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
1993年,很多人还不知道互联网为何物的时代,美国的《纽约客》杂志上刊载出这样一幅漫画:一条狗坐在计算机前,向另一条狗推销上网的好处:无论你做了什么,别人都不知道你是谁。“身份隐匿”作为互联网招徕客户的重大卖点,随着这幅漫画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20年后的今天,互联网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句话也应该有一个“升级版”:在互联网上,就算知道你是一条狗,也无所谓。前有萌犬俊介在网上红极一时,最近又听说,张嘉佳的爱犬梅茜出书了,卖得挺火。
是不是狗都无所谓,那么,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就更无所谓了吗?正因为如此,互联网上的社交,常常会让人感觉轻飘飘的,轻松愉快。
国外有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实验:某大学办公室茶水间提供收费饮料,但没人负责收钱,只摆着一个收款箱。职员拿完饮料,按照价目表上建议的价格把零钱扔到收款箱。这个实验的机关在于,研究者暗中考察收款箱里的金额变化,判断职员在无人监察时,自律水平会受哪些因素的影响。他们在价目表上方贴了一张装饰图片,每周一换。有时是一些花朵,有时是一双眼睛。神奇的结果出现了:贴着眼睛的那一周,收到的钱会远远更多。
这个实验表明:“被看着”的感觉会唤起人类本能的压力感。
我们潜移默化中感受到的别人的目光,对我们形成的压力,也许比想象中更大,甚至于是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有的农村人去城市,愤愤地说:“大城市有什么好?上街扔个垃圾都怕被人看见。”其实,看见的人并不见得真是执法者。但只要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们,难免就会拘谨,怕自己的行为落在那双眼睛里,会被评价,被责备,被拒绝。所以,人和人待在一起,就有压力。人口密度一大,压力就大。
这种通过“目光”带来的压力,造成了互联网的一个重大优势。在网上社交时,就不必时刻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我们知道网络另一端也有人在看我们,但至少,不会直接与他们的目光接触。这时的互动会有微妙的变化。
就算我是狗,我也不用承受人们看一条狗时的眼神。所以当我打出“我是狗”这几个字时,我并不用真的承担什么压力。对大多数人,上网都比现实中的社交更轻松,更自信。我做心理咨询的时候,遇到过不少在现实中非常内向的来访者,他们说,网络给了他们表达自我的勇气。他们在生活中没办法和喜欢的女孩搭讪,但是一旦他们辗转得到了女孩的QQ号、微博、微信,形势就不同了。他们在屏幕的另一端,容光焕发,手指飞快地敲打着按键,嘘寒问暖,谈笑自如。从早聊到晚好像也不会疲倦。越聊越来电,直到不得不见面时,他们才惊恐地如梦初醒:只要你面对一段真实的关系,眼光终究是逃不掉的。
郭德纲曾经感叹,说“人有见面之情”:“微博就是个玩儿。谁跟谁多大仇?甭管骂得多狠,真见了面也就那么回事。”这是实在话。一个人如果总在网上混,难免觉得四周戾气纵横。我最初在网上写文章,前辈指教我说:“心理要强大,千万别把网友评论当回事。不管你写什么,人家都有得骂。”后来才知道这确实是金玉良言。明星对此,应当更有体会。譬如王菲离婚,跟前男友复合,素不相识的网友,也没有特别的目的,却可以在网上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刻薄和无礼,甚至于谩骂诅咒其无辜的女儿。我有时感觉他们并不想伤人,只是侮辱和侵害顺嘴而出,比得上不共戴天的仇敌。但他们只是在“玩儿”。在现实中认识他们的人,说不定还以为是规矩本分的孩子。但只要不被那些眼睛看见,他们就可以变成另一副模样。所以说,网上的戾气也不是实名制,或是惩罚措施就足以压制的。
因此古时君子讲究“慎独”。“独”也就是不被看见的时候。不被看见是一把双刃剑,让人放松,也让人更肆无忌惮。无论如何,人们喜欢它,正用它一点点地取代传统的社交,却是不争的事实。几个朋友聚会,无话可聊,低头各刷各的手机,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他们对此也有理由:“累了一天,玩会手机清净一下还不行?”——在高人口密度的城市里,人们生活在他人目光织成的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中,只有网络是一方休憩的“净土”。
但能像君子一样“慎独”的,毕竟是少数,被看见和不被看见,大部分人并不能做到完全的切换自如,所以,也就有了身份的危机。现在,原来连搭讪都脸红的我,渐渐被网上纵横捭阖、言谈无忌的我所取代。我们忍不住怀疑:哪一个才是真的我呢?
李松蔚
(清华大学心理学系博士后,中国心理学会注册心理师,心理学科普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