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宸
一
苏眉在成为一个九流的小说家之前,其实是个花草匠人。
她每天勤勤恳恳地侍弄自己的花草,然后把它们送到各位京官们的府上。这是一个比较费心思的活儿,具体表现在人家是葬礼你就不能送红花,人家是婚礼你妥妥的不能送菊花。
苏眉以为自己可以和这些花花草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万万没想到她有朝一日还是失业了。
那天有个客人来她院里左挑右挑,买走了一盆含羞草,结果早上刚买走,下午那客人又回来了,他疑惑地问苏眉:“我买的这盆含羞草,触动它叶片的时候,它怎么不会害羞地闭起来呢?”
苏眉谨慎地回答:“大概……您买的这盆含羞草,比较不要脸?”
客人:“……”
于是当天下午,苏眉就被辞退了。
她挽着个小包裹,淌眼抹泪地作别了雇主。一转身就看到那个害自己丢了工作的客人正不好意思地站在自己身后。大概是觉得自己害一个姑娘家无家可归是件损阴德的事,沈连成脑子一热,就做出了生平最为后悔的一个决定:
“我家还有一间空房,你要是找不到工作,可以先在我那里住一会儿。”
于是苏眉一脚踏进翰林街,成为了九流小说家中的一员。
翰林街在京都还有另外一个名号,叫写手街。这里由于低廉的房租和地皮,一直为广大的年轻文友们所青睐。
没错,沈连成也是个写小说的。
大燮朝现在正是盛世,文化产业极为发达,连带着各路书籍小报跟着畅销。苏眉表示自己是个粗人,从小到大看过的书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她生平头一次见到活的文艺青年,当即觉得沈连成惊为天人,坚定了抱紧大腿不动摇的基本方针。
沈连成出于好心——也可能是想让苏眉尽快赚钱好还他房租——把苏眉介绍给了自己的校雠慕淇。
慕淇作为一名校雠,也就是编辑,其实就住在沈连成家的隔壁,据说她年轻的时候曾经考过国家公务翰林院,翰林院每年只录取考核前二百五十名的考生,她考了三年,年年都是二百五十一。
慕淇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遂急流勇退回写手街,并发誓从此与科举制度不共戴天。接到沈连成的委托后,慕淇蹙起了眉,以一种菜市场挑选猪肉的眼光打量了苏眉好久,才说:“想写小说,你有笔名吗?”
为了这个笔名,苏眉和沈连成翻了一个下午的辞海,从兰陵笑笑生、平江不肖生翻到还珠楼主,总觉得天底下是个人能叫的笔名都被前辈们取走了。后来还是沈连成有急智,他看到今日天气透澈,阳光明媚,便建议苏眉道:
“不如你就叫‘透明如何?”
半个月后,苏眉以“透明小生”为笔名,在《酉阳杂俎》上发表了自己第一篇小说。
二
苏眉写的是正经的男性主打小说,她涉猎广泛,从桃色野史到刑名侦探再到蹴鞠竞技无所不包,只是她写文有一个坏毛病——不管是什么题材的小说,到她手上男主的结局就剩下两个字:种马。
沈连成扔下苏眉恭恭敬敬写好的小说,轻启薄唇吐出两个字:“肾好。”
慕淇捡起苏眉被打回去的手稿,正看到男主角虎躯一震、王霸之气散发的那一页,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睛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攻击:“宝贝儿你又忘了吃药吧?”
苏眉:“……胡说我今天明明刚吃过!”
慕淇死活想不通苏眉怎么就对狗血种马的题材如此执着,就像她想不通沈连成作为一个身心正常的男性,为什么只肯写粉红言情一样。
得友如此,不如去死。
在苏眉还对着玉版纸绞尽脑汁抠字眼的时候,沈连成就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比较有名气的大神了,他出过好几本书,本本大卖,每个月定时去校雠慕淇那里领润笔稿酬,隔三岔五地还有狂热的读者给他寄信,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恨不能缩到尘埃里去再对着大神开出一朵卖萌的花儿来。沈连成有时候看苏眉混了半年还是个小透明,也会指点她一些写作之道。
指点几次以后苏眉依然没太大长进。主要是苏眉改不了意淫狂狷邪魅男主角的癖好,沈连成虎躯一震,表示至少你的男主角不能搞得这么无敌,高贵冷艳、独孤求败,满脸都写着“啊,这个世界没有敌手原来是这么的无聊,我不如去死一死”,这样多不现实。
这时苏眉说了一句很微妙的话。
她颇为沧桑地叹道:“现实如此现实,你何必那么现实。”
沈连成默默扭头捂脸,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他自己写的言情,可不也是一种意淫吗?
不过就算承认苏眉说得有理,沈连成也不打算推翻自己对苏眉的评价。最多苏眉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从“这是一个二货”变成了“这是一个别出心裁的二货”。
所以苏眉继续龙飞凤舞地描写着她臆想中的世界,沈连成已经彻底放弃了对她的治疗。
苏眉写书其实很慢,往往沈连成都写完了这个月的稿子,回头一看就发现苏眉还在案前揪着自己的头发苦思冥想,有时他也会觉得昏黄灯光下还在奋笔疾书的苏眉实在太可怜了——反正不管她怎么写,到最后都是扑街的命运。
苏眉的小说向来反响平平,连慕淇都忍不住对她心生怜悯。如果说十个沈连成可以养活一家活字印刷厂的话,那么,十个苏眉大概只能养活一家人……的厕纸供应。
苏眉的文笔的确是有的,剧情发展也算符合逻辑,虽不出挑,也绝不至于一无可取。硬要说硬伤的话,大概就是——她萌点和常人不太一样。
“换句话说就是,你患了脑袋有坑臆想症。”慕淇做出判断。
苏眉抱着慕淇的大腿号啕大哭:“可是正常人的萌点到底都在哪里啊!”
“你可以去问问沈连成。”慕淇高冷微笑:“他对少女心的把握简直让我以为他自己就是个粉嫩少女。”
隔壁屋里的沈连成莫名其妙打了个寒噤。
“对了,在你去问沈连成之前,”慕淇抽出一封信函来:“这是你的读者给你的来信。”
不容易啊,上稿连载半年来终于有人知道了透明小生这么个人物的存在!
苏眉欣喜若狂地把信件贴在胸前,欢天喜地奔回家里,像颁布圣旨一样十分炫耀地当着沈连成的面把那封信拆开,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念——
然后……
然后苏眉把信一扔,嘤嘤哭着跑掉了。
沈连成莫名其妙地捡起信,看到那上面写的是:“感谢有你的存在。每当我对自己的智商失去信心的时候,我就会来看看你的连载。”
苏眉表示自己的那颗玻璃心哗啦一下全碎了,她拉开窗户试图从小木楼的二楼上跳下去,沈连成倚着门框,只觉得头痛欲裂。
平心而论,沈连成也觉得那封来信说得有些过分,苏眉的连载种马小说或许人物狂霸,或许感情空虚,但沈大神亲身证明,苏眉绝对没有写过侮辱读者智商的东西。
她是他见过的对待写作最为认真的一个姑娘。
认真到较真的地步。
比如有一天她要写破案题材,就会强迫沈连成躺在地上摆出一个受害人的造型来,还原场景现场,然后兴致勃勃地拿着凳子腿在他脖子上比画,还一边比画一边问沈连成:“你觉得从这里割开你的喉咙,血一般能喷多高?”
沈连成:“……”
再比如当她写到自己白衣飘飘、寂寞如雪的男主骑着快马一路从汴京赶往嘉庆,苏眉就会找出堪舆图纸来,比照着量一下汴京到嘉庆的距离,再计算快马的速度,敲打算盘各种纠结只为了还原一句“他花了多少天从汴京来到嘉庆”。
所以现在苏眉一哭二闹三上吊,沈连成拼死堵着窗户,心底的那句话不知不觉就冲出了口:
“既然这条路这么艰难,你为什么现在还在写呢?”
明明它已经被证实了不适合你啊,你是为谁留在这儿呢?
苏眉本来只是闹一闹,沈连成这句话真心让她心塞了:“大神……貌似拉我踏上这条路的人……是你啊。”
沈连成皱眉:“啊?是吗?”
他们在一起半年多,沈连成贵人多忘事,早把他拉苏眉上贼船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苏眉扒着窗户,另半拉身体被沈连成拖着,维持成一个红牌花魁般欲迎还拒的姿势,她低头看着沈连成若有所思的侧脸,午后澄澈的日光笼着他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好看得简直胡搅蛮缠。
然后苏眉感觉更心塞了——她对这个连文学技能都看脸吃饭的世界绝望了。
三
沈连成每天回家都会看见苏眉在装死。不是霸占了他的大床,就是抱着他的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边滚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看就知道是卡文综合症后期没救了。
“你不就是遭遇瓶颈吗,”沈连成居高临下,“走,哥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寻找灵感。”
沈连成自觉以一个救世主的形象降临在苏眉黑暗的瓶颈生涯中,谁想苏眉不崇拜不尖叫也就罢了,她呆呆地看了沈连成一会儿,忽地说道:
“不去青楼。”
沈连成:“……”我脑子是方了才会带一个女人去逛青楼啊!
他带苏眉去的是一条柳岸沙堤。
黄莺啾啾,隔墙花影,沈连成一边走一边唏嘘地追忆着似水年华。
他刚出道的时候为了尽快一举成名天下知,丧心病狂地向慕淇提交了三本小说的大纲。每天挑灯夜战写小说写到欲仙欲死,就这样慕淇还时不时上门来催稿,他是在躲债中无意发现了这么一个幽静的好去处,可以让人浮躁的心沉淀下来,专心想小说发展。
苏眉鼓着小腮帮子,还在想慕淇向她传授的那些写作理论。身边的沈连成等待她夸奖等待了很久,最终只能悻悻地收起求表扬的表情,拍了拍苏眉的脑袋,问道:“你又在想什么呢?”
苏眉:“在想淇儿说的……据说爱情和死亡是艺术最初的起源。”
沈连成不耐烦道:“够了,别卖蠢,我两个都没经历过,难道我写得不艺术?”
苏眉:“你写的不是艺术,是寂寞。”
沈连成:“……”
……总觉得跟苏眉在一起久了,浑身的浪漫情怀不出片刻都会被破坏干净啊。
沈连成一边臆想着失去浪漫情怀的言情小说家会是什么样子,一边在这柳岸沙堤上迎风惆怅、照水悲伤,冷不防苏眉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给他看:“你看那边房子那里为什么挤了好多人?他们好像是在……徒手拆墙?”
旁边匆匆赶过的行人听到苏眉的问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对她笑道:“姑娘这是才来我们写手街的吧,不知道那座小瓦房里住的是鼎鼎大名的纤纤姑娘,她今年刚夺得西域联合杯莫贝尔文学奖,这可是百年来写手街唯一一个获此大奖的。这不,我们都跑去想拿人家一块砖一片瓦,带回自己家里焚香供上,沾沾纤纤姑娘的灵气。”
苏眉觉得这虔诚程度和信徒们去拜见观音金身也差不多了。她自己大概是没能力成为那种传说中的人物的,但这不妨碍她去瞻仰一下传说的决心。
沈连成觉得十分丢人,坚决不去,最多只肯站在狂热人群的外沿。他看着苏眉和一群文友像菜市场里争抢甩卖大葱的老大妈一样挤成一堆,油然生出一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白莲花感来。
就在沈连成默默的在阳光下冒充一朵安静的小白莲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苏眉刚从一堆人中挤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板砖),就看见沈连成身边不知何时依偎着一位纤纤弱质我见犹怜的姑娘,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是纤纤……等等苏眉,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可怜沈连成一介写言情的,还不知道这句话会成为后世言情剧的烂俗台词之王,就算他知道,现在也只能用窒息般的语调挤出同样几个字。
谁都不知道,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表面上“含羞带怯”的纤纤姑娘,那玉指却是狠狠地掐了沈连成一把,低声对他说:“人家孩子看起来不错,长得好,也大方。你这次难得眼光靠谱了一次,还不赶紧下手?”
沈连成恼羞成怒:“那只是我的房客,我看人家可怜才带回来的,你不要乱想有的没的!”
纤纤眨了眨眼睛,捂嘴偷笑道:“奇怪,我有说那孩子是哪一个了吗?”
沈连成沉默片刻,终于忍无可忍,对着飘然若仙的纤纤姑娘说:“滚!”
大概是因为纤纤那奇怪的一番话,沈连成一路上偷窥着苏眉面无表情的脸,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心虚。回到家以后为了争取良好的表现,他破天荒的头一次洗手做羹汤——这种事在苏眉到来以后已经三个月没有发生过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桃花线面,汤里滴了两滴香油,一小朵一小朵的肉馅沉浮在空心面汤里。苏眉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碗面,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沈连成,”她说,“真不是故意向你告状。我昨天去六扇门,听说纤纤姑娘同西域敌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你也知道,本朝同西域的那些色目人交战多年,势同水火。真的是为你好,以后你还是不要同她牵扯太多吧。”
苏眉努力想要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像个关心好友的小伙伴,奈何她天生就有特殊的冷场技巧,这话说完以后半天也没见沈连成给出点反应,两人面面相觑许久,苏眉只能尴尬地笑:“你就当我没说,吃面,吃面。”
果然是二货二得久了,说起正经话来都没人信了。
苏眉夹起一筷子线面,在热气腾腾里,眼眶莫名其妙地红了一圈。
她最早开始并不是一个花草匠人。
本朝风气开放,男女都可参加科举考试。苏眉也挽着个小包裹进了京,只不过她是仗着自己学过三拳两脚,野心勃勃想要考取武状元。
武状元当然是没考上,她自己的钱袋子却被小贼偷走了。万般无奈之下,苏眉只好一边满京城地抓小偷,一边给自己找活谋生。
她从小逻辑就比较奇葩,知道自己这副尊容卖身葬父恐怕是没人肯要的,三思之下只好跑到码头上去给人扛大包。包头工十分黑心,只肯等苏眉干满三天才给她发银钱。第一天的活才结束,苏眉两腿已经跟打摆子似的,下班的路上被树根一绊,热血攻脑,当场瞎了。
她昏迷了好久才醒过来,摸索着身边冰凉的地面,努力地睁大眼睛,却只能茫然地看着眼前一片黑暗。
“是晚上了吗?”她想了很久,终于明白过来,“不,是我瞎了。”
苏眉惶恐地扶着墙站起来,她想自己瞎了还有没有可能治好,猛地又反省过来自己根本连治眼睛的钱都没有。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还没维持多久,一个脚步声就已经在她耳畔响起,紧跟着好听的男声穿透黑暗而来:“姑娘,你怎么了?”
她在码头上扛大包的时候没人把她当姑娘看,苏眉抬起无神的双眼来,哭道:“我冷,我饿……”
那个人试探性地搀扶起苏眉,问道:“你眼睛……”
“瞎了。”
那个人找了一根树枝来牵引着苏眉,先带她去看了大夫,大夫再三表示只是淤血一时积在了脑子里,等过几天淤血散开苏眉就没事了。看完大夫出门时她饿得走都走不动,那人就背着她回到了家。
一贯舞刀弄枪的苏眉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无助,觉得自己还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女孩儿。她现在还记得自己最饿的时候那个人给自己捧来的一碗桃花线面,入口的空心面细软如棉线,鸡汤的香气直扑鼻端。苏眉在黑暗中触摸到最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猝不及防地想要落泪。
她没来得及复明,六扇门就通知她抓到了小偷,并给她安排了医治。于是匆匆作别,苏眉在六扇门中睁开双眼重见日月的时候才恍然发觉,自己不知道救命恩人的长相也就罢了,竟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苏眉一直没有放弃去找他,她想如果他不嫌弃她的话,那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也算一段佳话。可是京城之大,哪里是她这样一个孤身女子说找人就能找到的。
直到那一天清晨,苏眉打着哈欠开门迎客,沈连成一脚跨过门槛,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声音扑面而来:
“店家,麻烦买一盆含羞草。”
四
苏眉说得一点都没错,官家确实怀疑纤纤姑娘是否暗中与敌国通风报信。就在苏眉才对沈连成说出那些话没多久,六扇门一道金牌下来,关押了纤纤姑娘,紧跟着搜查了她的小屋。
各种卷宗被翻得乱七八糟,连花盆底都没有放过,可是没有。
没找到她通敌叛国的只言片纸。
一方面六扇门扣押着纤纤姑娘不肯放人,另一方面又苦于找不到证据,这案子进程停滞不前,官府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就在这时,有人击鼓报案,报的便是这通敌叛国之事。
那人说纤纤姑娘与通敌毫无关系,真正告密的另有其人。
青天大人看着堂下不卑不亢的青年书生,一拍惊堂木:“其人是谁?”
“我的房客,苏眉。”
沈连成将苏眉所有的手稿都带到了堂上。而当时苏眉对此还一无所知,她还在家里炖着猪蹄,一心想着要是炖老了就不好吃了,谁想到六扇门的捕快们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要她与沈连成当场对峙。
没错,那些手稿上,字迹都是她的字迹。
可是情节,却不是她写的情节。
那手稿的每一段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一封写往敌国的密信,而苏眉确定,在她与沈连成同住的这段时间里,除了沈连成打着各种招牌的“指点”,再没有人动过她的手稿。
人证物证俱在,苏眉默然片刻,决然包揽了所有的罪名。在她被押走的前一刻,苏眉忽然叫住了沈连成。
“家里锅上炖了猪蹄,”她想了想,补充道,“原本是庆祝的,庆祝我今天刚刚印刷出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本书。”
“你要是回家,记得往锅底下添把柴吧,过了火候就不好吃了。”
五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猪蹄等谁吃。
苏眉看着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地来探监的沈连成,颇有些无语。
“纤纤姑娘救出来了吗?”她偏着脑袋问。
“嗯。”沈连成放下食盒,“你的罪名还没有定,毕竟那封密信泄露的不是机密要闻,他们现在还在吵。不过没关系,大不了你被关押一辈子,我给你送一辈子的饭。”
“沈连成,”苏眉笑了,“把我扯进这无妄之灾的也是你,说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也是你,你这是做什么呢?”
“纤纤是我妹妹,亲生妹妹。”沈连成轻轻说道,“我不能看着她在这牢狱里度过一生。她还那么年轻,没有遇上一个爱人,没有谈过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怎么能被葬送在这样黑暗的牢房里?而且,坐过牢的姑娘,出来还有哪个良人肯要她?”
所以他听苏眉说让他不要太过靠近纤纤的时候,第一时间通知了她销毁所有证据;所以在听说纤纤出事的时候,带着伪造的苏眉手稿来到了六扇门。
苏眉忽然问道:“那我呢?”
你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
有没有一个人爱过我,考虑过我以后将该如何?
沈连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想说其实你还有我。不然苏眉以为像他这样对打打杀杀毫无兴趣的人,为什么会在最忙的时候都愿意陪她演一场谋杀案现场;会和她一起熬夜拿着算筹计算从某地赶到某地到底需要花多长时间。
他说:“苏眉,我会照顾你一辈子,是认真的。”
“其实通敌这事,纤纤确实是无辜的。”沈连成低头,“她不过,是被我连累了而已。”
“真的借小说之名,行告密之事的人不是纤纤,是我。”
苏眉一怔,随即笑了:“你不要为了给你妹妹脱罪,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和你住在一起,你的手稿我也看过,没有任何问题。”
沈连成默默地掏出一张深色纸卡来,那张卡片上被人不规律地穿透了好几个孔眼,他说:“我写过好几本书,每本书上都有一段序言。把这张纸卡压在那张序言上,多余的字会被纸卡盖住,只有这些孔眼中能透出字来。然后把透出来的字排列起来,就是一封密报。”
苏眉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干这种通敌叛国的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还是你笃定我不会告密?
沈连成苦笑,并不答话,他收起了卡片,转身离去。
他确实不担心苏眉会告密,这纸卡只有一份,只要他烧了纸卡,缺了重要物证,也没有人能拿他立案。
“沈连成,”苏眉抬起头来,最后唤了他一声。
“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在码头岸边救过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她其实一直、一直都……”
一直都喜欢你。
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那句话来,因为沈连成已经快步离开,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苏眉深深地低下头去,自嘲般地一笑。
她有些落寞地想:论长相,她这副尊容啊,是不丑;论才情,大概就差得太远;论气质、论财富,她有过这些东西吗?
也难怪沈连成甚至都不愿意听自己把那句话说完。
苏眉大概已经忘了,她跟沈连成住在一起时,沈连成的编辑慕淇夸过他什么话——那家伙,从来都过目不忘。
六
沈连成推开自己的家门,毫不意外地在家里发现了色目人的存在。
“国主对你上次传回来的消息很不满意。”一个色目人凶狠的说,“你的消息传回来得太慢了。你说中原皇帝会集结军队,等到大军都兵临城下,我们才收到你的密函!”
“沈连成,你是不是真的不关心你娘的安危?每次传过来的密件,不是延迟了,就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我们自己的探子也能打探出来!”
那人说着,拔刀而起,一刀将沈连成红木的桌椅劈成两半,他冷笑道:“我看汉人多半贪生怕死,拿父母的命恐怕也威胁不了你,倒不如我现在把你杀了,一了百了。”
沈连成镇定自若地说:“杀了我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们国主若是问下来,你从哪儿再找一个中原密探给他交代呢?”
另一个色目人抬脚踹了过去,恶狠狠地道:“沈连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听说中原有一个大官,很喜欢看你的书,经常给你来信,你从他口中套出了不少军情。我们千里迢迢地从西戎过来就是为了你这份军情,识相的话就给老子我交出来!”
沈连成不为所动:“你们先放了我娘,我再同你做这一笔交易。”
一个人哈哈大笑:“你还指望你娘?那个老不死的我们养着她吃白饭吗?不过是为了让你替我们卖命,才哄你她还活着罢了。”
沈连成猛然抬头:“这不可能!”
他家本是在西戎与中原的交界地带,沈连成十六岁那年辞别老母上京赶考,谁料他在京城时却听说自己的家乡被西戎攻陷。沈连成挂念家中父母,拼死拼活跑回家乡去看,结果被色目人俘虏。
色目人知道他是京城赶考的举子,想着留他一条命或许有用。只是沈连成抵死也不愿做叛国贼,直到那西戎将军出面,以他母亲的性命威胁于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娘亲还活着,然而今天那个人却告诉他:“你娘早死了!”
“色目军营里传了瘟疫,我们自己的士兵都死了不少,怎么可能有多余的药去救一个中原俘虏!”
沈连成双目充血,狠狠地朝其中一个人撞了过去,那人似是料想不到一个文弱的书生竟然敢顶撞他们,一惊之下被沈连成揍了个仰倒。其他人方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对沈连成拳打脚踢,那些拳头雨点似的落在沈连成的身上,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我这么多年来到底为的是什么?他迷茫地想。
我把我妹妹拖进了这潭脏水里,利用她的名气为我打掩护。我甚至亲手把我喜欢的姑娘送进了大牢,断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可是这一切到头来原不过是一个笑话。
一个人狠狠一拳揍在沈连成心口,他的心脏骤然停跳了片刻,然后,呕出一口鲜血来。
这时敲门声忽然在这些人耳边响起:“沈连成?沈连成你在吗,这个月的稿子你还没给我交呢,你有本事拖稿子,你有本事开门哪!”
是他那个对此一无所知的编辑,慕淇。
沈连成艰难地抬起手来,他想对门外喊让慕淇快逃,这些色目流寇根本不在乎在中原境内多杀一个人或少杀一个,她现在来找自己,不过是来找死罢了。
可是他拼了命地想喊出声来,却只是从喉咙里支离破碎出大片大片的血沫。
一个色目人对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只见那人狰狞地笑着,捡起身边的长刀,前去给慕淇开门。
沈连成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声惨叫声响起。
可是响起的却是色目人的咆哮,夹杂着愤怒的低吼。
沈连成抬眼,就看到慕淇躲在后面,而本该在六扇门安分候审的苏眉一马当先破门而入,凌空飞起一脚,将一个彪形大汉一脚踹开。
她一袭捕头红衣,腰身束得很高,显得整个人挺拔而娇媚。房中其他几个色目人低吼一声,抓住刀剑一齐向她攻去,苏眉矮身闪过,整个人下弯成一抹惊心动魄的弧,紧跟着抖出手中的绳索,兔起鹘落之间便将那几个人牢牢捆住。
苏眉收紧了绳结,一脚把那几个色目人踩得弯下腰去。这时沈连成的小破屋外已经挤了一圈围观群众,苏眉从腰间拔出平乱玦来,在众人眼前一晃:“六扇门女捕头苏眉,奉命捉拿钦犯,闲杂人等请速速离去。”
沈连成目瞪口呆,直到苏眉把他送到大夫那里,沈连成依旧死死地抓着苏眉的手,可怜他身受重伤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睛瞪着苏眉。
而苏眉始终是那副表情,介于死猪不怕开水烫和死马当作活马医之间,她摊开手,说道:“早就说了我是来京城考武状元的,虽然状元是真的没考上……但我是那一年的榜眼。”
沈连成含恨咽下一口老血。
“后来在六扇门帮我捉贼的时候向我提出要不要当他们的捕头,我就顺便卖身到了六扇门,算是还他们的人情。这一次六扇门接到报案,说翰林街可能会有西戎的密探,我便领命做了卧底。”
卧底当然不能直接安插进翰林街,捕头们在卧底之前,总得先给自己安排一个不易被人怀疑的身份。苏眉便是因此被送进了京城最大的花草苑当学徒。
这次是慕淇察觉到了隔壁的不对劲,及时报了官。苏眉刚好赶到,救下了沈连成一命。
直到苏眉再三对沈连成保证,她以后绝对不会再骗他,沈连成才放心似的,两眼一翻昏迷了过去。
七
苏眉才进六扇门一年,便立了大功。六扇门老老少少十分欣喜,今年业绩六扇门终于能压刑部一头,便买了一面锦旗来,上书“天下第一女捕头”送给苏眉。
苏眉接受锦旗的时候,觉得自己和在花果山上被人围观的美猴王差不多。
等到贺喜的众人散去,苏眉才看到养伤养得七七八八的沈连成,黑着一张脸坐在六扇门门口的石狮子上。
他脸上还残留着当初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痕迹,这些天来沈连成闲得发霉,手又因为受伤动不得笔,便坚持天天来等苏眉下班。
苏眉快步向他走过去,听沈连成向她抱怨说纤纤妹妹最近找了一个小白脸连家都不肯回了;说编辑慕淇最近又重拾书本,打算继续生命不息考试不已,为考进翰林院前二百五十名而不懈奋斗。
苏眉默默地听着,忽然停下来,问沈连成道:
“你在牢里说你会照顾我一辈子……现在还算数吗?”
沈连成没有说话,只是牵住了她的手。
一贯粗心大意的苏眉这一刻忽然懂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