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结局的空袭

徐方清

在宣布授权对“伊拉克与黎凡特伊斯兰国”（ISIS）发动空袭后，顶着诺贝尔和平奖光环的奥巴马不得不指挥起一场在伊拉克的新的军事行动。这场空袭是2011年底美军撤离伊拉克以来，美国首次直接参与在伊拉克的军事行动。

3年前，美国从“稳定和独立自主的伊拉克”完成了撤军后，奥巴马屡次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不会允许美国被拖入伊拉克再去打一场“愚蠢的战争”。

华盛顿时间8月7日晚9时30分许，巴拉克·奥巴马面对着多国的记者，在白宫国宴厅发布了这个消息，让他成为连续第四位在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的美国总统。在他之前的三任总统都有过同样的经历，老布什将伊拉克军队从科威特赶走，克林顿数度轰炸过伊拉克的防空系统，而小布什直接发动了伊拉克战争。

两天后，奥巴马在动身前往位于美国东北部的马萨诸塞州海岛葡萄园岛享受两周的假期前，在白宫南草坪举行了一场简短的记者会，重申美国政府不应派遣地面部队回到伊拉克的立场。可对于对伊拉克的空袭，奥巴马说：“我不认为这个问题可以在几周时间里解决，这将是一个长期的工程。”

美联社分析称，奥巴马眼下的目标实际上是“遏制”而非“消灭”ISIS武装。此次将救援和保护被困难民、保护埃尔比勒和美国人安全等作为空袭的目标，这给空袭的指挥官部署行动提供了相当大的余地，“因此，这场空袭的结局实际上是‘开放式，充满变数”。

奥巴马考虑了近两个月

到8月8日美军空袭已被ISIS武装控制的伊拉克北部城镇时，“乔治·H·W·布什”号航空母舰已经在海湾地区游弋了近两个月。

6月14日，美国国防部部长哈格尔下令，将当时在阿拉伯海北部地区巡弋的“乔治·H·W·布什”号航空母舰紧急部署到海湾地区，以应对伊拉克不断升级的紧张局势。数日后，奥巴马宣布，美国将向伊拉克派出300名由特种部队士兵充当的“军事顾问”，并考虑针对ISIS武装实施“有针对性的空袭”。

在奥巴马此后近两个月的漫长“考虑”时间里，ISIS武装加速了在伊拉克北部攻城掠地的步伐，连续占领了17座伊拉克城镇。

如今已在伊拉克势不可挡的ISIS武装，在三年前还不过是一支散兵游勇式的武装。该组织最初由一系列的叛乱武装组成和支持，在伊拉克战争爆发后，该组织将名字改为“两河国家基地组织”，通常被称作“伊拉克基地组织”，其在伊拉克制造了近百起自杀式袭击和斩首行动，手段极尽残忍，但多年来并未组建出“正规军”与驻伊美军和伊拉克政府军进行正面交火和对抗。

直到叙利亚爆发内战，这支伊拉克宗教极端武装通过伊叙边境进入叙利亚，随后组建了一支名为“胜利阵线”的激进组织，并迅速扩张。2013年3月，叙利亚东部省会级城市拉卡被“胜利阵线”攻占后，这座拥有百万人口和丰富石油储备的叙伊边境地带重镇，成为了该组织实现在人员和资金上突飞猛进的依托，很快发展成为叙利亚反对派武装中战斗力最为强悍、攻击手段最为残忍的一支力量。4月，“胜利阵线”与“基地”组织的伊拉克分支、逊尼派武装组织“伊拉克伊斯兰国”宣布合并，成立了“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

专门监视国际恐怖组织网上活动的美国民间情报机构“搜索国际恐怖组织研究所”去年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胜利阵线”公开宣布对45起分别造成数十人丧生的爆炸袭击负责，其中一次自杀式爆炸袭击致死60人。今年2月，“基地”组织宣布，ISIS武装过于极端，切断与它的所有联系。

在今年1月杀回伊拉克后，这支在叙利亚内战三年战火中得到“锻炼”并已壮大的武装组织很快发现，缺乏训练、纪律涣散的伊拉克政府军已经不是自己的對手。数天时间，ISIS武装就占领了距离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只有60多公里的费卢杰。随后的几个月里，以费卢杰为基地的ISIS武装连战连捷，在6月轻而易举地攻下了距离巴格达不足400公里的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苏尔。

在摩苏尔城以北70公里的底格里斯河谷中，建有伊拉克最大的摩苏尔水坝。一旦水坝被ISIS武装占领，将成为其手中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如果将大坝内的储水以最大功率全部释放，可导致摩苏尔城被20米高的洪水全部淹没；即使坝内水位稍低，也可沿着底格里斯河，一路抵达巴格达。联合国在2011年的一份报告证实了这一猜测，如摩苏尔大坝土壤泄洪，可导致50万平民死亡。而在摩苏尔以东80公里外的库尔德族自治区首府埃尔比勒，则设有美国领事馆，30多名军事顾问也被派驻在此。防止大坝及伊拉克其他重要的基础设施落入武装分子手中，一直是伊拉克政府及美国军事顾问的首要任务。

8月3日晚些时候，ISIS武装分子占领了底格里斯河附近的战略要地瓦纳镇，将摩苏尔水坝纳入打击范围。虽然库尔德族自治区和伊拉克水利部官员起初都否认水坝由ISIS武装控制，但到了6日，库尔德武装人员宣布，放弃水坝，以集中兵力保卫自治区首府埃尔比勒。

当在伊拉克的美国人面临直接的安全威胁，“空袭”开始进入奥巴马考虑的选项，他也不用再过多担心民意对他的支持。进入7月以来，一些美国国会议员就要求奥巴马立即空袭ISIS武装。

6日晚，奥巴马临时推迟了和夫人米歇尔一起去吃意大利菜的计划，其座机从华盛顿美非峰会现场直接飞到了白宫的椭圆形办公室门口。4日～6日奥巴马刚在华盛顿举行的首届美非峰会中接待完来自近50个非洲国家领导人，便迅速和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邓普西、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苏珊·赖斯和白宫幕僚长麦克唐纳等人商议，达成了初步意见：即使不动武，也要对被迫逃亡的伊拉克少数民族雅兹迪人进行人道主义援助。

直到8月7日上午，迟迟不愿意将“空袭”付诸实施的“反战总统”奥巴马才对美国媒体明确表示，他倾向于同意动武。从8月6晚到7日下午，奥巴马和国家安全事务顾问们先后开了3次会议。最后一场会议是在白宫“战情室”举行，当时在阿富汗访问的国务卿克里和在印度访问的国防部长哈格尔也通过视频加入会议。三年多前，在击毙拉登时，奥巴马就是在“战情室”和多位美国高官一起实时关注进展。

在这场进行了两个小时的会议上，奥巴马决定美军的行动超越人道主义范围，对空袭进行授权。华盛顿时间当晚9时30分许，奥巴马宣布授权决定发起空袭。该决定没有通过美国国会，也没有通过联合国。

伊拉克可能陷入长期分裂状态

遥控战机、F/A-18战机和无人机从“乔治·H·W·布什”号航空母舰和伊拉克美军基地上呼啸而起，向ISIS控制区域和阵地投下了一枚枚激光制导炸弹。

从8月8日至10日，美军战机连续对ISIS武装进行了不下十轮空袭，协助库尔德武装人员从激进分子手中夺回两个战略重镇，阻止ISIS武装人员挺进库尔德自治地区首府埃尔比勒，同时让受困在伊拉克北部辛贾尔山区的约两万平民疏散到安全地点。

库尔德武装发言人8月10日表示，库尔德武装解放了迈赫穆尔镇和古韦尔镇，并称美国的空中支援起到了成效。此前的一周多里，库尔德武装被ISIS武装打得节节败退。

“短期来看，美国的空袭行动会阻止ISIS在伊拉克北部库尔德人控制的城市埃尔比勒继续进攻，和阻挡ISIS武装对被困于辛贾尔山区的人们的威胁。美国以及英国、法国等西方国家向难民们进行的空投，也为仍然被困的人员提供了一些必需的帮助。”英国广播公司（BBC）国际事务记者尼克·查尔兹说。但他坦言，看不出美国频繁的空袭行动有要完全摧毁ISIS武装军事能力的意图。

中国前驻伊朗大使华黎明也认同这样的看法。在他看来，美军空袭后的伊拉克局势演进，会有三种可能性：一是ISIS武装的进攻势头未能受到阻止，继续向巴格达推进，最终占领整个伊拉克；二是在美国支持下的伊利政府军、库尔德武装和ISIS武装双方进入僵持状态，双方有进有退。ISIS武装将长期盘踞在叙利亚和伊拉克这片土地上，让两个国家陷入长时间的分裂；还有一种可能是ISIS武装被彻底消灭。“目前看来，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华黎明说。

“如今的局面，是ISI自2006年成立以来一直尝试取得的成果。”美国智库新美国基金会布莱恩·菲什曼说。这位美国反恐专家所说的ISI指的是ISIS武装的前身——“伊拉克伊斯兰国”。

近年来，ISIS武装发布了大量文档，甚至发表年度报告，记录其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取得的进展。通过对ISIS武装的文件及其历史进行研究后，菲什曼发现，这支武装远比在美国从伊拉克撤军时美国官方对其所做的判断要更具野心，其运行也更为有效。尽管2012年伊拉克的平民伤亡人数在上升，但在美国多名国家安全顾问公开发表的评估报告中，美军撤出后的伊拉克“暴力活动处于历史低位”。

虽然因为暴力手段残忍而恶名昭著，但这个伊拉克逊尼派极端组织在成立之初，其目标就定位在伊拉克逊尼派地区建立一个哈里发宗教国家。2011年后，得益于叙利亚内战的外溢效益，进入叙利亚并借势壮大的该组织制定了更为清晰的目标，建立一个跨越伊拉克和叙利亚逊尼派占主导地位地区的哈里发政权。

哈里发为中世纪时阿拉伯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称号。在阿拉伯帝国鼎盛时期，哈里发拥有最高权威，号称全世界伊斯兰教宗教的最高领袖。阿拉伯帝国灭亡后，象征着宗教领袖的“哈里发”头衔，留存了近700年，直到1924年哈里发制度被废除。

今年6月29日，ISIS武裝宣布建立“伊斯兰国”，其首领巴格达迪即位哈里发，并公布了“伊斯兰国”的领土范围，包括西亚、非洲北部和中部、中亚地区以及欧洲的西班牙、葡萄牙、巴尔干半岛、克里米亚等地，计划在五年内占领这些区域。

尽管这样的目标和ISIS武装在遭到美军空袭后声称“要将哈里发的旗帜插到白宫的楼顶”一样荒唐，但在美国战争研究中心的分析师亚历克斯·比尔格看来，ISIS武装并非像这样口号中所显现出的狂妄无知，从2012年初开始，“它的运作更像是一支目标清晰、训练有素的军队，而不只是一个恐怖主义网络”。

叙利亚内战爆发后，针对叙利亚和伊拉克，ISIS武装制定了不同的战略。在叙利亚，它侧重于占领已经脱离政府掌控、但其他反对派组织却控制乏力的地盘，这样既可以发动战略袭击以夺取武器装备、油井和粮仓等资源，也能避免与拖垮了叙利亚其他反对派武装的政府军进行缠斗，以迅速壮大自己的力量。而在伊拉克，它则利用了该国逊尼派对总理马利基所领导的政府普遍不满的心理，与逊尼派的其他激进团体结盟，扩展力量。

“ISIS武装的战斗力已经超过‘基地组织。”以色列巴伊兰大学贝京-萨达特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希勒尔·弗里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认为，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打了两场反恐战争的美国都没能消灭“基地”组织，如今已经明确表示不会派出地面部队的奥巴马，仅仅靠空袭不可能达到消灭ISIS武装力量的效果。

奥巴马表示，要抵御志在复兴阿拉伯帝国的“哈里法”，华盛顿需要有能够填补地面空白的合作伙伴。这正是希勒尔·弗里希的疑问——谁能成为奥巴马所想要的“合作伙伴”？

组建“包容性政府”如画饼充饥

奥巴马对于“合作伙伴”至少有两个要求：除了要“听话”外，还要有足够的控制力，能团结伊拉克什叶派、逊尼派和库尔德三大派别，并遏制住ISIS武装在伊拉克的进一步发展。

正在休假的奥巴马于8月11日对伊拉克新总理人选海德尔·阿巴迪表示支持时，他还表明了另一层意思，伊拉克现任总理马利基已经不是“合作伙伴”的适当人选。

奥巴马迟迟未作出对ISIS武装进行空袭的决定，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奥巴马想等伊拉克新政府组建完成后，和“合作伙伴”一起来动手。

美国国务卿克里6月下旬对伊拉克的访问，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敦促伊拉克领导人立即组建包含该国所有政治和宗教派别的新政府。在防卫森严的巴格达美国驻伊大使馆与马利基以及其他伊拉克领导人会谈后，克里表示，这件事不应拖到“下周，下个月，而是现在（就要产生）”。

7月底，伊拉克国会选出马苏姆担任总统，按照伊拉克宪法，他要在当选15日内，指定国会最大党提名新任总理并组建内阁。在4月举行的伊拉克国会选举中，马利基领导的“法治国家联盟”赢得了最多的92席。

马苏姆却迟迟没让马利基组阁，并于8月11日“最后期限”已过时指派了国民议会什叶派党团联盟“全国联盟”提名的总理候选人、现任副议长阿巴迪出任新总理并负责组建新内阁。同一天，伊拉克联邦法院裁定，马利基领导的“法治国家联盟”为新一届国民议会最大党团。这项裁定意味着“法治国家联盟”有权提名总理人选，组建新一届政府。“法治国家联盟”成员马哈茂德·哈桑说，伊拉克總统现在必须要求马利基组建新政府，否则他将面临违宪风险。

马苏姆提名阿巴迪虽然涉嫌“违宪”，但美国选择站在马苏姆一边。美国副总统拜登11日上午先后致电马苏姆和阿巴迪，表达美方对马苏姆宪法捍卫者角色的“全力支持”。美国总统奥巴马在度假中也不忘对媒体表示，伊拉克新总理提名人选阿巴迪取代受争议的前总理马利基是一个“可喜的进步”，并敦促伊拉克尽快实现政治过渡。他还强调，美国军队的介入不能彻底解决伊拉克危机，“解决伊拉克危机的关键是建立一个独立、包容的政府”。

什叶派领导人马利基2006年由美国扶植出任总理，但在任内被指对逊尼派采取“边缘化”政策，与库尔德自治区关系亦十分恶劣，被外界批评分化伊拉克社会，更让逊尼派极端武装组织有机可乘，是导致ISIS武装近年在伊拉克攻城略地的一个祸源。

伊拉克局势恶化后，美国政界希望马利基下台的呼声越来越高。在6月克里到访伊拉克并与马利基会谈前，美国国会参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黛安·法因斯坦明确提出，“如果你希望看到任何和解，马利基政府必须走人”，因为什叶派主导的伊拉克政府迄今没有明显意愿组建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政府。共和党籍联邦参议员约翰·麦凯恩也呼吁奥巴马 “必须非常明确地对马利基指出，他的时间已经用完了”。

奥巴马政府虽然没有公开寻求马利基下台，却在最新表态中越发流露出对伊拉克政府的不满。白宫发言人杰伊·卡尼说，马利基在“更具包容性地执政”方面做得不够，这也是导致伊拉克眼下危机的部分原因。而在被问及马利基是否应该下台时，卡尼回答：“显然，这个问题不由我们决定。”

“奥巴马政府显然早已经打定了让马利基走人的主意。” 以色列巴伊兰大学贝京-萨达特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希勒尔·弗里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奥巴马政府如此迫切地表态支持阿巴迪，需要冒的风险是，阿巴迪会不会重蹈马利基的覆辙，“当年，马利基也是白宫所看中的人”。

“谁都知道伊拉克需要一个更包容性的政府。其实，这样的政府哪个国家都需要。在塞西今年6月就任埃及总统时，白宫也是‘包容性政府这一套说辞。”在希勒尔·弗里希看来，如果美国做不到帮助伊拉克组建一个有效运行的“包容性政府”，那么这个口号就像是“画饼充饥”，对于美国所中意的新“合作伙伴”，也难以抱多大的指望。而现实的残酷之处是，在ISIS武装之患还找不到很好的解决办法时，伊拉克政府的内讧和各大派别的矛盾却有加剧之势。

“伊拉克整个国家陷入危机，而奥巴马仍在享受阳光沙滩，打高尔夫。如果冲突发生在美国，很难想象奥巴马还有心思正常休假。”希勒尔·弗里希说。事实上，不论是小布什当年发动伊拉克战争，还是奥巴马选择撤军，根本上都是为了美国，而伊拉克不过是“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