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随着司仪的唱礼,莲见叩首,起身,小心翼翼地执行着每一个步骤,红绸那一端不时传来几声咳嗽,而四周的窃窃私语更是没有断过。
虽然鼓乐喧嚣掩盖了人们议论的内容,但他们在说什么她一清二楚。
也怪不得他们要议论——想她莲见虽然孤身过活,容貌却是上乘,且好歹是个荷花坊的掌柜,却不想竟落个给痨病鬼冲喜的下场。
对外只说她云州的姑母得了重症,急需一大笔钱来医病。
于是众人都说是有钱能得颜如玉。
而至于真正的理由……
“喀喀!”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神思,微掀盖头向边上一瞥,只见那夏云戈正掩口咳个不停,苍白的脸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
人言这是痨病深重的样子,都说夏府这一代的子息皆活不过二十三岁,看来又要应在夏云戈的身上了。
“唉……”
她放下盖头,轻叹。
入夜,宾客们早已散去,经过了白日的喧嚣后,偌大的夏府竟好似比平日还寂静了几分。
久未有人踏足的厢房,开门后夹带着潮湿与尘土的气味立刻扑面而来。
开门人飞快地闪入屋内,又轻轻合上了门。
“我就说嘛,咱们沂州采莲女里头挑的苏莲见,怎么能来应这样一门亲事。”伴随着几分揶揄的说话声,原本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出现了一点微光。
那人手捧萤珠,正靠着书架冲她笑。
“是你?”她很惊讶——
那是夏云戈,据说病得快死的夏府二少。
但是看他此刻活蹦乱跳的样子,哪里有半点“要死”的样子?
“你装病?!”
他扬了扬眉,“那么你呢?夜半三更的……”他扫视了一下屋子,“到我大哥的房里来做什么?”
他的兄长云济,夏府的长房嫡子,毫无疑问的继承人。
可他的厢房却破败如此。
这也是当然的,她苦涩地想。
毕竟她那尚未及报偿的人,已经故去了三载有余。
(二)
四年前,她初到沂州,在夏府的莲塘里做事,不想莲塘的总管纠缠她,求爱不成之后又污她偷盗,亏得遇上夏云济来视察产业,瞧出破绽查明真相,这才还了她清白。
“难道你为了这个就嫁给我冲喜?”听她述说往事,夏云戈忍不住插嘴,“这要说报恩也太超过了吧?”
她瞪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萤珠微光能不能照亮自己鄙视的表情。
“嫁给你不过是手段,我只是想进这夏府……我怀疑云济不是病死的……”
她还记得当年,云济生前最后的几天,他是怎样的愁眉深锁。
可当时她什么也问不出来。
“后来我蒙云济资助另起炉灶,这才有了后来的莲济花坊。他是我的恩人与友人,他忽然暴病而亡,我既存疑,那么不管多大代价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话是这么冠冕堂皇地说,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点。
几近一生幸福。
这不是能够为恩人或者友人便可付出的代价。
所以也无怪乎夏云戈另作他想了——
“你喜欢我大哥,是不是?”他半揣萤珠,面容便没入黑暗,只余微带调侃的语气十分欠揍,“不过看来他并不知情……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痴情人。”
不可否认他都说中了,她心里恼火却又不敢轻举妄动:“该说的我都说了,要怎样,悉听尊便。”
报官或者其他,她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可惜心中疑惑未解……
黑暗中,传来夏云戈的轻笑。
“那好……”他说,不知为何语气里有种让她不寒而栗的意味,“那咱们俩就一同看看,到底是谁想让我们夏家的子息都去应那二十三年的坎。”
人言夏家子息活不过二十三岁,那还是自一年前夏云戈在外乡染了“痨病”回来开始说起的。只因夏云济过世时也是二十三岁,于是人云亦云,传得跟真的似的。
殊不知他当日其实不是得病而是中毒,后来虽然救了回来,也逮到了下毒的人,却因为那人被抓时即刻服毒自尽而没能找到主使者。
当然夏家也不是没有和人结过仇,可那次他的行程十分隐秘,所以他更怀疑主使是自家的内鬼,于是便对外宣称染病,自此深居简出暗暗查访。
“你居然扮痨病扮了一年……”
清晨,莲见坐在窗边,看着妆台前夏云戈往自己脸上一层一层地抹粉涂胭脂,弄出个苍白病态的样子来,不由得感叹他心志之坚韧。
而他的回答是回头冲她一笑:“娘子,相公我这涂得美不美?”
一身鸡皮疙瘩……
莲见赶紧掉转目光向窗外看去,远远地却见有个素装的丽人牵着一个小童过来,忽然那孩子挣脱了丽人的手,噔噔地快步小跑起来——
啪!也不知被什么绊倒,摔了个结实。
小娃子顿时大哭,引得夏云戈也过来看:“真难得,想是今个儿天气好……”他抬眼望了望风和日丽的天,“连大嫂都出来逛园子。”
她闻言怔忡,这才知道那素装的女子原来就是夏云济的妻房。隐约记得是灵州名门之女,此刻再细细看去,果然是温婉端丽,大家之风。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而她既沉浸于自己的心绪,也就没能觉察一旁的夏云戈望向那丽人的,是怎样复杂的目光。
(三)
这一日,夏云戈安排的是与她一起拜见家里的各房长辈,本来成亲冲喜是做做样子,可他们决定联手之后他便说要她与自己圆房——自然不是要占她便宜,只是要外人看着以为这次冲喜确有成效,夏家二少的身体大有起色……
这样那个想要他死的人才会有所动作。
他说得有理,她便照做,一整天在长辈们面前,看夏云戈一边假咳嗽还要一边与自己眉来眼去装恩爱。
几个时辰的戏演下来,也真辛苦。
好不容易打道回府,往主屋的路上,她听着他的咳嗽声忍不住低声说:“还演?”
“咳得嗓子痒了,停不住。”
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解开随身的香囊,取了一颗自做的荷叶糖塞进他嘴里:“含着吧,听得我都想咳了。”
夏云戈衔着糖,愣愣地眨了眨眼,方才含进嘴里。
她这才恍然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太轻佻了些。
“二叔,弟妹。”这时却见夏云济的妻房依旧带着孩子从假山后边转出来,那孩子见了夏云戈便扑过来:“二叔抱,抱……”
夏云戈往莲见身后一退:“小豆子乖,二叔病了,不能抱你。”
她赶紧把孩子捞起来,然后走到那素装丽人身前,微微屈膝:“嫂子在上,莲见有礼了。”
丽人颔首,随即将孩子接了过去,转身就要走。
“净瑜,”忽然夏云戈出了声,“我听说灵州那里来书要接你回去,是不是?”
莲见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夫婿”,却见他皱了皱眉继续道:“你知道,你不用回去的,回去能有什么好?当初他们是怎么待你的?”
话到后来,他几乎有些急切了。
可对方毫无回应,停留了片刻之后,便头也不回地沿着另一条路走了。
夏云戈的表情顿时像吞了黄连,跟着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又咳?”她诧异。
“糖水呛着了!”
这实在是有些好笑——可她没有笑,而是等着他终于止住了咳嗽,方才悠悠地说:
“我总算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了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为什么这么相信她一个外人呢?
答案就在净瑜的身上。
夏云戈爱慕她——
他爱慕着兄长的妻子。
此是无望的执迷,正如她对云济所怀之思。
他们俩是如此相似,所以他才能一眼看穿她入府的真意,也才会在初见之时便如此信任她。
正所谓物以类聚。
“净瑜是外室所生,她娘死后她便寄养在我家,直到十二岁才被接回灵州,后来我大哥听闻她在家中过得不好,便执意要娶她为妻……”
夜里,他对她述说起往事,看着灯下他陷入回忆中的神情,她忽然觉得三年来煎熬着自己的那种痛苦似乎减轻了一些。
原来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为不能实现的情意所苦。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夏云戈。
所以她并非孤单。
(四)
互相了解,自然使得联盟更为牢固。
然而扮恩爱夫妻一个多月,除了长辈们越发“关怀备至”整日要夏云戈“保重身体”之外,毫无收获。
没有任何有人想加害他的蛛丝马迹。
“难道说那人收手了?”她想过这个可能,却被夏云戈一口否决。
因为这一年来他谨小慎微着实躲过了几次暗算,而如今娶了妻房,在旁人眼里有子息也不过是早晚的事,那黑幕中的人不可能不为所动。
但是眼前却如此风平浪静……
她心里不免焦躁。
而夏云戈也好不到哪里去,灵州那里又接连来了几封信催促净瑜,最后更索性派了个人来——
名为童竞的男子是净瑜娘家的管事,面目倒还端正,就是那冷冰冰的倨傲样子讨人嫌。
夏云戈亲自见他,一边假咳嗽一边与之客套寒暄,她则在旁边端茶递水装作照顾他。
“若是我兄长无后也就罢了,喀……喀喀……可我那侄儿还小,怎么离得开娘亲?贵主的要求,喀喀,实在不近情理。”
夏云戈装得半死不活,说起话来却是滴水不漏,她心里好笑,却是笑不出来——
不知是感了风寒或是睡少了,她早上起来便晕晕乎乎的。
耳听夏云戈让她去吩咐上茶点,她向门边走过几步,忽然眼前一黑,向前栽去。
幸好是童竞堪堪扶住了,她看着那人正要道声谢,谁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下便真正是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只见床榻前围了一大堆女眷。一旁夏云戈向她打手势示意别出声,然后一堆丫鬟下人上前来齐刷刷地叩头,齐声道:“恭喜二奶奶,贺喜二奶奶。”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稍后她才从长辈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这大场面的起因——
她有了身孕?!
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最重要的是她一个黄花闺女去和谁有身孕啊?!
猛然理清这一点后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强撑着赔笑脸,好容易等一屋子闲杂人等都走干净了,赶紧抓过夏云戈审问:“这什么馊主意?!”
“怎么说是馊主意呢?”他振振有词,她有了孩子那就意味着他将要有个继承人,所以无论是那幕后黑手是为了仇恨或者钱财谋害他与兄长,都绝对不会无动于衷。
“那家伙蛰伏得跟冬天的蛤蟆似的,要不你想个办法让他自己跳出来?!”
末了夏云戈恨恨地说。
而她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好踹了他一脚出气,心里恼恨却又无可奈何,她便跑到花园里透透气。
初夏时节,一池莲花未放,但莲叶何田田的,月色下看来也是赏心悦目。
她在池塘边坐了好一会儿,气渐渐地消了,于是起身想要回去。
却是冷不防,身后被人大力一推!
哗!她都听见了水声,按说她以莲为生熟识水性,却架不住有人死命地将她往水下按,挣扎间搅混了池水,她也看不清到底是谁想要自己的命……
混账夏云戈,我要被你害死了。
意识昏沉前,这是她最后想到的事。
(五)
“莲见?莲见!”
谁这般聒噪?好像是夏云戈……她猛地睁开眼,但见眼前果然是他,正要骂他怎么扰人清梦,却又发现他脸色白得异样——
“怎么大晚上的还涂粉,你这是要蒙谁?”她说着伸手去碰他的脸,惊觉自己声音喑哑,随后指尖触到了他的脸颊,那冰冷的感觉瞬间透到心里。
她这才想起自己在池塘遇险,一下子坐起来检视了一下自身,总算是没有缺胳臂少腿,这才再看向夏云戈:“人抓到了?”
他摇了摇头:“我去时那人逃走了……幸好,若晚去一步……”话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这时她才发现,他那惨白的脸色竟是吓的。
于是想骂他没用的那些话,就都咽了回去。
还知道担心她,总算他有点良心……
她心里念着,想着想着又后怕起来,又怨恨那黑幕中的人真正是狡狯如狐,她都差点没了命还是没能将他揪出来。
但至少,的确是有那么个人不是吗?
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不惜杀生,也要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忽然想到:“既然那个人是以为我有了身孕于是连我都不放过,那小豆子与大嫂岂不也身在险境?”
夏云戈脸色微变,流露出的却是愧色:“大嫂那里我自安排了人。”
她愣了一下,不说话了。
是了,净瑜那里,夏云戈又怎么会不在意?自己真是多虑。
她自嘲地笑了笑,却不知为何,觉得嘴里泛起一股苦涩的味道。
谁也不缺人在意,只除了她……
却见夏云戈忽然献宝一般拿出一个卷轴来:“真生气了?行,是我考量不周。这是我在大哥房里找见的,这会儿借花献佛,只当是向你赔罪好不好?”
那画卷展开,绘的是迎风摇曳的芙蕖,旁边题着字: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赠莲见。
她怔怔地看着画:“二少这……又是何必。”
“要的。”他将画重又卷起塞进她手里,然后看了她片刻,似乎是在寻找预料中的欣喜。末了他说,“这世上有情人的心意,都该被人仔细看顾珍惜。我只想你知道,并非没有人在意着你。”
太温存的言语,是心里情深似海的人才说得出来的。
一时间她如鲠在喉,也再不忍心戳破他——当她好哄吗?这分明不是云济的笔迹,他也从来只呼她小苏,更不用说这幅荷花……
只不过是她当初央求云济为她养育的一个新种画的一个样子,方便她刻印了送到各处府邸里求生意的。
真是个傻子,作假也不知道要做得像一点。
心里苦笑。
她想她应该要生气的,因为这混账的夏云戈又来骗她;也应该要害怕的,因为不多会儿前她差点就溺死在池塘里;又或者应该伤心……云济,从未有想过要给她什么特别的念想。
可是她又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既不生气,也不害怕,更不伤心。
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夏云戈的缘故。
因为他这样赔小心,因为他做了假来哄她高兴,因为他为着她遇险吓成了一脸惨白。
因为他多少有点在意她……
不、不可!
她骤然惊觉。
不可心动。
她曾经爱过一个人,那个人的心里是另一个女子。
无望之思令她痛苦了多少年?
那么此时此刻,岂能因为这一念的温柔,再对另一个人动心?
更何况眼前人也爱着那个女子。
还有比这更愚蠢可笑的重蹈覆辙吗?
于是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面子上她却只是浅浅一笑,装作羞涩的样子收了画卷,却又听夏云戈叹了口气——
“大哥能遇上你这样一个人,也算没白来了人世一遭。”
她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他却已起身走开,拿起案上一个完成了一半的鲁班锁又雕凿起来。
“做这个干吗?”看这玩具精巧别致,她忍不住问道。
“给小豆子做的,他与我亲,可惜我装病不能多与他亲近。”夏云戈手上不停,她看着他十指灵动,想起外头人都传他有一双巧极了的手,会造精致玩意。
世传他曾替平江王妃打造过一支名叫蝶恋花的簪子,上头的蝴蝶栩栩如生,水晶所造的双翅薄如蝉翼,夺天之巧。
而如今,他这万般的巧思却也只能都藏起,留着给小孩造玩具了。
真可恨。
她心里说,却不知是恨那黑幕中的主使,还是恨到了此刻仍得他这般眷顾的……
那对母子。
(六)
然而不知是在池塘边受了惊吓或者别的原因,之后一连十几天府中风平浪静的,别说凶手,连野猫都没有一只。
只是苦了莲见——有身孕可不好装,天天要应付旁人的关切不说,还三天两头有什么补药补品端上来,不喝都不行。
“再过几个月该显身段的时候这招就玩不成了。”这天捏着鼻子吞下叔奶奶送的燕窝,她心情越发恶劣,正好看到夏云戈在一旁发呆,忍不住抱怨,“到时候你还有什么法子?”
他不说话,仿佛没听见一样,依旧发他的呆。
这副样子还是为了净瑜的缘故。早上那个童竞又来了,措辞强硬得很,也不知道净瑜的娘家打的什么主意,非要一个带着孩子的守寡女儿回去。
而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只觉得心里的邪火不断地往上冒,终是没忍住冷笑了一声:“还是说也不用找什么凶手了?净瑜要是回去,你恨不得死了算了?!”
这话刻薄,夏云戈终于抬眼看了看她:“我死了,你替我守寡吗?”
她没忍住,一个茶杯砸了过去。
然后跳起身下楼去了。
大吼大叫的不许旁人跟着,她一路快步走着,等气消了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怎么已经走到了花园的僻静处。
四周安静得很,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虽然是大天白日的,她还是不禁有些心慌起来。
正想回转,忽然一旁的树丛里传来一阵轻响。
“什么人?!”她猛地退后,用自家最严厉的语气喝道。
没有人回答,树丛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也停了。迟疑了片刻后她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查看,却冷不防传来砰的一声——
一团白影从树丛里“弹”了出来,猛地扑到她身上。
“哇啊!”先是被吓了一跳,但她立刻就发现那是小豆子,头上身上占满了泥巴树叶,正黏在她身上咯咯直笑。
“二婶……二婶抱……抱……”小鬼头伸着白白胖胖的小手求抱抱,她顿时心都化了,径直就把他抱了起来。
“小家伙,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你娘……”夏府的下人真是看人下菜碟,就算云济过世了,小豆子总还是长房的嫡子,竟然没一个人跟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她一边心里腹诽,一边逗着小鬼头,“搞得这么脏,让二婶看看,在泥地里刨了什么好……”
硬生生的,她停住了话头,愣愣地看着孩子手里——
然后脸上的笑容,眼看着就不见了。
是夜月黑。
夏府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不过不久前才出了莲见落水的事,虽然对外宣称她是自己失足的,但府里还是加派了夜里巡逻的人手,各处照明的灯火也增了一些。
然而今夜,后院偏门处的风灯不知怎么早早地熄灭了。
巡夜的人走后,只留下黑灯瞎火的院子,空无一人。
暗夜中,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同时偏门也吱呀一声打开,有人提着灯笼在那里等着,风中灯火明灭,只映出那人青衣长衫,却看不见面目。
脚步声慢慢向门边靠近。
当另一个身影终于出现在灯笼照亮的范围之内,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带了怨恨的质问:“净瑜,你这是要去哪里?”
一瞬间,光明大放——
将那两个正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
“给我拿下!”眼见童竞立时挡在净瑜身前,阴沉着脸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夏云戈当即下令,一众家丁即刻便扑了上去,拳来脚往,童竞虽然身手不错,但终究猛虎难敌狼群,不多时便被拿下,五花大绑起来。
“住手!”见有人一脚踢在童竞的胸口,方才被拉到一边的净瑜疯了似的猛扑到童竞身上,“此事与他无关,是我逼他带我走的。这府里头活死人的日子我过够了!夏云戈,就是你今天开祠堂要治死我,我也是这么说!”
围观者中传出几下吸气声——从来温婉寡言的女子,竟也有这般疯狂的一面。
也是,青春守寡……
更不用说还有这个童竞……傻子才相信他是听命行事那么简单。
而在众人或肃然或诡异的目光下,夏云戈沉吟了许久,随后慢慢踱步到那两人面前,俯身,对净瑜说了一句话。
(七)
夏云戈的声音太轻,除了近在咫尺的净瑜和童竞,旁人估计都听不见他说的话。
但是莲见在人群里盯着他微动的唇,却能猜出他说的什么——
他问:“我只要你说,小豆子是不是大哥的孩子?”
净瑜的脸色变了,下一刻她尖叫起来:“夏云戈,你少满嘴胡说八道,纵我不守妇道是真,小豆子却是你夏家的长房嫡孙,你想要借此除掉他独吞家产是白日做梦!”
柔弱女子凄声惨呼,当下就惹起一片窃窃私语。净瑜这话倒也不是胡乱攀扯,须知夏云戈不过庶出,纵然此时执掌家业,将来小豆子长成后恐怕也是要交还的。
这个女子,真是很懂得言辞的奥妙。
她想……
真是不知廉耻到了极点!
心里的鄙夷恼恨几乎要压不住——别人不知就里,她可是一清二楚!要说夏云戈怎么查到他们要私奔的事,起头还是在小豆子的身上。
那天花园里,她抱着天真讨喜的小鬼头,却震惊地发现了一件事。
那孩子的左手生着六指。
就和童竞一样。
她曾蒙童竞扶过一把,当时便留意到他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有这样一个缺陷,这是万中无一的骨相,是以印象十分深刻。
而也因为稀有,所以令她怀疑起小豆子和童竞的关系。
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夏云戈之后,他虽几番挣扎,但终究还是派人去灵州秘密查访,到底挖出净瑜与童竞的陈年秘事——早在净瑜嫁入夏府之前两人便已相好,只是瞒得紧,家里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她嫁到了夏家。而净瑜嫁过来之后童竞也借着跑生意的名义来过几次沂州,其中一次来过后未久,净瑜便宣称有了身孕。
所以要说小豆子和童竞毫无联系,真是打死她也不信。
再想一想,三年前云济去世时,正是小豆子诞而未久……
他那时哀伤,是不是觉察了什么?是不是意识到他深爱着的女人欺骗了他?
她恨恨地看着净瑜。
可是此时此刻她没有插手的立场,只能看夏云戈负着手看向一脸惨色的净瑜,轻叹:“既然他是我大哥的孩子,那就行了。来人,将这对狗男女关进地牢,我要把他们送回灵州,看看她那个书香门第的娘家要如何办她!”
他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净瑜先是一颤,却在与童竞对视了一眼后目光坚定了起来。
“云戈。”破天荒,净瑜叫了他的名字。
她在一旁看着,心觉不妙。
“我都说了,童竞他不过是听命行事,一切都是我主张,你向来公平……放了他,好不好?”只见净瑜哀伤着,婉言恳求,“云戈,你一向都最肯顾着我……”
“住口!”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几乎是扑上去狠狠打了净瑜一拳,被下人们拉开时她还在难以自禁地怒喊,“你给我住口!”
怎么能有人这般狠毒,这样毫不在乎地利用和践踏别人的情意?
怎么忍心这样对待夏云戈?
而当她终于恢复了平静和理智的时候,才发现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净瑜和童竞,还有下人们和见证的三亲六眷。
他们都走了,就好像刚才的闹剧并未发生。
可夏云戈还在,坐在石凳上,桌上放着灯笼,照亮了他死气沉沉的脸。
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于是转身想走,好留下他独自静一静。
“莲见,别走。”
可他忽然这么说。
于是她便走不脱了。他向她招了招手,她便乖乖地走过去,伸出手任由他握着。
就算能传达一点安慰之意也好——
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曾有的坚持多么愚蠢,当你真的喜欢上一个人,为一个人动心的时候,是不该想那么多的。
哪怕是刹那的迷恋,如飞蛾扑火,那至少也是从心所选。
“至少……你还在。”
黑暗中,只听夏云戈轻声地,宛若叹息般,这样说。
(八)
然而,两个月后莲见终究离开了夏府。
这时净瑜与童竞双双自缢身亡的消息已从灵州传来,夏云戈也出面向阖府上下说明了她嫁入夏府的前因后果,只是略去了小豆子的事,只说她无意中发现了净瑜与童竞的旧情方才顺藤摸瓜……
当然假孕的事惹得一干长辈暴跳如雷,但毕竟因此拿到了毒害夏府子息的凶手,大家也就没有太难为她。
唯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夏云戈的态度。
她曾经有那么一瞬,就是在他说幸好你还在的那一瞬间,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或许已不同于其他人。
可那个令人痛苦的夜晚之后,夏云戈待她便只剩下恰到好处的礼貌恭敬,甚至可说是避忌的。
她不后悔那片刻的动心,却不禁为自己曾有过那瞬间的妄念而愧疚——她不该因为他为深爱的人所伤,就觉得自己会有机会……那样太残酷了。
于是最终,决定离开。
此刻人立船头,将欲远行。
夏云戈来为她送行了,薄酒杨柳,他说虽然已经签了离缘书,但他们依然还是朋友——
好苦涩的两字。
而她满饮别离盏,脸上亦笑得无懈可击。
“这是一点别礼,莲见切勿推辞。”开船的前一刻,夏云戈递过来一只锦盒。
打开,里面是精巧的银簪,莲花银丝编成,迎风摇曳之姿栩栩如生。
“却之不恭……那就多谢二少了。”
她低身福了一福,便示意艄公开船。
竹竿点开小舟,她看着码头越来越远,终至难见。
此后,那锦盒便一直被她压在箱底再也不曾拿出来过,就好像她再也不会提起夏云戈这个人,决意要斩断此缘一般。
一年之后——
这天,她因为育出了一株红白并蒂的芙蕖,得了平江王妃的召见。
王府中辉煌富丽,亭台楼阁数不胜数,她跟在引路人后面小心翼翼地踩着碎步前行,只恐做错了什么失了礼数。
却不防走过一个拐角时,两个过路下人的闲谈传入耳中:
“听说了没?沂州夏家的那位二少爷过世了。”
“怎么会?!才多大年纪的一个人。”
“说是早年中了什么毒,用药物压制到如今,终究还是不成……”
晴天霹雳。
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引路人扶起她来一脸嗔怪:“姑娘小心些,这府里可不比别的地方。”
她赔笑,心里却惊疑不定。
怎么会……他……
是说净瑜一心想让小豆子继承家业而自己在背后把持,当年便指使人向他下毒,难道说那毒其实一直未解?他一直……
所以他才……
脑子里乱哄哄的,以至于她到了王妃跟前,被引路人掐了一下才想起来低身道福。
而行完了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王妃鬓边的簪子。
赤金打造的蝶恋花,那蝴蝶水晶为翼,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去。
可是……
“苏掌柜看的什么?”王妃觉察了她的目光,倒也不生气,反而笑问。
“娘娘恕罪,民女只是见娘娘发间簪子精巧,世所罕见,堪配娘娘的贵气,这才失了礼数。”
她也算是八面玲珑的生意人了,心神虽乱说话还是圆融的。一席话说得平江王妃越发乐,半老徐娘,笑起来却还有当年的风韵:“苏掌柜倒是好眼力,此簪确实绝妙,只可惜制物之人不久前已经亡故……”
她几乎窒息了片刻。
“从此这世上,想再有胜过此物之巧的,恐怕难了。”
那倒也未必,她心道。
商者眼利,她一眼就看出来王妃发间的金簪虽然看着精致花巧,有些地方却是仍有瑕疵——
还不及临别时他送给她的那支簪子。
她苦笑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惦记着与人攀比?
却不想,王妃接着道——
“说起来,沂州夏家的那小子最是口甜舌滑。还记得当日本王妃问他,此物可是他最好之作,他嬉皮笑脸地说最好的自然是要留给心爱的女子,可如今……”
啪!她一下子跪倒在地,吓了所有人一跳。
“苏掌柜?”平江王妃惊疑地看着她。
而她也再顾不得礼数,重重地一顿首,带着哭音说告退,便捂着嘴掉头跑了出去。
竟也没人阻拦。
就这样胡乱跑着,等她回过神来已是在一处荷塘边。
时在盛夏,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满塘的芙蕖却是看得她悲从中来。
而那温存的话语,也已模糊得宛如梦中回音——这世上有情人的心意,都该被人仔细看顾珍惜……
只是如今,谁来怜他?谁还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