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
大漠
1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荒荒大漠,万里黄沙,我蹲在石头上对水水说:“写这首诗的人真没有想象力,看那圆滚滚的太阳,活脱脱就是一个荷包蛋好嘛,这样一个现成的比喻都不用。”
水水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子,咽了一下口水:“我都好久没吃过鸡蛋了。大花蔫吧了一个月,今早我摸了它十回屁股,什么都没有。”
我正色道:“你这样人家怎么好意思呢?差不多得了。”
水水便点头。这是个呆萌的妹子,她阿爸是这关外大漠之中归雁镇的镇长。时值年成不好,方圆百里内唯一一块绿洲近年来都被黄沙渐渐掩了去,她阿爸瞅着焦急,便给她改名字叫水水,图个彩头。
我们俩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迎来了要等的人。她从一片漫漫夕阳色中走来,在身后焦灼的沙土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像是渴了多日,步履摇晃,腰肢款摆,我吐掉嘴里叼着的线头,摸了把嘴:“小娘子腰真细。”
水水把我从石头上推了下来:“不许瞎说,这是阿爸好不容易请来的风水先生。棘棘要是气跑了她,我就再不跟你耍了。”
我撇了撇嘴,不敢再吱声。水水却跳起来:“棘棘,先生晕倒了。”
不愧是美人,倒都倒得那么风情万种。我溜达到她身边,把她用来遮挡风沙的面巾扯下来,瞄了一眼她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唇,撇了撇嘴:“这是渴的。就这家伙,你阿爸还指望能给归雁镇带来绿洲?”
水水却不吭声,我奇怪地看着她,却看她红了脸,低声说:“这先生,生得好漂亮。”
我这才细细打量她,只看见她生着极漂亮的一双眼睫,细碎砂砾粘在上面映着夕阳辉光点点,鼻梁高且挺,朱唇翘且红,只是一双眉毛斜沁入鬓,折杀了些许的柔媚之气。
饶是见过些世面的我,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水水却拼命地摇晃起我来:“快快快,快救先生。”
我没办法,只能从袋子里取出棘棘草。说是草其实干枯如同树枝一般,只藏在土下的纤细根茎,含着那么一分半分的水分。沙漠里的植物大多耐活,不知救活了多少行旅脚商的性命。
可她晕成这样了,也没法嚼啊。好在是个美人,我也不算十分吃亏。我横下心,将棘棘草塞进嘴里咬出汁液,口对口哺了下去。因这姿势是我从来没有摆过的崎岖,手便下意识地扶在她胸口上。
反复几次,风水先生总算幽幽地睁开眼睛,随即挥手就打在我脸侧。
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下意识就要推开她,手在她坚实平坦的胸脯上一推,顿时飙了:“你是男人?!”随后反应过来这不是重点,便换了话题,“你是男的还打我?!”
2
因着这桩事情,我跟风萧萧刚见面就结下了梁子。彼时被我救活了的他在水水的搀扶下坐得端正,擦了擦唇,小眼神瞄也不瞄我一下:“正因为我是男的才要打你,免得让你生了一分两分断袖的心思。”
嘿,我这爆脾气,我捋袖子要上,被水水死拦活拦地拉住。她转身冲风萧萧低声解释:“棘棘是姑娘,不是男人。”
他像是真的讶然了,转过头来瞪着一双凤目:“还真有……这样丑的姑娘?”
说到后头虽然后知后觉地降低了声调,但是我依然听到了。水水死活拦着,让我蹦来蹦去打不到他,气得我拂袖而去。水水在后面唤了我两声,我大声地吼回去:“别叫我!我怕我吃了他!”
全镇几十口子人都喜欢风萧萧,就我不。我素来讨厌这种神神道道、装神弄鬼的人。他要是真能给归雁镇带来水源,还能把自个儿渴晕在半道上?可见是个十足的骗子。可惜世人大都不喜欢听实话,把一个风萧萧捧得跟神仙似的。镇长为了他还命令把大花杀了炖肉,可怜水水痛哭一场还要通红着鼻子挂着笑容把大花端上桌,真没人性。
我看风萧萧不顺眼,难免时时刻刻盯着要拿他的错处。他大半夜溜达出镇子的时候,我就不吭声地跟着他。
大漠里没有方向,只有偌大一轮明晃晃的月亮粘在沙漠上,清冷得让人想哭。他绕来绕去还在原地打转,我打了个哈欠终于忍不住出现在他背后,阴森森地说:“你到底要去哪里?用不用我给你带个路。”
他胆色倒壮,看了我一眼:“探风水,不过是随便看看。”
我凑近在他脖子里轻轻吹了一口气:“晚上大漠里都是渴死累死的怨鬼,你也敢出来打转悠?”我满意地看他打了个寒战,虽然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我吓的,我依然恶趣味地伸出双臂吐了舌头,抖着嗓子喊:“风萧萧……风萧萧……你回头看看我,我没有脚……我没有头……”
他像是不耐烦得要命,反手扣住我的手腕,就要掐我的脉门。我没想到风萧萧看起来娇滴滴的,却着实有两把刷子,他用脚腕把我一绊,就把我结结实实压在沙地上。我速来是好斗的脾性,手脚都被他绞得结实,索性一口咬上他的肩头。他痛得劲力稍松,便被我反压上去。
就这样胶着了半晌,冷不丁觉得身旁凉飕飕的。我和他回头去看,正看见一匹狼站在远方的沙丘上,肚皮饿得紧紧贴着,薄纸似的能看见骨头,一双发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
我有些傻:“它想干吗?”
风萧萧白了我一眼:“在思考先吃谁比较好。”
我们俩相互对视了一眼,当机立断地决定要暂时放下私人恩怨,结成抗狼男女统一战线。我们相互搀扶着慢慢站起来,眼神一对异口同声地喊了声:“跑!”就撒丫子没命地朝远方蹿去。那饿极了的畜生也脚下发力,像离弦的箭一样向我们射过来。
圆月映照下的大漠干干净净的,一望无垠,唯独突显出来我和风萧萧两个明显的目标物,真是想藏都没得藏。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打算开口劝说让风萧萧报答白日的救命之恩,舍身狼口拖它一拖,就觉得脚下一软,下一刻就已经拽着风萧萧一同跌了下去。
3
我从松软的地面上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沙子,打量四周,竟然是个不知何时形成的天坑。狼已经不知去向,我看见风萧萧正趴在我身边的地方,便凑过去扶起他。只见从他衣襟里滴溜溜滚出一颗碧绿的珠子,圆润可爱。我刚伸手去碰那珠子,就被他打开手:“别碰!”
他的话音刚落,那珠子便散发出柔和的晖光,再不过片刻,身前十丈开方突然迸射出巨大的水泉,盈盈水花落下,少许后就汇成一汪湖泊,且不断蔓延扩大。
我惊喜地冲进湖水中,哇哇叫着用手捧了水送入口中,那种甘甜滋味却是久违的了。我索性一头扎进湖水中,感到干涸的皮肤慢慢被润泽,整个人都仿若重生。我在这乐昏了头的喜悦中想起风萧萧,抬起头来大声喊:“风萧萧!谢谢你,想不到你还真有本事!”
他却怔怔的,只握住了那碧绿珠子。半晌反应过来,才抬头看向我,这一看不禁呆了一呆:“你怎么……变了模样?”
我看着水中的自己,雪肤乌发,明眸皓齿,再不是白日里枯黄暗淡的模样。因为高兴,我便有了打趣的心思,开玩笑道:“兴许是因为白日我没洗脸。”
他气结,一副懒得理我的样子。我湿漉漉地走上岸,挽住他的胳膊,因为实在是高兴,忍不住探头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亲,面对着他转过头来惊愕的眼神笑眯眯地说:“走吧,回去把好消息告诉水水。”
他有些晃神地被我带回镇口,我在他背脊上轻轻一推:“快进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他向前踉跄两步,回头看我,奇道:“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进去?”
我满不在乎地打理着头发:“我不在镇子里头住,我住在镇外头。除了水水你可别跟人说见过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镇中发现他不见的人早已经守在外面,看见他便欢声道:“风先生,你去哪里了?让我们好找。”
我刺溜一声藏到一旁,他回首看却没寻到我,只能被人群簇拥回镇子。片刻后,镇子里爆发出欢天喜地的惊呼声,定然是风萧萧将好消息告诉了大家。我心中大慰,回到镇口那颗大石头旁边,哧溜化作一棵棘棘草。
区别于之前的干枯暗黄,因为吸饱了水分,抽出了嫩嫩的枝桠。
4
我本就是一棵有些年头的棘棘草,因为运气好藏在石头下,没被过往的行脚吃掉。日子久了,莫名其妙就能修出人身,偶尔出来溜达溜达总想和人亲近。
那个时候水水还是个奶娃娃,我便喜欢撩拨她。把她撩拨哭了,她就回家找她阿爸告状,说镇子口有怪姐姐欺负她。她阿爸听到不是镇里人,每次跟着来都瞧不见我,就当水水是喊狼来了的孩子,再不相信。
水水却着实是个实诚孩子,从漫长的被欺负的时光里琢磨出了趣味,倒和我成为一对欢乐的好伙伴,也应我的要求对镇中人闭口不提。毕竟水水呆萌不代表整个镇子的人都呆萌,我虽然喜欢他们,却也不希望被他们一把火烧了灭妖。
日子一举就这么过了十来年,直到这回风萧萧的出现。
镇子里锣鼓喧天地热闹了三天三夜,镇长在广场上抱着风萧萧的肩头,先是哭着喊恩人,后来又笑着喊兄弟,最后拍着肩膀叫贤婿,说我把水水嫁给你怎么样?
水水一张苹果脸涨得通红,风萧萧却像是走了神,完全没有听到镇长的提议,倒是突然抬了头看向水水:“你知道……那天那个救我的姑娘住在哪里吗?”
水水有些没听清:“谁?”
风萧萧顿了顿,说道:“棘棘。”
我坐在石头上晃悠着双腿,笑嘻嘻地看着风萧萧:“小子行啊,不仅探出水源,还捎带着拐了我家水水,她可是这归雁镇的第一美人哪。”
他抬头看向大漠尽头的凄凉圆月,身影不知为何显得萧索:“我拒绝了镇长的美意,我不是这里的人,迟早会离开。他们的感谢,我也当不起。”
我先是一愣,明白过来后就扑上去抓住他的脖领,手上使劲:“你说什么?你竟然敢拒绝了我们家水水?”
他尽管坐在沙丘上,笔直的身子板却依然修长,他毫不费力地揽住我的腰身借力把我反扑到沙地上。这情景莫名有些熟悉,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小子是会功夫的。我条件反射地向他挥出手去,被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桎梏在身体两侧。
他妖娆的眉宇间勾出笑意,忽地凑过来在我唇上轻轻一咬,映着我惊愕的眼神勾嘴一笑:“总不能每回都让姑娘家主动。”
我实打实地愣在原处,脑子里空白一片。夜晚的沙漠寒凉入骨,被他圈在怀里却觉得暖。我忽然觉得害羞,抽出手掌遮住眼睛。他亲了亲我的手指:“棘棘,你要不要跟我走?”
5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大漠,但不知怎的当风萧萧说出这句话时,我心脏怦怦直跳,隐隐觉得是个好提议。
辞行那天,全镇子几十口子人都聚集在镇口欢送。我叼着根棘棘草远远坐在大石头上晃悠着腿等他。水水出现在我面前,一张苹果脸依旧是红彤彤的鲜艳欲滴。我调戏她惯了,伸手便要去捏。不料此番还没碰上去,她一双翦水秋瞳就淌下泪来。
我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算是抢了她的男人,当下磕磕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水水却突然冲上来抱住我的腰肢,声音低低的:“棘棘,我舍不得你。若我求你不要走,你会不会留下来?”
我的心忽然软下来,自己在大漠里寂寞了这么多年,水水是我唯一的姐妹和亲人。可不知为什么,当风萧萧对我说出那句话开始,我浑身便叫嚣着要跟他远走天涯的冲动,怎么遏制也遏制不下来。
我只能伸手抚了抚水水的额发:“水水,我会想你的。”
她将眼泪蹭在我的衣衫上,哆嗦着嘴唇像是欲言又止,最终只留下一句:“棘棘,我对不起你。”说完就跑远了。
我深深懊悔在过去的岁月中,对这丫头不够好,导致她现在连认错都如此争先恐后。在这件事情上,明明对不起的人是我。
风萧萧辞别众人,向我走过来。我蹦蹦跳跳地凑过去,却看见他神色有异,便打趣他:“你这是,离别伤情吗?”
风萧萧的离别伤情委实来得浓厚,一路上握着我的手,话也说得少,只一味地沉默赶路。我瞅了瞅日头,拉了拉他的手:“走错方向了,去中原该向那边走才是。”
他却一意孤行:“我还有件心事未了。”
未几,便来到那日的天坑边缘。我站在高洼处看着本是一片干涸的土地如今被清泉覆盖,泉水旁还隐隐生了植被,端得神奇。有了这清泉,水水和归雁镇的人们便可以活得下去了。风萧萧转头看了我一眼:“你要不要先去别处玩一会儿?”
我笑着看着他:“你不怕我跑了?不跟你回中原了?”
他沉吟了一下,握着我的手反而紧了紧。我一笑,就看他从怀中掏出那滴溜溜的小珠子,远远地扔进了水泊子里。原本晴朗的天空忽地一暗,那小珠子一触及水面就亮得耀眼,竟开始汩汩地汲取水分。
我傻了,待反应过来清泉已经消失,小珠子掉到恢复原状的沙地上,依偎在一棵枝翠叶茂、仙气缭绕的芝草旁边。我浑身哆嗦着,苍白着脸看向风萧萧:“你疯了,水呢?快快,变回去。”
他扯出一抹志得的笑容:“我来,本就不是为了这归雁镇的水源,而是为了这旱地灵芝草。之所以带着你,也不过是为取这旱地灵芝草。皇帝的佑安公主生了病,普天下只有这草才是救命良药。”
我一时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眼睁睁看着他走过去扯住灵芝草猛地一拔,我突兀地觉得心口一阵疼痛,下一刻就倒在了沙地上。
6
醒来的时候是在镇口的大石头边,水水舀了之前存储的水喂我,见我醒来痛哭着抱住我:“棘棘,我错了。昨天晚上我告诉风先生你的秘密。当时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你们一走我就后悔了,我一个劲去追,找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晕倒在那里了。”
我脑子有些糊涂,慢慢地才想起来前因后果。藏在大漠深处的旱地灵芝草,是我的本体。因着近百年来绿洲被掩,芝草也渐渐陷入沙丘,只衍生出来一个我,汲取着阳光雨露。风萧萧用觅水珠造就天湖,养活了灵芝草,却又必须带上我,才能真正寻到我的本体。此番他折了那芝草,料想我的寿数也快要完结了。生死有命,人畜况且如此,何况一株无知无觉的芝草。一直以来我本想得通透,但不知如何突然心中充满酸涩,伏在水水的肩头上放声大哭:“他骗我,他竟然敢骗我,拿美男计骗我。风萧萧,你个浑……”
哭骂声戛然而止,水水慌不迭地去拍我的背脊:“可是噎住了?你从来没有哭过,可悠着点。”
我却青白着脸用手指向水水背后的风萧萧,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还敢回来。”
他步履蹒跚地走向我,走到身前却跌倒在沙地上。水水吓得躲开,只见他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抓住我的衣襟,哑声道:“棘棘,你有没有事?”
他这番关切至深的形貌,真让人联想不到他方才那冷情冷性的模样。我却再不敢全然相信,只冷着眉眼看他:“你已经拿到了你想拿的东西,我只求你把觅水珠留下,归雁镇的人们不能没有水。”
他那漂亮妖娆的眉宇微微地蹙着,像是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却再不敢相信他的神情他的话。我只能凶神恶煞地抓住衣襟,凶巴巴地吓唬他:“你若是不把觅水珠交出来,我就吃了你。我是妖精,没什么不敢做的。”
他的手却软绵绵地覆在我的手上,只轻轻吐出一句:“不是我。”就晕了过去。
横竖已经快命归黄泉,我不再惦记着隐藏身份,大大咧咧地跟水水一起拖着风萧萧进了归雁镇。镇子里的人看见风先生这副模样,纷纷过来表示关切一一被水水谢绝在门外。
水水查视了一眼风萧萧,抬头说道:“他头上有伤,像是被人打了。”
尽管心里恼他要命,我仍然扛不住心软扶过他的头看了,看到不致命才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气恼自己的不争气,在他耳边说:“我真应该把你做了什么告诉镇里的人,让这些对你感恩戴德的人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卸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去告诉他们……”低哑的声音突然传来,我一惊低头,看见风萧萧睁开一线眼睛,里面萦绕着暖暖的情意,“你终归舍不得我,对不对,棘棘?”
我鼻头一酸,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他的脸上。他慌不迭地探手为我去擦,我哽在嗓子里的话终于说出口:“你说那个人不是你,是不是真的?”
7
风萧萧不是风水先生。真正的风水先生姓泽,看得一眼好风水,也习得一手好易容。彼时皇上的佑安公主生了重病,太医扬言天下只有长在西北沙漠里的旱地灵芝草可以治公主的病。
泽先生遍阅古籍,找到灵芝草的所在,并携带了觅水珠去养那灵芝草。风萧萧是混迹江南的游侠,觉得这事有趣便一路尾随。直到一夜从泽先生那里偷取了觅水珠,便直奔大漠。不料这泽先生端得厉害,竟然没有被甩掉,紧跟着过来。那一日,泽先生偷听到水水和风萧萧的讲话,知道了我本是灵芝草的幻化,便在临别那日打昏了风萧萧,抢了觅水珠,拐了我,一路顺风顺水地折了旱地灵芝。
彼时佑安公主为了等药,已经乘着云锦轻车,一路从京师来到西北重陲。只要泽先生带着灵芝草穿过这片大漠喂公主吃下,就是皇上老儿的乘龙快婿了。
缓过神来的风萧萧决心为归雁镇抢回觅水珠和灵芝草,我有气无力地打趣他,只把觅水珠抢回来即可。灵芝草大可以献给公主让泽先生做驸马。风萧萧白着一张小脸不说话,水水在我的胳膊上狠命拧了一把:“姓风的,无论那事是不是你做的,你来归雁镇的初衷总归不纯。觅水珠也就罢了,若不把灵芝草给姑奶奶带回来,姑奶奶活剐了你。”
风萧萧走了后,我颇为赞赏地看着水水:“姑娘脾气见长啊。”
水水白我一眼:“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公主歇脚的驿站有百十名禁卫军,你是怕他去送死吧。”她猛地凑过来:“要不要一起跟上去看看?”
归雁镇有毛皮筏子扎成的旱舟,在沙漠上滑得飞快。不过一夜,我和水水就来到西北驿站。我精神振奋起来,铆起精神攀过墙头,水水喘着粗气跟着我:“估计灵芝草就在这儿呢,要是公主这会儿嘎嘣咬了,你就没这精神头了。”
我却不说话,揭开两三张瓦片向屋子里面探去。正瞅着公主半倚靠在金灿灿的帘幕里,冲外面伸出一只纤纤玉手:“爱卿辛苦了,快坐近些,让本宫瞧瞧。”
那在外面拱手候着的桃花面,可不就是风萧萧。他抬脸一笑顺水推舟地坐进帐中,两厢里手就搭上了。我只觉得心头火一拱,险些从房顶上跳下去。水水死命拽着我,压低了嗓子:“先看明白了,谁知道这是哪个呀。”
我狠狠地咬了咬牙,看着下头那个人拿过一张箸,细致地布了菜:“公主先用膳吧,稍后我亲自为您煎药。”
公主却笑了笑:“卿家先靠近些,让本宫闻闻你身上香不香。”
他便微微笑了,凑过去略低了颈脖。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婶能忍大侄子也忍不了了。就算冤错了人,我也看不下去顶着这副皮相的脸在我面前做这样的勾当。水水还没来得及拉我,我就已经从揭空了瓦的房梁上跳了下去。
8
钻进帐围里的人飞速站起身来,眼睛里闪过万千震惊,确认无疑是风萧萧。我火了,刚要捋袖子冲上去却生生卡住脚步,张口结舌地看向风萧萧:“你不是说你是个男人吗?”
方才在梁上看不真切,跳下来才发现风萧萧穿了一身宫制长裙,本就娇艳的桃花眼用黛笔一勾越发令人魂断神消。他却眼神一转,做出一副哀戚的模样:“你既然喜欢男子,我便也只能扮作男子。果不其然,你喜欢的始终只是那个扮作男子的我罢了。哪里比得上公主,无论我是什么样,她都是喜欢的。”
我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浑然搞不清楚状况。他却回身跪下,梨花带雨地哭诉:“潇潇死罪,但还望公主饶了她一命吧。”
公主掀开帘子,眼睛亮了一亮:“不妨事,若是有空可以常来玩。”
我浑浑噩噩地出了帐子,不过拐角就被赶上来的风萧萧拽住胳膊拉到墙角,他暖暖的吐息贴在我的耳侧:“你疯了,怎么就那样跳下来了?”
我傻乎乎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这会儿觉得自己是有点疯了。”
他扑哧笑出声来,把我抱进怀里:“棘棘,你醋起来真有意思,傻乎乎的。我是个男人,你且放宽心。公主喜欢姑娘家,我也是没办法。”
故事的来源委实有些曲折。泽先生带着灵芝草赶到了驿站,公主收下灵芝草只说了句可惜了这张脸却是个男儿身就让侍卫将他轰出去了。待得泽先生失魂落魄地离开,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的风萧萧换了身行头娉娉婷婷地出场告了个罪,说是刚才收拾不停当,现在重新见驾。
“我猜公主没病,只是不想嫁人才出了个难题刁难皇上和天下人,顺道自个儿出门散个心,谁知道真有人把灵芝草送过来了呢。”
我的脸贴在风萧萧绣着花的粉色衣襟上总归是有些奇怪,犹豫了半晌才推开他,忽然福至心灵地一呼:“糟了,那觅水珠呢?”
风萧萧有些迟疑:“被泽先生带走了。水水不是说,灵芝草比起那觅水珠更重要吗?”
忽然有声音在身旁阴森森地响起,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冷不丁地从暗角里蹿出来:“想要珠子,可以给你们,但需要拿灵芝草来换。我千里迢迢跑一趟大漠不容易,即便当不成驸马,总也要拿那灵芝换些银子。”正是卸掉易容的泽先生。
风萧萧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我已经干脆利落地点了头:“成交!”
我想,整个归雁镇百姓的性命,总比我这个百年老妖来得珍贵些。
9
即便是驿站,依旧单独开辟出来一个房间为公主煎药。成为公主红人的风萧萧一跃成为众人巴结的对象,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就顺来了红锦盒子里的旱地灵芝,转而在药罐子里撒了一把萝卜缨子充数。
风萧萧咬着小白嘴唇犹豫地捏着芝草:“真换吗?”
我夺过来凶他:“怎么着,还想拿去献给公主?”
他似乎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看见我这样坚决还是一笑松了手。我在庭院暗角处寻到匿着身形的泽先生,伸出手去:“东西拿到了,把觅水珠给我。”
泽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看风萧萧,又转头看看我:“小姑娘有点意思,若我再年轻个二十岁定要抢了你去。”他从锦囊里掏出滴溜溜的觅水珠送到我手上,同时接去了灵芝草。买卖刚成交,就看见不远处火光大盛,是公主的銮驾。
泽先生毫无义气地在地上捏了一把土就遁了。四下里没有躲藏的好地方,风萧萧将我往身后墙角拉了拉:“踩着我肩膀上去,我再来顶一阵。”
我却埋头抱住他的腰身:“你要怎么顶?你分明不是个姑娘,要是再让公主发现了,不免要送了性命。”我冷不丁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一亲,继而推开他,指尖光芒闪动,身上已经是一身粉色宫制袍服。
风萧萧大睁着眼睛看着我变作他的模样,刚想说什么却被我用食指抵住嘴唇,低低一笑:“风萧萧,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不是个寻常姑娘,你别怪我。”
像我这样本体受损的妖精,施这样的法术无异于雪上加霜。我刚把风萧萧迷晕了扔出墙头,就觉得头晕目眩险些跌倒。这也是没办法,若没有一个潇潇姑娘在驿站顶着,怕公主会把方圆十里翻个遍,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公主不多时就已经走到身边,颇为体贴地上前扶我一把:“看你半天不回来,煎药呢?”
我忍着心头的烦恶,强颜一笑:“熬着呢,我这就给公主端过去。”
公主却亲密地挽着我的手:“不妨一起去?”
无法脱身,我只能被一路挽着手走到厨房,亲手盛了一碗新鲜的萝卜缨汤送到公主面前,一脸谄媚地笑:“公主请用。”
她却用小瓷勺舀起来亲密地送到我嘴边:“潇潇先尝一口。”
盛情难却,为避免穿帮我只能将那口汤咽了。风萧萧放萝卜忒大方,我只觉得一股刺鼻的萝卜味冲过来,忍不住胸口的烦恶已是绷不住现了原形,跌跌撞撞扶住灶台哇地吐了出来。
公主花容失色:“怎么是你?潇潇呢?”
我擦擦嘴,抬起头扯出一个笑:“公主问的是……我男人?”
10
事到如今,我已经破罐子破摔。风萧萧拿着觅水珠,自会交还给水水。泽先生拿了灵芝草,也自会去大城镇换银子花。大家各取所需,着实妙得很。只是这公主有几分可怜,以为逮着个奸妇,却不想这奸妇活不了几个时辰了。
我躺在充当临时囚房的房间里抬头望着窗外一轮明月,芝草离土时间太久,再过半个时辰我就应该消弭在这世上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归雁镇外的棘棘,知不知道那个叫作风萧萧的妖孽会不会忘了我。
我刚哀哀地叹口气,面前就有个人影一闪。定了定睛,正是泽先生。他上来就要揪住我,嘴上骂骂咧咧的:“好大的胆子,敢骗老子。”
厢房外面人声响动,像是公主要来提审我。我刚要好心提醒一下泽先生,他就拽着我遁出了公主府。所在之地树影摇晃,已是公主府外的一片树林。泽先生看上去饱含着一泡泪:“老子好不容易攒了三张遁地符,全砸在这桩生意上了。若是回不来本,我宰了你们两个小畜生。”
我略有疑惑:“灵芝草不是给你了吗?”
泽先生欲哭无泪,上前一步:“那臭小子在厨房随手抓了根菜给我啊!”
我苦笑,原来风萧萧还是另有打算吗?我闭着眼睛:“要灵芝没有,要命有一条,想要就拿去。”
预想当中的一顿暴揍没有来临,当我睁开眼睛正在月下看见风萧萧和水水的脸。风萧萧手里捏着块石头,而泽先生以颇为不雅的姿势躺在一旁。风萧萧将我抱起,刚想说话就让我一拳打了上去。我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是硬撑着不掉下来:“风萧萧,你浑蛋!”
他整个人往后一趔趄,我着实没有想到死到临头拳头还有那样大的力气,愣怔了一下忙又上去摸:“你……你怎么不躲?”他想要抓我的手,我却反应过来一躲闪,一时间爱恨交加,竟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水水在旁边笑得打跌:“棘棘,你都不奇怪你怎么有力气打人了?”
她身子一闪,我看见她身后树下的一枝灵芝草在土里站得牢固,迎着月光舒展得自在。水水笑道:“暂且让你缓一缓,稍后再带着你一起回归雁镇。”
我不敢抬眼看风萧萧,他却凑过来握着我的手:“先时水水告诉我,灵芝草攸关你的性命,我怎会轻易给人。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风萧萧喜欢的就是不寻常的姑娘。你回归雁镇,我也跟你回归雁镇。”
我眼圈一酸,这才抬眼:“可打疼了?”
他一笑把我抱进怀里:“下次记得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