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昉苨
中考那年暑假,小朱骑着自行车“吭哧吭哧”上大桥的画面还像昨日一样清晰。在桥上的公交车站等车的我,和他去的是同一所高中。
也许曾有寒暄,总之,最后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一句话:“小时候,妈妈总是对我说:‘看看你的同桌,好好向她学习——你要是有她十分之一就好了!”
我腿一软,差点摔倒。
有那么两三年,我挣扎在“自己永远达不到老师的要求”这一点上。好学生应该每次考试都稳稳地排在前几名,而我的名次就好像过山车一样。初中时,每次发考卷,老师都会按顺序或倒序的方式喊着一个个学生的名字和分数,让学生上台领卷子。我回回都盼着自己在老师开口前一刻,心脏病发作,直接入院——那当然不可能。
所以,很多个夜晚顶着星光回家,我觉得自己卑微得快埋到土里去了。
但是和小朱一起在学校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小朱是小学二年级时转来的插班生。他成绩不错,人好,不调皮捣蛋,可能就是这样平淡,才最容易被老师忽视。小朱母亲常对他进行的教育,就是拿我做比较——看看别人家的那谁谁,你要多多向她学习啊!
那时候的我,算不算是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呢?在我们那个不怎么好的小学里,我居然把奥数学得很好,与全市最好小学的学生一起,瓜分奥数比赛的奖项;课余画画,负责班里的板报;还是一个小书呆子,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倡导“好孩子应该懂得各种课外知识”,我就专门负责回答老师在课堂上提出的各种冷门问题。
我印象里的小朱人如其名,总是像一只萌萌的小白猪般。我们两个人上着课,说着笑话。有时,我做出恶狠狠的样子,威胁他胳膊肘不能跨过“三八线”。时间就这样轻松地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在跨入初中之后,成了我反复回忆的快乐时光。新学校校规严,大家也不太接受一个喜欢恶作剧、大嗓门、爱说话且写字像螃蟹爬的女生。同学们个个都是小学班里的尖子生,我在这里遇到了自己想不到的事情,譬如,初一时,我在省里的数学竞赛获奖后,一起参赛但颗粒无收的班干部同桌憋了好久后问我:“你为什么不感谢我在学习上对你的帮助?”
我开始琢磨:在童年时成为一个标准好学生是不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也许比起别人,我只是太把老师说的话当真了。用所有“真理”代替自己的感觉,可以做到标准的“好”,可是年纪渐长,换一个环境就换了一些“真理”,我那被压抑已久的感受真实的能力,却很难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我开始歉疚地想,从前和小朱在一起时,是不是也曾让他很无语?
事实上,他嘴里蹦出来的小学时的我,几乎带着一种传奇色彩,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又对他肃然起敬。
“懂的知识比同龄人多。”小朱诧异地说,“我说我最喜欢什么歌,你当时超级鄙视,说这样宣传性的歌怎么会喜欢。当时,我可想不通了,蛮好听的,怎么你就那么鄙视呢?现在想想,你好懂政治啊!”
“还有,那时候你去浙西大峡谷玩,你记得不?我说我好羡慕你能出去玩,你忧伤地对我说:‘唉,我就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只不过被人拎着笼子出去玩玩。”他说。
我还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我,对着大峡谷的水,被娘亲拉着补课:“看见那边的石头了吗?它们的样子,水墨画里用什么技法才可以表现出来?”
而小朱的佩服简直来得全然无须事实支撑:“当时,我就觉得到底是课代表,讲话都这么有水平!”
拜托,我只是数学课代表而已。
很快我就发现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节。它有时候是“课代表”,有时候是“副班长”,有时候是“大队委”,它们在我不同的人生阶段以不同的形式,从小朱的满怀唏嘘的回忆里冒出来。
高考,我们都考得很一般,不同的是,小朱去了省城上学,我觉得考得差很丢脸,去了一个离家千里、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上学。
大学上了两年,我好像折腾出一点意思。小朱见我感叹:“从小就水平高,怪不得那时候,我妈妈老让我向你学习!”
他大学毕业,回家乡考上了大学生村官,把大半年来的工作经验写成一篇感想,在一家大报的头版上发表了。
尽管远隔万里,正在英国读研的我还是在QQ上收到了他发来的报纸截图与朝气蓬勃的文字,当然还有那句念念不忘的“我妈妈从前还说过,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就好了”。
而我觉得自己的成长过程里满满的都是挫败。初三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在全省数学竞赛中获奖,主要是为了气气班主任,她用堂皇的理由把我在奥数班里的名额给了别人。我对数学的兴趣、对学校的认真就此消失。我带着很多的荣誉和奖项从初中毕业,升入了一个很好的高中,却觉得自己不名一文。
那之后,是我在高中的叛逆和高考失利后在大学里辛苦地重新寻找自己的过程。
当时间一步步走到今天,我还是一个没头没脑的北漂月光族,小朱已经按部就班整理好了自己的生活。他回到了经济发达、风景优美的家乡,生活在父母身边。他有稳定的职业,有房有车,与大学时代的女友成婚、生子……
像他这样的例子,已经被家长拿来教育其他同龄人了:“你毕业这么久,什么都没攒下,还老跟家里提要求。看看人家,跟你一样大,什么都不用家长操心,事事都稳定了。”
确实,小朱有哪一点需要学习任何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吗?
可那个无所不在的“别人家的孩子”,却如影随形地直到成年后还一直跟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