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挖坑我来跳

玉蝉

东宫

（一）

正午的日头正大，明晃晃的晒得我头昏脑涨，而眼前那一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看起来十分善良的姑娘居然还有几十个之多。这一个个把“我是如何救了太子殿下”的故事讲完，估计那日头已经落到山下。我一时心情十分烦躁，决定回去让重伤痊愈的太子殿下亲自过来指认一下当初救下他的那个姑娘。

这事情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正德三年七月，太子殿下去行宫避暑遇到刺杀，虽说他天赋好运没让黑衣人得手，却也是受了重伤。后来逃到一个小镇上被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心地善良的姑娘救下了。后来他好不容易回到东宫，太医不招仇人不找甚至连堆积的政务都不处理，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我这个太子妃为他找出这个恩人。

我心想这事情说起来也简单，谁料这太子殿下居然说不出这姑娘的任何一点特征，只知道她是个姑娘！

想来我当时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偷偷瞄了我一下，小声解释：“当时我只睁开眼看了她那么一下，只记得她声音十分温柔好听。”

我正坐在他的榻边喝茶，听到此话差点喷出来，问：“那你怎么确定她是个姑娘，不是个声音十分温柔好听的公子？”

太子殿下惨白的小脸立即黑了。

在他发怒之前，我连连安抚：“你好好养病，我一定会把这个声音十分温柔好听的姑娘给你找出来的。”在说到声音十分温柔好听与姑娘这个词的时候，我还特意加重了下语气，于是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耸耸肩，全当没看到，放下小茶杯，转身踩着嬷嬷刚刚教我的小碎步离开了他的寝宫。

我本打算着张榜公布一下让这姑娘亲自来认领“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这一称号，谁料这小镇上竟然这么多贪慕虚荣的姑娘，一个个都声称自己救了太子。我没办法，只好挑出其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声音温柔好听的，让她们排成排，一个个给我讲救太子的细节，听着合理的就留下，不合理的便打发走。

就这么在日头下耗了一整天，耗得我是心烦气躁，急匆匆回到宫正打算赶紧洗个澡凉快凉快，未料到遇上了来东宫看儿子的皇后娘娘。

我只能耐着性子给这尊佛请安。

皇后娘娘的脸色很不好看。

“杜牡丹，你身为太子妃，太子重病卧床你居然不留在宫里照顾他，居然还有心思出去玩？”

我被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连忙看向她身后的太子殿下，那厮高高地扬着眉梢，居然朝我露出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可见这厮刚刚绝对玩了一出落井下石。

自从我父亲去世后，这皇后娘娘便看我越来越不顺眼，但凡逮住我一丁点错处，就能教训我两个时辰。我为人儿媳，也只能把这口气忍下来，一边听她训导一边点头称是。

许是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人送杯茶水，皇后娘娘终于用一个“哼”字结束了今天的训导，转身扶着嬷嬷的手离开。

下一刻我的脸色就沉了下来，阴森森地看向太子：“今儿这事是不是做得太不地道？怎么说我也算是帮你找恩人去了……”

太子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朝我得意扬扬地抬了抬下巴：“你来打我呀，来打我呀。”他抬抬自己那条缠成萝卜的胳膊，又扯开领子秀了秀锁骨下的剑伤，“你不是喜欢动手吗？来呀，我在这儿等你过来……”

我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突然有一种一巴掌拍死他的冲动，同时为我大殷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担忧。

真希望能有个人夺走他的太子之位。

（二）

由于我的不合作，太子殿下只能亲自出马找恩人。皇后娘娘终于知道那天我去做什么了，不过她选择性遗忘了那日对我的训斥，反而吩咐我陪太子一起去，一定要照顾好太子的身体。

对此我只能表示，呵呵。

太子殿下选择救命恩人的时候果然简单直接，很坦然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本质，只随意把那群姑娘扫了一圈，抬起他那昂贵的手，指了指其中最漂亮的那一位：“就是她了。”

太子的意思是将此美人封为昭训，送入东宫。我抬眼瞥了那姑娘一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没有苏良娣大，鼻子没有陈良媛挺，嘴巴没有江承徽小，胸不如武昭训大，皮肤不如柳奉仪白嫩。”最后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总结，“你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

太子被噎了下，瞪着他那双桃花眼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咬牙切齿道：“但是你不能否认，她比你好看很多！”顿了顿，又强调，“很多！”

好吧他说的是事实，我因常年练武皮肤晒成了麦色，因常年束胸导致胸部很平，因爹娘都不怎么好看，所以长得也不怎么好……所以，我是绝对不会介意他说了实话的。我轻笑了一声，一只手捏住太子的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漂亮的脸蛋，道：“我长得不好，你当初不是宁可用下三烂的招数，也要娶我为妻？”

太子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皇帝也不喜欢他，若非他是嫡子，这太子的位置绝对保不住。彼时我父亲还是个手握大殷半数兵马有权有势的将军，是所有皇子巴结的对象，皇后娘娘为了让太子娶到我，不仅恶意编排散播“我与太子情深意重”的谣言，甚至还给我下了春药，让我失身于太子。

记得后来我极其愤怒，差不多将太子打了个半死，太子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嘲讽我：“你真的以为孤愿意和你上床吗？就你这长相，嗬！”

听到我提这段不堪回首的事，太子瞬间变成了哑巴，漂亮的桃花眼瞪着我，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我哼笑一声，也不等他，转身上了车。

没想到没多大会儿太子殿下竟然骑着马跑了过来，阳光下，他一身鲜亮的金丝红袍，骑在高高的白色大马上，朝我看过来的时候让我一时间竟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喂——”他喊道，“你告诉我，我被刺杀的那天你去了哪里，我便不接那姑娘回宫。”

我怔了怔，哑然失笑，他以为我故意提到那段往事是在提醒他，应该好好珍惜我吗？还是说他以为我吃醋了？

“我不介意多一个妹妹。”然后放下了车帘，再不看他。

片刻后只听得车把式惊声：“吁——”车子猛地停住，我差点栽倒。掀开车帘，果然看到太子殿下拦在了马车前面，他手里拿着马鞭指向我，不甘心地道：“杜牡丹，你别忘了我是你夫君！那天咱们明明是睡在一起的，为什么刺客来的时候你不见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你今儿要是不说……”他顿了顿，好似下面的话很难开口，又重复了一遍，“若是不说……”

我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真想知道？”

因他逆光而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几乎是立即收敛了笑容，紧张起来。

我道：“我去见了姜墨。”

他二话不说打马掉头就走了。

（三）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头顶上有一顶非常非常绿的帽子，那个敢给太子戴绿帽子的人叫姜墨，是我的青梅竹马，父亲的徒弟，继承了我杜家军镇北大将军一职。

其实我和姜墨真的没什么，可太子总是疑神疑鬼，觉得我和他有一腿。

小竹感慨道：“您又故意气太子殿下了，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总让他误会您和姜大人的关系也不好。”

“我从不说谎。”我转头看向小竹，道，“那日我的确是去见了姜墨。”

酷暑炎热，太子闹着要去行宫避暑，我只好随行。

那日太子难得没和我吵架，甚至还陪我练了一会儿剑，之后累了，我们便早早睡下。我少时曾经和父亲在战场上混过一段时间，因此睡得浅，稍稍有点动静就会醒来。大概三更的时候，我听到窗外有簌簌的声响，转眼看去，便看到了一个黑影。

我抓起衣服披上就追了出去，那黑影轻身功夫极好，不知不觉便追出了行宫，进了山林。然后，他停了下来，转过身。

月色下，姜墨的眉目英朗，气质柔和，每次和我说话的时候都会微笑：“牡丹。”他唤了我的小名。

很久没人这样温柔地唤过我了，太子从来都是生硬的一声杜牡丹，而其他人都称呼我为太子妃。虽然和太子关系不怎么样，可我到底还是他的妻子，和姜墨还是避嫌的好。我恍惚了一下，转身欲走，却听他忽然道了一句：“我找出害死师父的那个人了。”

脚下立即僵硬，再也走不动了。我回过头去，直直盯向他：“谁？”

父亲身为一个大将军，不是死在战场也不是死在床榻，他是出去打猎的时候被疯马活活给拖死的。别人都说这是意外，可我不信。父亲的骑术我清楚得很，即便是这马疯掉，他也能当机立断斩下马首，毫发无伤地活下来。

所以，绝对是有人动了手脚。

细碎的月光透过枝桠穿进林子里，恰好照在姜墨的脸上，他的笑容已然收敛，目光沉痛，道：“是太子。”

我一声笑了出来。

“你不信？”姜墨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似要握住我的肩膀，我稍稍躲了一下，他的手抓了空，似有微微的尴尬从他眼底略过。然而只是一瞬，他便顺势放下了手，道，“当年给师父牵马的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是有人看到太子和他接触过。牡丹，这么多年来太子是怎么对待你的你难道还没感觉出来吗？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就是对太子的侮辱，每时每刻提醒他当初是多么无能，他的太子之位是如何坐稳的。所以他才会在地位稳固之后杀害师父。此子忘恩负义，和他那个娘如出一辙！”顿了顿，他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狠厉，“牡丹，如果没有太子，如今你应该已经成为我的妻子了吧？我们会有个漂亮的孩子，闲暇时教他舞剑……”

“够了！”我打断他，我没想到他竟然至今还在纠结这件事，不想和他再说下去，我转身离开。

回到行宫时才发现行宫竟然来了刺客，地上到处都是迸溅的血液，到处都是尸体，有刺客的也有大内侍卫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立刻就赶到了太子的房间。床上有一摊血迹，没有尸体，说明太子逃了出去。无论如何，他还活着，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四）

事实上，姜墨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我和太子的关系，在别人看来的确水火不容，太子也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太子这厮有个很神奇的毛病。

他梦游。

我最初知道他这个毛病的时候，是大婚的第二天。大婚那日我们两个的关系正僵持得厉害，我睡床他睡榻。谁料他半夜忽然爬上了我的床，搂着我委屈解释：“其实我那日也被母后给算计了，我也中了春药。牡丹，我虽然喜欢你，想娶你，但是绝对不会用这种方法得到你的。”又道，“我没想到你居然气得要打死我，你竟然要打死我，牡丹，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他如此低声下气地解释求和，我心想既然都已经成了婚，那还计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做什么。于是第二天起床后，我十分温柔地伺候他更衣，结果，他居然嗤笑一声道：“不要这样假惺惺了，装什么贤惠，真是，看见你这张脸就反胃！”

我想，我当时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之精彩。

唉，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后来我发现，太子殿下每逢受到刺激就会梦游一番，因此，我发誓，今天晚上太子殿下一定会来我房间求安慰。

果然，大约三更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清浅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响，一个黑影摸索着进了房。

他走近了，月光透过窗子正好打在他的脸上，只见他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嘴巴一撇，就扑进了我的怀里，甚至，他还往我胸口拱了拱。

我深吸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他道：“你是我的太子妃，你怎么可以扔下我去找姜墨？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多害怕吗？我一想到自己生死一线时你居然在私会情郎，我就……我就……”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道，“这里好痛。”

嗯，我头也很痛。

“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去见姜墨。”

“好，我答应你。”

“你说你最爱宋瑾瑜。”

“最爱宋瑾瑜。”

“谁……谁最爱宋瑾瑜……”

“我。”

“你说宋瑾瑜比姜墨英俊，比姜墨有能力，姜墨就算是拍马都及不上宋瑾瑜。”

真是够了好吗！每次都这样，跟哄孩子似的哄这厮，偏偏这厮第二天总是翻脸不认人，完全不承认自己晚上做过什么，真的要被逼疯了好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忍了又忍，总算是没把他一脚踹到地上。好不容易把他哄好，他这才心满意足地从我怀里起来，转身，慢悠悠地飘出了门。

太子殿下的这习惯好，不管什么时候飘到哪里做了什么事，他都记得最后要飘回自己的房间。这么多年下来，居然没一个人发现他有梦游这毛病，也算是一奇事。

因晚上折腾了这一番，我早晨便睡过了头，后来是被小竹的声音惊醒的。她一边跑一边喊：“太子妃殿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呀，太子去了乾清宫，他说要休了您！”

我被她的声音吓醒，睁着眼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然后懒洋洋地坐起来就着盆子洗手洗脸，应了一声：“哦。”

小竹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看我：“您是不是也太淡定了点？”

我瞥她一眼。

“太子殿下这次是真的生您的气了。您知道吗？他说他爱上了那个救他性命的恩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要另封她为太子妃！”小竹焦急道，“您快去跟太子道个歉吧，就说您那天没去见姜大人，您……您说您去如厕了都行！”

我正含了茶水漱口，听到这话差点喷她一脸。

（五）

太子在乾清宫门口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许是老天爷实在是看不过去，甚至还特意下了场暴雨来考验他的决心。

豆大的雨点打在屋顶上，一下下的脆响格外烦人，我在房里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气越发心烦气躁。我知道应该告诉太子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告诉他姜墨已经对他产生了杀意，可真的面对白天的太子时，这些贴心的话完全说不出口。好像只要我稍微关心一句，他就会冷嘲我自作多情。

他这种扭曲别扭毒舌并且傲娇的性格简直太令人头疼。好吧我承认，我也是个死要面子不肯低头的人。

就当我在房间踱来踱去半个时辰也想不出个法子的时候，皇后娘娘跟前的容嬷嬷来了，让我去坤宁宫走一趟。

不用动脑子都能猜到，皇后这是又要找我麻烦了。我十分佩服她不分青红皂白都能挑出我错的本事，即便是他儿子要废掉我另立太子妃，她都能指责我“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枉为人妻”，然后要求我去把太子给劝回宫，并勒令我十日内挽回太子的心。最后我走出坤宁宫时，她的一声长叹穿过雨帘传入耳朵：“当初怎么给我儿选了这么个太子妃，真是要长相没长相，要脾性没脾性……”

我的脚步顿了顿，只能默默在心里感慨一句，物是人非人走茶凉。想当初父亲还在的时候，这宫里有谁敢这样欺辱我，而我，又何尝如此低声下气过。

我撑着二十四骨的油纸伞，冒着大雨，一路行到了乾清宫的门口。穿过氤氲的水汽，远远便看到那个已然浑身湿透跪在地上的太子殿下。他的腰佝偻着，好似快被风寒压垮。

我走上前，把伞撑在他的头顶，目光落在远处，轻声道：“回去吧。”

他一动没动，也不说话。

我又道：“你的病刚刚好，又淋了这一天一夜，会生病的。”

他忽然直了直身子，转过头来嗤笑：“你在关心我？”

他的脸色苍白，只在挑起眉梢嘲讽我的时候眼中才露出那么一点光彩，然而只是一瞬，那光彩便熄灭了，他不悲不喜地看着我：“是了，这是在宫里，你身为太子妃，自然得做做这表面功夫。”

他如果知道梦游这毛病已经把他的底都掉光了，此时此刻会不会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晚上演喜剧白天演悲剧的功夫真是堪称一绝，我佩服他。

“你原本就不想嫁给我，我也不想娶你，现在我找到了我深爱的人，你也有你爱的人，咱们一起求父皇同意我们和离吧。”他非常认真非常诚恳地道，“倘若你怕失去太子妃荣华富贵的生活，孤做主，让你嫁给姜墨，你们一起重建杜家军，如何？”

我拍手赞叹：“这真是个好主意。”顿了顿，“可惜，我不同意。”

他抿了抿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许是一夜没睡的缘故，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起来就像要哭一样。

我莞尔一笑：“当初父亲原本都打算给我和姜墨定亲了，结果你横插一脚坏了我的姻缘，如今你找到了心爱之人想和她双宿双飞，我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你如愿呢？”我伸出手拂开贴在他脸上的一缕湿头发，温柔地捧住他的脸颊，弯下腰，鼻尖几乎对上了他的鼻尖，笑道，“我们就相互折磨一辈子吧，宋瑾瑜。”

好吧我承认，我的嘴也挺贱。

（六）

太子晕倒在乾清宫门口，瓢盆大雨中，最后是我找人把他扛回去的。回去后他就得了风寒，浑身滚烫。

太医说太子病得太严重必须降温，没办法，作为一位贤惠的妻子，我只能用冰水镇了毛巾一下下给他擦拭身体。我就这么守了他一夜，身心俱疲，好在体温总算是降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那位新昭训听闻了这个消息后便急匆匆赶了过来，扑倒在太子床前梨花带雨，哭得我甚为头痛。我烦不胜烦，索性出门透气，好一会儿听到屋里有动静，好似太子醒了，我便吩咐了小竹赶紧去请太医，转身回房。谁料刚刚掀开帘子，便看到太子温柔地摸了摸新昭训的头发，扯着他那干哑的嗓子轻声道：“孤没事，叫圆圆伤心了。”

新昭训名叫冯圆圆，一双眼睛倒是衬了她这名字，圆溜溜的，看人的时候只要眨眨眼，什么话都不需说，便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果然，太子的声音更温柔了：“圆圆在这里守了一夜吗？”冯圆圆不回答，只是红着眼睛抽噎，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心蹙了一下，目光迷惘，好一会儿后叹了口气，道，“快回去休息休息吧，别累着。”他一转眼看到我，哼了一声，“不像某些人巴不得我死了。”

我瞪了瞪眼，太子他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好生了得，分明是我累死累活伺候了他一夜，冯圆圆她打从进来也不过是掉了两滴泪而已。心里的火当即炸开，我走上前去要好好理论一下。许是我气势太足，竟然吓得那冯圆圆小脸惨白，浑身颤抖，太子连忙将美人护住，有气无力地斥我：“你有气朝我撒，别吓着圆圆。”

我：“……”

因为太子要休息，冯圆圆和我一起到了院子里。太子的院子里种满了月季花，他知道我喜欢这种闻起来香并且好养活的花，才种了满满一院子。他以为我不知道缘由，却不知他在梦游时已经全都暴露。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身边这个冯圆圆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太子妃殿下。”

回头对上冯圆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没由来地我又是一阵窝火。

她身量比我矮许多，阳光下微微抬头看向我，露出漂亮的脖颈，像只骄傲的白天鹅：“太子殿下曾经答应过我，一定会把太子妃之位送给我的。”

我正搭在月季花茎上的手一紧，便把花给掐了下来，然后把花插到她头发上，笑道：“真是个漂亮的人儿，可这东宫里漂亮的人那么多，你凭什么这么嚣张呢？”

“就凭我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

“呵呵，”我扬起眉梢，“太子根本就没看清楚当初救他的那个人是谁，之所以指认了你，不过是因为你在那群女人中最漂亮而已。真当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呀？”我弯下腰凑近她，凑到她耳边，轻轻问，“那么，当初是你救的太子吗？”

她打了个哆嗦。

（七）

我以为我的霸气侧漏起到了一点威慑作用，谁料那冯圆圆就像是鬼迷心窍了，仍旧往太子身边凑，每次我去看望太子时都会碰到两个人打情骂俏。

渐渐地，几乎整个东宫的宫女太监们，都认为我这个太子妃即将被扫地出门，残羹剩饭倒是不至于，但日子总归是不太顺心。

后来就连冰块都供应不上了，小竹去内务府要便说没有，没办法，我只能吩咐了小竹去宫外买一些。

却不料招来了姜墨。

前面说过，他轻身功夫极好，出入皇宫也不在话下。我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大胆，大半夜地跑到了东宫。若非我当时热得睡不着正坐在窗子上乘凉，定然会把他当成刺客。

“牡丹，他竟然敢这样对你！”姜墨一脸愤恨，他握起拳头，“我一定要杀了他，一定！”

我极为认真地将他看着，一句话未说。

他见我如此反应，好似下面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片刻后，他用拳头掩住唇轻咳了两声，劝道：“牡丹，太子他杀了师父，现在又这样无情待你，你不恨他吗？”

“我恨那个杀害我父亲的人，但是……”

“我们联手吧。”他忽然打断我，眼睛闪烁着莫名的光彩，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道，“太子如此胡闹已经失尽帝心，我们自是应该另选明主。大皇子已经答应我，只要他登上皇位便给我们赐婚。”

我有些哑然，忽然发现面前的这个男人有些陌生，他的目光中饱含算计，他的脸上写满了野心，他如今是大皇子的人。我打断他的滔滔不绝，问：“你们要夺太子的位置，便夺好了，为何要与我联手？”顿了顿，“我的意思是，需要我做什么？”

姜墨深吸一口气，道：“大皇子想要杜家军的破阵图，重建杜家军。”

听到这里我眉心一蹙，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心中百转千回，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父亲明明是要把阵图传给他的，为什么他没有？我分明记得，在我回门那日，父亲特意将我叫到了书房，道：“女儿，当初我原本想着把阵图传给你，可你如今嫁入皇家，恐怕再也没办法上战场。我打算把阵图传给墨小子，你可莫要吃醋。”父亲已经决定的事，便不会拖着不办，除非……我盯向眼前这个人，除非姜墨当时就投靠了大皇子，惹了父亲不快。

倘若父亲阻止过他，而他不听劝告，倘若他认为父亲挡了他的路……

我张了张嘴，一些话堵在了喉咙里，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姜墨，我记得……记得狩猎那天，除了给父亲牵马的小厮，还有你接近过马，甚至，我还记得，你和父亲往林子的同一个方向去的……”

姜墨浑身一僵，然而只是刹那，他便恢复了正常的表情，惊诧道：“牡丹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他的双手握紧了我的双手，神色温柔，“你啊，最近肯定是想太多了，夜深了，赶紧去睡觉吧。”

后来他说什么我都没有听清，只记得他那一刹那僵硬的神态。我认识了他二十年，几乎只一个表情就能看明白他在想什么。他刚刚心虚了，他居然心虚了！我脑子完全乱掉了，没注意到姜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待我回过神来时，便看到太子一袭玄衣，直直地站在院子里，背景是浓稠的夜色。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神色复杂。他看了我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不知怎的，他的背影看起来极为萧索与落寞。

他大约是看到了我和姜墨私会吧，不过我并没有在意，心想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我院子里的太子一定是在梦游。许是习惯使然，又或者是当时脑子极为不清醒，我竟然忽略了，这一天出现在这里的太子穿的是整齐的袍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根本就不是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样子。

第二天，太子果断地给了我一封休书，派人将我赶出了东宫。

（八）

太子把休书拿给我的时候道：“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生死一线时，忽然有个姑娘出现把我救了的感觉是怎样的。圆圆她是个好姑娘，她心里有我，全都是我！我不开心的时候她能唱曲哄我，我生病的时候她能伺候我一夜……在我心目中，她值得太子妃之位。所以，你拿了这封休书离开吧，父皇那里我会想办法的。”

我正愁如何让姜墨信任我，太子便递了这封休书过来，所以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接了下来。然而抓住休书的片刻，太子竟然没有松手。他的指节泛白，明显是用了非常大的力气，好似后悔了，不想把休书交给我。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居然噙了泪。这是他头一次，用最清醒的目光看我，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好似翻涌着滚滚深情与不舍。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着，生生地疼。

然后，我一点一点用力，将休书拽了过来。

他眼睛里的光亮刹那寂灭，嘴角一勾，话里仍旧带着嘲讽：“嗬，这么着急去会你的小情人啊。杜牡丹，你前几天不还说，要和我相互折磨一辈子吗？怎么这会儿就反悔了？”

此时此刻我已然身心俱疲，哪里还有心情和太子纠缠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二话没说便收拾了东西出了宫。快马加鞭到了姜墨的将军府，然后用全身的力气，把休书扔到了姜墨的脸上。

“这下你满意了？”

姜墨捡起掉在地上的休书，他笑了一声，转眼看到我脸色不好，又叹了口气：“牡丹……”

我背过身，冷冷道：“昨天我脑子乱了些，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我想了整整一夜，你说得有道理，太子谋害父亲的可能性最大。前一段时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枕边人会这样待我，可如今……如今他竟然给了我这封休书……”

姜墨忽然从背后抱住了我，我的身子僵了僵，下一刻就要挣开，却听他道：“牡丹，我会对你好的，太子死后，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太子死后？听到这四个字我吓得肝胆俱裂，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努力使身子不那么僵硬，靠在他的怀里，继续听他道：“上一次在行宫是他命大，这一次他就没那么好运了。他身边的那个冯圆圆，正是我安排到他身边的杀手。牡丹，你且等着，很快，宫里就会传出太子甍世的消息。”

我倒吸一口凉气：“冯圆圆是你的人？”

“呵呵，是啊。你看到了吗牡丹？其实太子他早就想休弃你了，他只是缺少一个理由。现在，他居然为了一个下贱的杀手放弃了你，你以后就不要再记挂着他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再也不会有谁来拆散我们……”

我努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问：“你们什么时候动手？”

“今晚。”

（九）

我赶回皇宫时，太子又一次被刺杀了，好在赶得及时，我的突然出现让冯圆圆手里的匕首偏了角度，刺到了太子的肩膀。然后我麻利地将她制伏，并卸了她的下巴，让她没办法咬舌自杀。

后来冯圆圆指证了大皇子与姜墨，他们二人的阴谋暴露，总算是得到了严惩。

一切好似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东宫的所有人都喜气洋洋，除了太子。肩膀上的伤好了之后他仍旧怏怏的，太医说他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我说，你不会真的爱上那冯圆圆了吧？因她的背叛还得了这劳什子心病？”这天我闲来无事，专程跑到书房找太子聊天。太子殿下听到这话后脸色相当难看，但我又不是看他脸色说话的人，继续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就因为她当初救了你？”

太子握起了拳头，咬牙切齿：“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

我嗤笑一声：“你的爱真的是太廉价了。如果当初救你的那个人是我，你也会像爱冯圆圆那样爱我吗？”

太子立即回答：“当然。”

我漫不经心地道：“告诉你一件事，当初救你的那个人的确是我。你被刺杀那晚，姜墨故意引了我出去，我回来后你已经不见了。我找了整整一夜才找到你，然后帮你止血包扎，偏偏这时候遇到了刺客搜山，没办法，我只能将你暂时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自己把刺客引开，这才和你走散了。”

太子显然被这个事实惊呆了，他张了张嘴：“怎……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宋瑾瑜，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对你这般好？”我端起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道，“还有，你得风寒那晚是我守了你一夜，根本就不是冯圆圆。你若不信，趁着那冯圆圆还未死，可以去问问她。”说到这里，我已经没心情再和他聊下去了，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走。

“等一下！”太子忽然叫住了我，“你又在我面前装样子了吗？杜牡丹，倘若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情谊，又怎会那么迫不及待地接了我给你的休书！”

“你是白痴吗？”我回过头来瞪他，“没那休书，怎么让姜墨相信我和你已经恩断义绝，还怎么套出他的话，怎么阻止你心爱的冯圆圆刺杀你？”我好心咬重了“心爱的”三个字的发音，嘴角一勾，便离开了，把已然完全蒙掉的太子扔在了身后。

许是太子从未想过我竟然这般情深意重，他竟然这般狼心狗肺，他惊得目瞪口呆，以至于无脸见我。好多天，他都一个人憋在了书房，据说是处理政务。

这一天阳光明媚，我正在花园里和太子的莺莺燕燕们一起踢毽子，毽子不小心被踢飞，穿过一座矮假山，恰好落在了太子的脚边。

我匆匆跑过去捡，便对上了太子那尴尬的目光。

他将手里的毽子往前一递，脸微微泛着粉红，道：“你……你好好玩……”目光倏尔落在我的肚子上，瞬间眼一瞪，看向我，“你的肚子怎么大了？”

“哦。”我满不在乎地拍拍肚子，道，“这里怀了一个小的，都四个月啦。”

我分明看到太子的腿一软，若非旁边的太监搀扶，他绝对会倒在地上。他伸出手颤巍巍地指向我，话都说不顺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四个月了……四个月了你居然还踢毽子！”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我想和你说来着，这不是前一段时间闹矛盾，这一段时间你又躲着我嘛。再说，四个月怎么了，我娘怀我四个月的时候还跟我爹上战场呢。”我扔起毽子，旋身来了个花样，把毽子踢得高高的，然后伸手接住，得意扬扬，“我身体好着呢，看，没事吧！”

太子他一脸的纠结，好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大的决心似的，忽然打横将我抱了起来，一边走一边道：“牡丹，以前都是我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把。以后呢，你好好养胎，只要别踢毽子耍大刀，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好不好？”

“哦，以前我也没怪过你。你别不信，这是真的。以前我碍着你的面子不好说，其实啊，你知道你有梦游这毛病吗？你梦游的时候告诉我，你纳那么多美人都是为了气我呢，你还说你爱死我了，打从七岁的时候被我揍了一顿就心心念念要娶我呢，你甚至还说在你心里我是最漂亮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太子那漂亮的小白脸上透着红晕，脸上全是尴尬，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我深深地怀疑，倘若我继续说下去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扔到地上。

我勾住他的脖子，轻笑了一声：“我很喜欢你说的那些话，很喜欢。”顿了顿，“以后，你不梦游的时候也要说给我听，好不好？”

太子也笑了，阳光下，他的笑容格外灿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