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剑林
2008年,湖南大雪。湖南小伙杨德在雪夜义救了一对母女,却因此瘫痪,而这对母女毫不知情。2009年,女儿肖华在医院偶遇杨德,才惊悉风雪之夜发生的意外。因灾祸而结缘的两个人,缠绵相爱,承诺相守一生一世。他们的爱能够天长地久吗?命运会放过这对苦难而长情的恋人吗?
2014年9月,肖华深情地向本刊讲了她的故事——
2009年初,我去湘潭市骨伤科医院探望一个朋友,在医院大厅,一个年轻男人驱着轮椅车从我面前经过。我随意瞥了他一眼,惊讶地大喊了一声:“天啊,怎么是你?是你吗?”那个男人抬起脸看到我,也很诧异,随后,他淡淡地点点头,轻声说:“是我。”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男子居然是因为一年前救我和我母亲变成这样……
我1985年出生于湖南省湘潭市中沙镇,2007年6月从湘潭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在湘潭市好又多超市担任会计。2008年1月26日,湖南遭遇罕见的冰冻雪灾。我当时正和母亲在偏远的中沙镇万宝村看望我的外婆。万宝村地处山区,外婆家的房子被积雪压得吱吱作响。我赶紧和母亲将外婆扶出了屋子,母亲刚转身进屋想收拾点东西出来,房梁一下子坍塌了下来。母亲奋力往外跑,可还是被砸中了背部,倒在地上大口吐血。
情急之下我打了120。120接电后表示,雪太大了,道路不通,要赶到这里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我急了,打电话给我一个跑出租车的远房表弟。表弟通过电台呼救。三个小时后,就在我快要绝望时,一辆救护车赶到了,司机跳下车,帮我把妈妈抬上了车。
在鹅公颈路段,车子遇到急转弯,一方是悬崖,一方是山墙,我紧张无比。司机连踩了几次刹车都没有刹住,他最后拼尽全力半站起来踩刹车,车头还是擦到了山墙。所幸,司机沉着地告诉我们车子无大碍,我们有惊无险地下了山。他把我们放在了中沙镇中心卫生院门前,我请护士帮忙抬下了母亲,他开车离去。我只恍惚记得他当时脸色是有些不对,惨白,大冬天的,脸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妈妈因为抢救及时,住了几天院就康复了。那个雪夜司机也从我的记忆中淡去。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他。
他告诉我,他名叫杨德,当时是湘潭市骨伤科医院的救护车司机。那天他正送走一个病人,开车往回赶路时,听到了我表弟在电台里的求助呼叫。他当时距我们40公里左右,山路异常危险,花了三个小时才上山来。在那次剧烈的撞击中,杨德的腰部狠狠撞上了方向盘。他忍住剧痛将我们送下山。
随后,他坚持着驾车回到自己单位。到达医院时,他已僵在驾驶室无法动弹。他被同事们救下车后,骨伤科医生初步诊断他腰1椎体属爆裂型骨折,且有脊髓神经损伤。杨德不得不接受硬板床制动的保守疗法。
2008年2月28日,杨德接受了手术,医生为他的椎管减压,重建腰椎的稳定性,然而,由于神经元受损,杨德还是下身瘫痪了……那年,杨德才27岁。
当我听完这些,我落荒而逃。杨德该不会从此讹上我吧?然而,我挨了一整月,他却根本没有找我。我悄悄去医院打听他的消息,他伤残后,医院很照顾他,让他继续住在员工宿舍,还给他安排定期理疗。
2009年4月6日,当我在医院临湖的花架下找到他时,他挑挑眉毛喊我:“胆小鬼。”我劈头盖脸地问他:“你出事儿了后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杨德却低下头,任凭我再说什么也不应声。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医院找杨德,终于撬开了他的嘴:“出事这段时间,我心里是堵得慌。以前我爱打篮球,到处跑,现在却坐在轮椅上,生活都不能自理。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去找你们。可,救人,是我的天职,我受伤只是个意外……”我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
母亲得知了杨德的事情,扶着外婆,带着街坊提了好多礼盒来看望他。她们走后,我将一个6万元的存折塞在他手里。“这是我妈妈的意思……”杨德塞还给我,一字一顿说:“这钱,我不要。”
我和杨德渐渐熟悉起来。他仿佛总能看透我的心思,他故意讽刺我:“你敢承认看到我的时候你还是会有愧疚感,有压力,觉得自己啥忙也帮不上吗?”杨德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意外,他现在一定阳光万丈。那个冬天,他给了我们母女温暖,如今我的心却被那一场冰雪灼痛。
有段时间,我觉得生活很无聊,疯狂地想嫁人。我梳着丸子头,穿着浅色牛仔热裤,去医院宿舍找杨德。我臭美地表示我准备以这青春造型惊艳相亲对象。杨德哈哈地笑:“你穿这身该把大叔吓得心梗了吧!”
最后,在他的改造下,我穿了一身薄荷绿的淑女款连衣裙前去约会,我赢得了大叔的青睐。奇怪的是,我在大叔面前很拘束,很快便不愿再和对方来往。
我的不着边际是有原因的。我父母在我初中时分手。我在青春叛逆期光闹退学就闹了几次。对我来说,生活就是混着开心。我和杨德分享我的成长经历,他皱着眉劝我要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
2009年7月12日,我听说父亲再娶了,很难受。我又去找杨德,他在看书。我故意抢过他的书,作势要扔下窗户。杨德着急地想站起来,但他动弹不得,沮丧极了。我不仅没有关心他,还骂他又迂又酸,难怪没人喜欢。他驱着轮椅黯然离开,我后悔莫及。
过了两天,杨德主动找我,他向我敞开心扉。1979年3月,杨德出生在湘乡市泉塘子一个贫困家庭。从小,他捡别人扔掉的铅笔头练习写字,遭人嘲笑,但他从不气馁。1997年高考,他过了一本线,家里不仅没钱供他,还欠着债。杨德放弃了入学机会,兼职了几份工作为家里减轻负担。
1998年高考前,他因疲惫过度中暑,名落孙山。后来,他在湘潭市骨科医院当了司机。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女孩子,但别人都嫌他家太穷。“肖华,你所浪费的时间,精力,换作是我,我该多么珍惜啊。”杨德认真地说。
我开始有点懂杨德了。受到杨德的感染,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过。在他看来,我还是那个不着边际的女青年。我把“契诃夫”念成了“契可夫”,他快笑岔了气。这个酸司机,我又好气又好笑。
忽然有一天,我的闺蜜问我:“丫头,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司机了吧?”我的脸顿时滚烫,怎么可能?可是,怎么不可能呢?他让我知道男人喜欢温柔知性的女人,这让我改头换面给自己营造出女人味。他告诉我,关于两性关系,关于人生,可以去读读《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从一个大脑空白的姑娘开始各种脑补,学会思考。他甚至让我有了职业规划的概念。他改变了我,让我变得更好。我想,这大概就是爱吧。
2010年2月14日,湘潭大雪。我把杨德推到雪地里,我事先在雪地里放了一簇红玫瑰。“杨德,可能是你的从容和淡然,成熟和隐忍,豁达与包容,让我深深爱上了你。我要嫁给你。”我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对他说出这番话。他哭了,我也哭了。
2010年3月26日,我和杨德在员工宿舍里举办了最简朴的婚礼。我的母亲在我婚礼前夜劝我放弃,她说:“女儿,你跟了他,有吃不完的苦。”我知道她想劝我什么,腰椎断裂的人,据说会失去性能力,她担心我一辈子守活寡。
婚后,杨德开始靠着为熟人修理电脑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医生告诉我,杨德需要长期疗养。
2010年4月初,我转行去杨德所在的医院做了护理员。杨德鼓励我报考护师。我不具备去医院护理示教室学习的资格,杨德照着示教室的规格,在网上给我买来专业的操练器械安装在家里,又央求护士长给我指导。然而,我遇到了难题——没有活体训练肌肉注射的对象。
杨德安慰我,他上半身尚有知觉,他愿担当“扎针陪练”。拗不过他,我只得在他胳膊上扎了一针。感到疼痛的杨德快乐地笑了起来,他说:“我上身知觉还是杠杠的,真好。”我酸着鼻子骂他傻。
每晚,我都帮杨德按摩双腿,他则给我剥瓜子仁吃。杨德如厕时,我总要把手放在便盆沿边上,把他的肌肤和便盆隔开,怕他凉着。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杨德的身体有了好转迹象,刺激他的双腿肌肉时有了痛的感觉。慢慢地,他的下肢有了更明显的知觉。
5月的一个晚上,我和杨德成了真实意义上的夫妻。7月,我怀孕了。杨德得知后,兴奋得差点从轮椅上滚下来。他制作了小广告板绑在轮椅车上,还自备电源设备。他驱着轮椅车到各个小区楼下等别人把电脑送下楼维修。晚上,他摸着我的肚皮和孩子说话。2011的4月12日,我生下一个胖乎乎的儿子,杨德喜极而泣。他为儿子取名杨雨晨,他想要儿子像早晨的雨露一样清新可爱。
儿子带来了欢笑和快乐,连婆婆也赶来照顾我们。那段时间,杨德越发操劳,日常的复健都很少做,为免我们费心,他甚至不喝水以减少上厕所的次数。由于缺乏按摩,他的腿部神经受到压迫,双腿浮肿,视线模糊。这些都是腰椎病落下的后遗症。由于没有得到仔细呵护,儿子出生后,杨德的身体状况逐渐恶化。
2013年9月11日上午,儿子缠着杨德要玩皮球。父子俩一个抛,一个接,玩得不亦乐乎。熟料,儿子一个球扔得太偏,杨德用力过猛,轮椅翻倒了。儿子看到他狼狈的样子笑得手舞足蹈,忍着剧痛,杨德笑着回应……医院诊断,杨德的腰2椎也断裂了!
我哭着守着杨德。9月13日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我是一片白色的阿司匹林,我纵身跳进水里,就像人鱼公主为了心爱的人跳进海里化成泡沫。阿司匹林,据说能让盛放的鲜花永垂不朽。而杨德,在我的梦里是一朵向日葵,他微笑着怒放……
我把这个奇怪的梦告诉杨德,他怪我成天乱想。扭过头,他不易觉察地抹了下发红的眼眶。我爱杨德,就像凡·高挚爱向日葵,我守着他,不愿离开半步。
杨德怒了,他沙哑着喉咙吼我:“肖华,你该忙啥忙啥去,你又不是阿司匹林,我也不是向日葵,我该枯萎也得枯萎。”他难得这样豪迈,我却泪洒当场。
2013年11月,医院方面告诉我们,杨德腰部神经全部坏死,他上身肌肉开始萎缩,腿部也失去了知觉。虚弱的他常常昏迷休克。他爱我如初,宁可一个人在漫长的黑夜里,强忍着恐惧和忧愁,强忍着自己哪怕动一动都要牵动仅剩的疼痛知觉。
我原以为,月老既然将我俩的红线系在一起,必然是紧紧的,谁料,杨德身体每况愈下,就连染上小小的感冒也会咳得异常厉害。医生说,那是因为他的骨髓也堵塞了,而骨髓是让人体具有免疫能力重要的成分。此时的我再也不是面对那一大堆深奥的医学词汇一头雾水的女人了,我打电话四处咨询,上中国知网搜索最新的论文,试图为杨德寻找一线生机。然而,所有人都告诉我,他会衰竭而死,速度超乎我的想象。
2013年12月20日开始,杨德肺部器官出现衰竭症状。那天我刚抱着儿子去楼下打了个预防针,杨德的母亲慌慌张张来找我,等我赶到,他已倒在床边。我的泪哗地往下流,儿子也跟着撕心裂肺地哭。他颈部的青筋爆出,脉搏突突跳动着,嗓子里发出嘶嘶的吸气声。我吼着让医生赶紧来。那一刻,他窒息地痛苦抽动,我靠他那么近,听到他突突的心跳声抖得像个筛子。死神在声声催命,狠狠勒住了他的脖颈,我不服,我不管,我不允许他离开。我附在他的耳边,一遍遍呼唤着:“老公,不要睡过去!睁开眼睛!”
医生和护士赶来给他罩上了呼吸器,他酱紫的脸色渐渐舒缓,血色散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张开眼,艰难地说:“傻婆娘,瞧你带的孩子,哭那么起劲儿,吵着他爹啦。”我哭着像搂抱孩子一样抱住他。
2013年12月30日晚七点,天全黑。我守在床边,煮了他最爱的青菜干贝粥,他却已经很难进食了。他目光很浑浊,泪水却小溪般清澈,从他瘦骨嶙峋的脸颊缓慢滑过。我想憋着泪,但牙齿将下唇咬得快出血了也没忍住。我最亲爱的丈夫,在大风雪的那天保护了我的男人,将胳膊伸在我面前让我练习打针的男人,和我共同创造了一个粉团儿般可爱的婴孩的男人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皱起眉头打量我夸张造型的样子,和我斗嘴的神气劲儿,和说爱我时的温柔眼神。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短,可他却把我从一个“总角”年纪般心智的女孩儿,变成了一个成熟、麻利、坚强,懂得生活的女人。他的气息慢慢散去,手心的温度缓缓降低。我哭着给他念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人》,那句“风雪夜归人”最是浪漫。我在22岁,大雪封山那一年初遇他,从此爱上,如今天已黑,雪在下,他却无法归来……
亲爱的丈夫,你告诉过我,我必须强大地活着。我会长大,会更加成熟,会再嫁人,精打细算,会骂人,会骗人。我会在菜场讨价,渐渐容颜衰老。唯一不变的,是我会永远怀念着你…… □
编辑/余 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