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综
曾有一家媒体记者回忆采访郑也夫时,请他换个姿势,配合照相,他一口回绝:“我就这样坐着,边聊边拍,我不表演。”
北京大学教授郑也夫退休前的最后一件事,是领着学生们“批判”中国教育。
这堂课名叫做《批判的教育社会学》,要求学生们进行一项社会调查,“翔实地描述教育领域中的某一个博弈、现象或勾当”。
比如,一所乡村学校如何倾全校之力迎接检查,一所高中如何通过鼓励学生弃考制造升学声誉,一个制造高考神话的超级中学如何以分钟计算、精确控制学生……
今年1月,这些年轻人的课程论文结集出版,题为《科场现形记》。这本书没有口号式的批判,也没有讨论那些大而无当的宏观问题,更没有去试图把一个个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
不是争胜,而是争理
郑也夫曾是“电视明星学者”,主持过《东方之子》,做过《实话实说》总策划,还在《百家讲坛》、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等节目中频频露脸。但很快,他就失去了兴趣,因为“管制太重、谈论空间狭窄”,“有朋友找我做策划,给多少钱我都不干。我给你提10个建议,你只用一个,最好的都枪毙了。”
当郑也夫开始形容自己在教育领域里的角色时,他先后称自己为“怪物”、“边缘人”以及“超龄愤青”。曾有一家媒体记者回忆采访郑也夫时,请他换个姿势,配合照相,他一口回绝:“我就这样坐着,边聊边拍,我不表演。”
他反对科研腐败,为此从来不申请国家给钱的课题项目;他发现北大运动会上存在体育特长生冒名顶替参赛的现象,便给副校长写信要求体育部整改;他甚至不惮于公开抨击北大社会学系的研究生试题出得“太过垃圾”——在考试培训机构的“帮助”下,连一本社会学专著都没有读过的学生也有了进入面试阶段的可能,郑也夫将此视为出题者同考生博弈中的完败。
“老爷子不是争胜,而是争理。只要他认为在理的东西就会力争到底。”一名硕士生这样评价郑也夫的性格。
郑也夫从来不开必修课,“凭什么我的课你就必须来,必须学?我不愿意发生这种误会,所以我只开选修课,选我课的,都是自愿上贼船,有点兴趣了,再加上点缘分,咱们就同舟共济一段。”
他的课堂一向是两个旋律并行:理论传授与学生的社会调查作业。而且,郑也夫对于学生完成一份有价值的社会调查的看重程度,丝毫不亚于前者。
一名学生记得, 郑也夫在第一堂课上就强调这门课“不伺候八股”,而学期作业也不是“论文”,而是一项“实情研究”,“他说想要我们讲好一个故事,最好是一个别人没有讲过的故事。”
不需要廉价的批判
智楠是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大四学生。一年半之前,她选上了郑教授的这门课。她记得郑也夫当时曾说过,“你们的作业不用写成标准的论文格式,做一个调查就可以”。
她决定以衡水中学,一所连续13年成为河北省高考第一名的超级中学为调查主题。 “我就是想客观地做一个记录。”智楠回忆,自己先后采访了5名2010年毕业于衡中的学生,他们对于衡中最为一致的印象是——量化一切。
在衡中,对时间精确到分钟的控制,并不只出现在作息表上。每一间宿舍的门上都有一扇小窗户便于老师检查,任何有可能被视为不按时睡觉的行为,都有被记违纪的风险。
一名姓刘的受访者直言不讳地告诉智楠,因为早上没有时间叠被子,她几乎整整3年睡觉时都没有脱过衣服,即使冬天也只是盖着羽绒服睡觉,“在衡中这样的现象也不是少数”。
但令智楠感到意外的是,伴随着高考的成功,大部分接受采访的衡中毕业生都对那段生活产生了某种认同感。一名曾经“在高中想要挑战它”的同学如今已经转变了看法,“其实衡中教给我们的东西不是具体的知识,而是一种抗压能力。”另一个明确的支持者则提出,这种管理模式的优势在于,能让学生在3年的时间里只认真干学习这一件事,他甚至表示,如果自己有了孩子,“仍然会送他去衡中学习”。
后来,智楠给自己的作业起了一个题目,叫《学生眼中的“衡水模式”》,但在通篇文章里,她几乎没有给出任何具有价值判断的个人评价,文中也找不到一点“批判”的影子。
“这就是我想要的。”郑也夫说。尽管他在讲课时不乏批判姿态,但在指导学生作业时却“最忌讳批判”。
他强调道:“在这个阶段,高水平的批判你还达不到,廉价的批判你就別来了,用不着你褒贬。你要做就做一个范儿比较正的东西,去呈现复杂,去表现细节,把事情运转的真实情况写出来就是最大的意义。”
真实是最大的力量
在《科场现形记》的编者按中,郑也夫提及了自己对弟子们的期待:没有比他们更胜任写出“教育实情”的人……他们完成这些文章的最大优势是,初进高校,中学生活的记忆依旧鲜活,而那段生活之吊诡,真的比想象更离奇。
“有时候连我都以为是编出来的。”郑也夫记得,有一次在看到一名学生的作业后,他急切地要与对方见面。
“这是真的吗?是在你的小时候发生的吗?不是传闻吗?”他一口气抛出了三个问题。原来,这名学生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边远地区的县城里,每逢高考,有权势的人便会打听清楚谁的学习成绩最好,并安排自己的子女坐在其旁边抄袭试卷。以至于到后来,这个县城里的优秀学生不得不纷纷以高考移民的方式逃离此地。
“这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郑也夫说。
最终收录书中的学生作业共有43篇,书的封面上用黑体字印着这些话题的关键词:奥林匹克竞赛班的记忆、高考移民自述、北京示范高中的借读生、高中招生大战、一所中学教改的导师制、寄宿教师家庭、为奥数殉葬的北大人……
有一篇被郑也夫津津乐道的作业是《一所乡村学校迎检过程考察》,记录的是一个乡村学校如何迎接“省教育督导室”检查的故事。
根据校领导的讲述,从5月份的动员大会开始到10月底的正式检查,在整整6个月的时间里,将近200名教师平均每天要多加班两个小时。这意味着,全校教师要为了这次迎检足足多工作72000个小时,这相当于一个人9000个工作日的工作量。
除了时间,金钱是顺利迎检所必须付出的另一项成本。
“检查说白了就一句话,看你的钱花够了没。花够了就万事大吉,没花够就凡事遭殃。”据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回忆,就在检查之前,县长曾经专门去过省里一趟,“拜访”教育厅的几名领导干部,“其实就是到省里送礼去了,主要目的是为后面的工作开展做铺垫”。
值得玩味的是,一旦“准备工作”做到位,检查当天的工作便简单起来——足足准备了半年之久的检查竟然只持续了短短的几个小时。在一番汇报之后,督导小组给出了颇高的评价,尽管他们并没有看到学生——为了避免检查小组与学生接触,学校临时将课间休息的时间提前了10分钟。
郑也夫对这篇作业给出的评价是:如果你不谙上级检查组对学校的视察,还算不上了解吾国教育的生态。
当这门课讲完第五轮的时候,郑也夫也到了要退休的年龄。而这些年轻人大多不知道,为了这门课的学生作业可以结集出版,郑也夫先后找了好几家相熟的出版社,“我说如果你们想出版我的新书,就得把学生们的作业也捆绑出版”。
五六年前,清华法学院的王亚新教授对他说:“你学生的文集,是我课上的必读书,有时候读他们的文章,比读你的书还有乐趣。”去年,北京电影学院副院长谢晓晶也找到郑也夫:“我要求我们学习写剧本的学生必须来看你学生们的文集。时下的剧作家总是胡编乱造一些故事,根本不知道中国社会正在发生什么。”
当捧着《科场现形记》讲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郑也夫高兴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