈的掌声。主持人问方丽玲：“爸爸出事后，你怨恨过那个孩子没有？”方丽玲回答：“没有怨恨过他。叫‘那个孩子不合适，应该是那个哥哥，我们家没有对那个哥哥有怨恨。”其实，张锦辉这天也偷偷来到了现场，当他听到“妹妹”如此维护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

28年了，恩怨和劫难悄然远去，只有亲情汩汩流淌。迟到的忏悔如同迟到的荣誉一样，都传递着正能量，感动着整个江城，武汉的冬日温暖如春！（张锦辉父子此文中为化名）编辑/郑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