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野
飞机正在2200多米的高空平稳飞行。eve和emma坐在飞机的座位上,透过窗户往下看。云雾层叠之下是中国,她们的妈妈的故乡。我的这两个中美混血小表妹,刚刚结束一个半月的中国之旅,现正返回她们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奥斯汀的家。
这是11岁的妹妹emma第3次回中国。每次回来,我们都发现她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悄悄变得更黑一点点。不只是外貌,她的言谈举止都越来越像一个中国小孩,乖巧安静、爱撒娇、举止得体。她的妈妈向我们介绍了她在美国的一天。早上7点半醒来,喝一杯牛奶,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饭,随后被送往小学。在学校和朋友们度过8小时,下午5点回家,因为妈妈特意选择了以密集教学为特色的学校,到家后开始做1个小时家庭作业,然后活动1小时,譬如听歌跳舞、游泳、浇花,以及和姐姐追跑打闹。7点吃晚饭,晚饭后开始练小提琴,自觉关门不影响家里人。9点结束练琴,喝一杯牛奶,听一个故事(最近改为科幻小说),9点半上床睡觉。回美国前一天,她拉我到旁边,小声地告诉我,回到美国她就要开始一周的夏令营了。夏令营根据一系列幻想小说打造,老师们会带着孩子们前往小说里的地方游历,并帮助孩子们重现小说里的情节。她说,参加这个夏令营的小朋友必须有自己的幻想小说作品。我惊讶道,那你已经算是一名小说家啦?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喜欢写东西。不太熟练的中文,神态很认真。我心里有点触动。这般年纪,小表妹已经开始懂得用写作来和这个世界对话,发出自己的小小声音,真让人高兴。
在登上飞机前两天,16岁的eve和她妈妈吵了一架,内容是关于eve在鼓山涌泉寺坚持点香祈福这件事。姨姨虽是中国人,却在多年旅美的生活中得出结论,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她对大女儿这种希望通过某种方式“偷懒”的行为表示非常不满。在争吵之后,eve宣布,她决定步行去今晚家庭聚餐的酒店。姨姨告诉她这完全是她的自由。然后母女分道扬镳。eve经过一个半小时的步行到达酒店。亲戚们纷纷表示心疼,而姨姨用鄙夷的眼神问道,真是走来的啊?eve的嘴噘得老高,不理。姨姨暗暗叹了口气。
在中国表哥的眼里,eve越来越接近一个标准的美国人:直接、单纯、乐观。我称赞她优秀,她会露出8颗牙齿,大笑着给大熊抱。她会因为家附近餐厅的妥帖服务而喜欢上那家餐厅,跑到店里去找老板商量,能不能义务为餐厅打点零工。对路上不认路的人,她也会很热情地主动上前指点,然后才记起来自己是个认不清路的外国人。而另一方面,她的毛病也不少。姨姨私底下说,她越来越抗拒练琴了,越来越不满意妈妈的管教了。早上起不来床,演变成现在有些习惯性的迟到。看在眼中急在心里的姨姨一直在用各种方式力图纠正。从22岁到美国,姨姨就在开始和另一个文明不断冲突、融合。作为全靠自己的第一代移民,她在美国站稳脚跟,进而过上富足的生活,背后的艰辛可想而知。在有自己的小孩之后,东西方文化和观念的冲突再次变得鲜明而棘手。孩子长大,每天接触和灌输的都是西方观念,崇尚自由,强调自我权利,追逐感官享受。而东方式的牺牲、顺从、忍耐和自持自控都与之格格不入。与美国的父母相比,要强的中国父母又总会控制欲过强。开明和约束,永远都是矛盾的两面。当妈的潜意识地在用中国父母管教孩子的标准作参考,孩子却在用美国父母的标准衡量自己的父母。如何做好以上种种平衡,姨姨需要很多的耐心和智慧。
和妹妹的顺意自如相比,姐姐最近过得确实有些不开心。大提琴已经练了多年,学校首席也已经做了多年,要想使琴艺进一步精深,就要走职业化路线,报考美国最好的音乐学院,就要付出比之前多得多的时间和精力,可能以后的人生之路整个都会发生变化。身材变胖后她决定吃素,现在想来也有点后悔,可是自己说出去的话不可以反悔,那样太没有面子。想睡更多的觉,看更多的书,又想和朋友同学们去更多好玩的地方,时间总是不够用。妹妹可以撒娇,做姐姐的很多时候只好硬扛。而家里人不但不体谅,还一直要求自己更努力,更坚强。委屈来的时候真的是铺天盖地啊。从鼓山下来的时候,eve一边和我诉苦,一边委屈地哭了:“干吗学习就一定要吃那么多苦嘛。妈妈对我真的是不够好。”
可是她可能忘了,在她6岁那年在中国过暑假的一天,晚上她上完补习课,妈妈开车载着她回住的地方。在车上eve不小心丢了她的戒指,难过得哭出声来。那是个五六岁小女孩喜爱的饰品,小小的,虽有些精致却也不算珍贵,但在eve眼里仿若珍宝。妈妈和她在车里一直翻找,可总也找不着。天那么黑,戒指那么小,小女孩那么难过。妈妈着急地在车里爬进爬出,翻起脚垫和杂物,在肮脏的夹缝中摸索,又用力扒开皮坐垫的缝隙,细细翻检。找着找着,她也哭了,一边落泪一边继续找。最终是我帮她们找着了,心中感慨着:人生就是这么难,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时候。无论是用西方思维还是用东方精神来解决问题,也各有所长,各有欠缺。但是不管多难,这个有爱的瞬间我们都应该记住。相比西方式的自由平等和独立精神,东方式的深情和人情味是不是更弥足珍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