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水
江枫渔步步为营,亲手将黎元山推入设好的陷阱中,只为助戚霜得偿所愿。可是,等到黎元山真的离她而去,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世上,她最在乎的人是他…
1寿宴
原本就金碧辉煌的远洋饭店,因为设在此处的黎帮老大黎元山二十八岁的生日酒宴,更显热闹。
我才走近门口,黎元山就亲自迎了出来,我扯了扯旗袍的前襟,让贴身的布料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若隐若现地昭示着几乎开到腿根的高衩下的春光。
耳边传来不屑的冷哼声,几个富家小姐踩着油亮亮的黑皮鞋,趾高气扬地进去了。
也是,二十八岁的黎元山生得端方温良,又单身,着实不该对我这个风尘中人青眼有加。
黎元山的妹妹黎巧慧穿着嫩黄色洋装,天真得就像是田野里朝气蓬勃的向日葵。她拉着一个男子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就是我哥哥费尽心机也要娶做老婆的人?”
我轻笑一声算作是对她的回答,视线却移到她旁边的男子身上,涂满丹蔻的艳红手指扫过他的脸,挑起他的下巴对着我:“哪里来的英俊小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挑起眼睛,眼底闪过一丝不满。
黎巧慧鼓着脸气哼哼地拍掉了我的手,涨红一张俏脸,带着少女独有的娇羞。
黎元山笑:“你可别乱摸戚霜,他现在可是我妹妹眼中的红人。”
黎巧慧红了脸,恐怕是听懂了他话中的深意和挪揄。
寿宴正式开始,琳琅的礼物让人咋舌。我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在众多翘首以待的目光中将盒盖缓缓打开。黎巧慧凑上来看了一眼便咦了一声:“这是什么名贵茶叶?”
“我哪里送得了什么名贵之物,不过是我家乡的碧螺春,一个大子都不用就能买回来许多铺满屋子。”
人群中传来嗤笑声,我却看着黎元山,他的嘴角漾起一抹笑容。
整个八大胡同都知道,最早让黎元山流连月满楼里江枫渔的香闺忘返的原因,就是我泡洞庭湖碧螺春的手艺。
忽然,我的腰被黎元山揽住,整个人也被他拽进怀里。他堂而皇之地亲吻我的唇,我僵硬的身子慢慢松软下来。
我用余光瞄着戚霜,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寿宴结束已是午夜时分,黎元山坚持要送我回月满楼,我心安理得地裹着他送我的绒皮小袄钻进温暖的车里,发现戚霜居然坐在驾驶位。
北平到了夜里便肃静得很,一点不像白日里的人声鼎沸。撤了摊位的商贩们为夜晚留出一条宽阔的路,饱经风霜的老树在寒风里颤抖,稍不留意便能抖下簌簌的雪。
车里比街上更静,微醺的黎元山斜靠在座椅里,我注视着前方,目光不经意会在后视镜里与戚霜碰撞。
黎元山说苏州沿途的山头上有不少占山为王的流匪,若黎家想和苏州的富贾互通生意,还得一个个去拜这些山头才行。他邀我同行,我懒洋洋地拒绝道:“刀光剑影的,我可不去。”
“可若没有你在身边为我烹茶,我会不安心的。”喝醉了又与我一起时的黎元山,一点也没有在黑道上叱咤风云的模样。
我失笑:“容我考虑下吧。”
“顺便再考虑下何时嫁给我。”
我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脑袋:“这副模样让人看了去,看你还怎么做你的黎老板。”
黎元山哼了一声,用指头缠着我的发尾打着转。戚霜还是像个冰窖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2.月满楼
月满楼里到了晚上便人声鼎沸。我以为女人和佳酿足以让所有男人心猿意马,却没想到戚霜并不在列。
戚霜端坐在桌前,气定神闲地喝着手中的一盏茶。我路过他身边时故意装作扭了脚,顺势滑进他的怀里。戚霜静静地看着我,眸子里并没有什么感情。
我朝他挤眉弄眼:“这场面若是让黎小姐看到了,你说会怎么样?”
戚霜眸色一沉,将我推开。
“哎,这就生气了?大不了以后我不拿你的心上人开玩笑行了吧?”
戚霜没有理会我不满的挪揄,沉声道:“这次去苏州,是个让你接近黎元山的好机会。”
“你放心,只是你答应我的报酬可别忘了。”
戚霜眼底是对我的贪婪显而易见的鄙夷:“做了黎夫人,还怕没钱花?”
我故作惊讶地摇摇头:“我挣够了过完下半辈子的钱,你得到黎帮的帮主之位,我们本就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别说得好像我占你便宜似的。不过到时候黎帮易主,你可千万要顾及我和你之间的这点情分,别等你把黎元山拉下马,让我也一起陪了葬。”
戚霜哼了一声,起身要走。我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由得怔忡。我刚来北平就被骗到八大胡同,后来遇上了戚霜。本以为傍上了个挥金如土的金主,谁料却和他成了盟友。
我用柔若无骨的胳膊从后面缠上了他的脖子。戚霜不耐地啧了一声,我却爱死了他这副皱着眉头颇为不耐的模样。
“戚霜,为什么要找我帮你?你就不怕我出卖你?”
戚霜笑了笑:“因为你够贪,你爱钱超过爱你自己。”
我咯咯笑了起来:“你又何尝不是一样?想在乱世里谋生,要不就要有钱,要不就要有权。你还不是想死了那个帮主之位。”
他无比清楚我和他是一类人。我想这才是他找我帮他的原因,他对我的自信源自于对他自己的自信。
戚霜无视我话语里的挑衅,捏起了我的胳膊,指着小臂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的文身问道:“我一直忘了问你,为什么要文这个?”
我撇撇嘴:“小时候被狗咬了一口,留下了疤,妈妈嫌丑,就找师傅文的。怎么样,好看吧?”
戚霜嗤笑一声,把我的手甩开,像在丢弃一个烫手山芋。
“俗不可耐。”
我冷笑,我这种风尘女子当然俗不可耐。他的黎巧慧才是浊世中唯一的白莲花,谁能比得过?
3.南下苏州
在戚霜和我的翘首以待下,黎元山下苏州终于成了行。旁人都说黎老板好大的手笔,包下了火车中的整整一节车厢供一行人住宿。
火车长鸣一声,便朝着前方轰隆隆地驶去。黎巧慧靠在皮质沙发里,扯着戚霜看窗外缓缓倒退的景色。已是深冬,北方的树木早已凋零,田野里只剩一片衰败。
到了苏州便有车子来接我们,带我们沿山路进城。
我和黎巧慧一左一右地坐在黎元山的身边,黎巧慧玲珑细嫩的手越过前面的座椅去扯玩戚霜的头发。我扭头望着窗外的景色。南方的冬天依旧阴冷,枝叶还算繁茂,却掩饰不住枯黄的颓势。
然而下一秒,一声激烈的枪响打破了末冬的寂静。
黎元山迅速按下我和黎巧慧的头,坐在前排的戚霜敏捷地跳下车,朝枪响的方向还击。
子弹击进车体和地面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紧接着背后一声巨响,原来是玻璃被子弹击穿了。我连掉入领子里的玻璃碴都来不及拍出来,就被黎元山推搡着下了车。他一手牵着我和早就吓哭了的黎巧慧,一手执枪还击。
黎元山的手下也迅速还击,两方交战,时不时会传来子弹没入肉体的声音。
“戚霜!”黎元山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吼道。
事实上,不等黎元山叫他,戚霜已经在最快的时间赶到我们身边。流弹太过密集,用来挡弹的那一边车体早已是千疮百孔,我们只得换个掩护的地方。
戚霜手中的枪突突地跳着弹壳,他一边抵挡着猛烈的攻击,一边朝我们伸出了手。
在我下意识把手交付上去的前一秒,他已经拉起一旁瑟瑟发抖的黎巧慧,小心地护在怀里。
“还发什么呆?!”黎元山焦急地推了推我的腰,护住我的头拉着我躲到树后。
戚霜一边朝着对面射击,一边喊道:“黎爷,你们先走!”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 黎巧慧却紧紧地抱住戚霜不肯撒手,半边身子暴露在树外。
砰的一声枪响。
“阿戚!”黎巧慧尖厉的嗓音在旷野里回响,异常绝望。
我咬破了自己的唇。
我听见黎巧慧几近崩溃的哭喊声,为她挡了一枪的戚霜肩头被剜出一个狰狞的血窟窿。
黎元山安排在后的人手很快赶到,杀手们见大势已去,迅速撤退。我们的处境终于安全下来,可是戚霜脆弱得犹如一张摇摇欲坠的纸片。他的血像是不会停一样一直流,染红了泥泞的土地,和那些凋落的叶。
4.黎元山,我嫁给你
月上中天。
从黎元山的手下接我们回落脚的行馆,再到请来医生,也不过是过去几个钟头的时间,却漫长得犹如一整个世纪。
我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可以看见院子对面的那间房,灯火从明亮变成了幽弱。
戚霜中了一弹便陷入昏迷,好在医生来了之后便将子弹取了出来,只是依旧高烧不退。眼睛哭得像核桃的黎巧慧说什么也不肯假手于人,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的救命恩人。
我整了整凌乱的妆容,冰凉的手拂过脸颊,掌心里居然是一片潮湿。拉开门,黎元山正站在房门口,没有敲门的意思,不知站了多久。
我强撑起一抹笑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白天受惊了吧?我忙着料理后事,没顾得上你。”他说着探手,将我额前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
“我没事,倒是你,没事吧?”医生也为他检查过,身上许多擦伤,我知道那都是为了护我留下的,我不由得内疚。
“你在心疼我?”他凑近了些,挂着笑容的嘴角几乎要贴上我的唇。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些心思。”我微窘,推开他。
“已经没事了。那些流寇我也派人去追查来路。”他抬手覆上我唇上的伤口,“看你,吓成这样。”
“我这条小命还没享受过荣华富贵,可不能这么早死。”
“荣华富贵?”黎元山挑眉,“那不知江小姐可否愿意陪在下走一趟,去领略一下苏州城里的荣华富贵呢?”
我不知道黎元山是怎样的人,差点去见了阎罗王,却还有心思带着我花前月下。
他倒是笑:“放心,我拼死也会像戚霜救巧慧那样救你。”
苏州城的路,黎元山像是很熟。夜里寒凉,早就没了来往的路人。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像敲冰一样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拉着我的手,在路灯微弱光线的指引下,一路奔跑,来到一所大宅子前。
宅子荒废了许久,厚重的门早就被风霜腐蚀,推开时吱呀作响。回廊的木栏上结满了蜘蛛网,连旧时曲觞流水、荷花盛开的池塘也早就干涸。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压抑着心头的酸楚。幼时我最爱坐在这朱红色的木栏上,伸长了腿在池塘里拍打出水花。
现在想起来,竟都是恍如隔世的过去。十六岁那年,父亲药材生意失败,人也染上了重疾,就这样撒手而去。苏州城里的首富江家,财产很快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亲戚一抢而空,从此便成了个笑话。那年,我背井离乡,远上北平只为讨个活路。却不知再回来是四年的光阴,我为了活着而活着,沦落成风尘女子。
黎元山无心插柳,却将我失去的美好通通送到了我面前。
“喜欢这里吗?”
黎元山的问话将我拉回了现实。我仔细分辨着他的语气,并没有察觉到试探,想必他会带我来这里也只是个偶然——他并不知道我和这所宅子的渊源。
“你怎么找了个这么破败的地方?”
“我已经将这里买下来,等我们老了,便回来这里定居。”
一阵寒风刮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见状便脱下外衣,紧紧地将我裹住。他的气味瞬间填满了我的鼻息,月下他只有一袭长褂,清瘦又飘逸,藏起了身上所有的杀气。此刻的他,像个与世无争的书生。
“从我见你第一眼起,我便觉得你该在这样的画面里生活。没人可以欺负你,没人可以伤害你,你只管笑着,就很好。”
我的鼻子一酸,低声问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黎元山张嘴,本以为要说出什么浓情蜜意的话,到头来却生生打了个喷嚏。
他懊恼地揉了揉鼻子,我却忍不住笑出声,在他未说话之前躲进他的怀里。
“黎元山,我嫁给你。”
5.两场婚礼
伏击的事不了了之,黎元山将时间花在拜山头疏通关系上,戚霜的伤在黎巧慧的精心照料下也好了起来。我听黎元山的手下说,黎巧慧已经表明了心迹,回了北平城就要嫁给戚霜。黎元山也许是念在戚霜护她有功的分上,竟没有反对。
回到北平已是一月后。
黎元山的脚刚落地便马不停蹄地筹备我们的婚礼。他遂了黎巧慧的愿,将婚礼定在同一天。只是他将我迎娶进门,而戚霜则是从黎式会馆将黎巧慧接走去教堂行礼。
黎元山从苏州回来之后便感染了风寒,咳嗽一直都没有好过,看了大夫喝了许多方子的药,也未见起色。戚霜以准妹夫的身份,开始帮黎元山打理起帮中的事物。
有时我瞧见黎元山病恹恹却还要亲自打点婚事也会心疼,他却不让我操心,只留时间给我去和月满楼的姐妹道别。
待我回到黎氏公馆,迎面正看见戚霜走过来。他手里拿着各式婚纱图纸,想来是在为黎巧慧挑选结婚礼服。
这好像还是从苏州回来之后,我和他的第一次单独相处。我仔细端详着他的伤口,见他面色如常,还是忍不住问道:“伤都好了吗?”
“多谢大嫂关心,已经无恙了。”他谦顺恭敬地答道。
只这两个字便轻易拉开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好像于他而言,我真的仅仅是他未婚妻的嫂子,我与他之间,没有半点瓜葛。
我笑了:“没事就好。山高水长,以后你出生入死的机会,还多着呢。”
戚霜变了脸色,却碍于我是大嫂的身份,只得隐忍不发。
真是讽刺。
大婚前夜,整个黎家都弥漫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天边忽然绽放起了烟火,五光十色,七彩琉璃,像在为明日的喜事提前祝贺。
我趁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烟花上的空当溜到昔日戚霜买给我的房子里,屋内亮着昏黄的光。我走进去,戚霜正跪趴在灶前,费力地生着火。我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脸黑得不知是被熏的还是气的。
“你没事想吃什么苏州生煎,还要我亲自买回来蒸。”
我们平日里装作不认识,交换信息的方法是在城南的苏州小食铺外面的信箱里留下要传达给对方的字条。我对他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要我稳稳妥妥地嫁给黎元山,就必须得亲自蒸一笼苏州生煎。而烟花,是他知会我来相会的信号。
想到平日里叱咤风云的戚霜如今亲自下厨 ,我笑得停不下来。
半个小时后,戚霜神色不快地重重放了一个盘子在桌子上,我扫了眼,虽然下厨的姿势难看了些,但是煎生煎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戚爷真是深藏不漏。”我揶揄了一句。
戚霜搬了张凳子在我面前坐下。被柴火熏过的狼狈模糊了他冷峻的面容,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凌乱地翘着,倒有几分稚气。
他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故作惊讶:“哦?戚爷还有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戚霜顿了顿,才慢慢说道:“我幼时便被人贩子拐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久了,连爹妈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所以我才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想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只能踩着人头变成人上人。偌大的北平城,只能有一个爷。”
我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生煎,油油的汤汁便顺着破洞流了出来,溢满了一整个盘子。
“所以你处心积虑也要将黎元山取而代之?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不惜找来我帮你,甚至连黎巧慧也……”
“不,”戚霜打断了我的话,“你信不信都好,我对她是真心的。”
我的心猛地一颤,脸上却已条件反射地笑了出来,好像这些年来,不论受了什么委屈侮辱,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笑,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自己。
“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亲热了那么多回,你对我爱答不理的,她一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你却对她谈真心。”
戚霜并不理会我的讥讽:“她救过我一命。那时我还是个跟着人贩子四处乞讨的小乞丐,撞倒了南下苏州游玩的她。她的仆人对我好一阵打骂,我迁怒于她,还将她腰间名贵的玉佩一摔两半。她却以德报怨,向人贩子买了我,给了我自由身。虽然那时我们都小,我不太记得她的样貌 ,可她脖子上挂着的碎玉,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我张了张嘴,见他脸上的深情款款,只好把嘲笑咽回了肚子里。半晌,我才道:“你真是个复杂的动物,一方面诉说着你对黎巧慧的欢喜,另一方面却想方设法地要杀掉她的哥哥。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真相,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番天翻地覆呢。”
果然,戚霜不再说话,他怕是也知道这点。只是我了解他,对于他而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对黎巧慧的爱不会因为她是黎元山的妹妹而减少,同样,他也不会因为黎巧慧和黎元山的关系而放弃自己的宏图霸业。
是夜,我在小屋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戚霜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早早回去准备第二天做新郎。
我迎着寒风走在街上,快到黎家时竟看见衣衫单薄,站在风里的黎元山。
他被风冻得面色苍白,见我回来了,却微微一笑。
我的鼻子眼睛一定是被风吹久了才会又酸又胀,含混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怕夜太黑,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看鬼一样地看着笑意盈盈的黎元山,果然他撑不住了,黯然地揉了揉眉心:“明天成亲,我是怕你不回来了,就想在这里等等看。”
“怎么会。”我涩然。
他牵起了我的手:“进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是我的了。”
黎元山的那句话,就仿佛是一句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的婚礼,终是来了。
我坐在大红的花轿里,流通的风撩起轿子的帘子。我从那微小的缝隙中,看见迎面驶过的花车。穿着周正西装的戚霜正坐在里面,挽着身着白婚纱的黎巧慧的手。
汽车卷起的风让这擦身而过变成了眨眼的瞬间。
我坐在花轿里,成了别人的妻;他坐在汽车里,迎娶他的妻。
一红一白,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藏在红盖头的下面,只能透过布料看见外面暧昧的灯火。
蜡炬成灰。我听见脚步声由远至近,紧接着红盖头被人揭开。
醉得迷离的黎元山捧起我的脸,像是捧住了什么珍贵的宝贝。带着酒气的吻就这样落在我的脸上唇上,我的背紧紧贴着大红色的被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被他一根一根挑着指头握住。
“你是我的了。”
他竟像个孩子一般得意。
洞房花烛夜,我在他膝下辗转承欢。可在这同一个夜里,戚霜是不是也像现在的黎元山一样,用尽毕生的温柔去对待身下的女子呢?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却以为我痛,舔着我唇上的伤口,万分的珍惜。
6.碎玉
成亲之后,戚霜和黎元山之间的关系看似相安无事,实际上却波涛汹涌。冬日的风霜悄然退去,万物换上新绿,又渐渐迎来了蝉鸣。
戚霜如日中天,势力越来越大,黎元山的风寒却成了旧疾,一直未好。我们请来了北平城里各类的名医会诊,却都是束手无策。他的精力只够为一些大事做决断,与商贾匪首打交道的事情全部交由戚霜处理。
久而久之,黎元山的院子就冷清了下来。我看着黎元山日渐灰暗的脸色,提议陪他回苏州养病,黎元山想都不想地答应下来。他如此相信我,让我心中生出许多愧疚。
我带黎元山去苏州,一方面是为戚霜留出空间大展拳脚,另一方面是我知道戚霜心狠,为达目的必然不会放过黎元山。黎元山对我太好,我到底对他下不了狠手,便想带他去苏州暂避风头。
戚霜早就在我送黎元山的茶叶里下了使人精神衰退卧床不起的药,他安排我在黎元山身边,也不过是为了牵制并暗中软禁住他。这药若是再吃下去,恐怕黎元山的下辈子都要瘫在床上。
现在整个黎家的风头都被戚霜抢了去,那些黎元山的心腹被戚霜借口调走或暗中除掉,剩下会看眼色的,早就转到戚霜门下。
我将汤药送到他的榻前,他咳嗽着喝了,还嚷着要喝我泡的茶。我依他,在他面前为他煮水,他摸上了我的发。
“对不起。”他道。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让你陪着一个将死之人?”
我心中一颤:“不许瞎说。”
我们将去苏州的决定告诉他们,黎巧慧哭了许久,黎元山劝了好久才收住。而戚霜神色无异,看我的目光正直又单纯。想来也是,他快要得到他想要的,我也从黎元山身上捞到了不少的好处,我们之间的买卖算是尘埃落定,从此恐怕都不会再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怕我独自收拾行李孤单,黎元山让黎巧慧陪我到街上去置办些路上要用的东西。北平城里四季都是一般的热闹,少女们又白又嫩的藕臂被锦缎装饰,大方地享受着四周艳羡的目光。
黎巧慧带我来到一间古董铺前,看得出她是这里的熟客,老板见她来了笑得心花怒放。
“嫂子,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我看了两眼也不过是些二流的货色,实在不明白黎巧慧为何这么推崇。
黎巧慧挑着脖子上重新镶好的玉佩给我看:“这块碎了的玉我就是在这里买的,他们家镶嵌碎玉的手艺还不错,你看看这玉的成色,很值吧?”
黎巧慧笑得像花园里被悉心照料阳光沐浴的鲜花。我看着她十足小女人的幸福模样,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我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道:“妹妹,嫂子提醒你一声,你爱在古玩铺里买东西的事,可千万别让戚霜知道。”
“为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
“做大事的男人啊,可不喜欢自己的太太在外面乱花钱。”
黎巧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我真是善良,若是让戚霜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黎巧慧只不过是从店里买来的这块玉,他拼搏了半生的心血可不得通通白费了吗?
7.二下苏州
这次南下苏州,竟不似上次一般热闹。
江南的天气暖和了不少,黎元山的气色好了许多,这些时日我泡的茶里已经没有再下药了,我想不久之后,黎元山的身体便会慢慢恢复吧。
旧宅已被打扫过,就我们两个人和几个下人住,稍显宽敞。黎元山还是不能动得太多,家务便由我来操持。他握着我粗糙了不少的手,无不心疼地向我道歉。
“本来是要你过锦衣玉食的生活,结果却要你来陪我受苦。”
他这一说我才猛然想起,好像我已经在想要荣华富贵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没事,你快些好起来让我过好日子就行了。”
我笑了笑,又安抚了他几句,便带着人外出采购。为图方便,我抄了小路。
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凶恶的男人掐住我的脖子。下人吓得连连后退,他狠狠地掐住我,贪婪的笑声在耳边响起:“让黎元山亲自换他的太太,不然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可就没了。”
下人忙不迭地跑走去搬救兵。
我心知不对,我们隐姓埋名,苏州不会有人知道黎元山的来路。这人显然是冲着黎元山而来,这世上自然没有那么多巧合。
我心下一片寒凉,戚霜明知黎元山的身体状况已是强弩之末,可他还是不肯放过黎元山。他着急下手,连我的安危也弃之不顾。
没多久,黎元山竟真的亲自来了,他推开想要搀扶他的手下,一步一步艰难地朝我走来。
他孱弱的身子几乎要被风吹倒,可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黎元山,半年前在苏州的树林里没让你死,算是你命大。”
我一惊,这么说,当初我们下苏州时遇伏并不是偶然,而是戚霜一手策划的?要知道,他就是靠这个才博取了黎元山的信任,娶了黎巧慧。
“放了我太太。”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眼底满是我看不懂的深情。如果他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还会不会这样包容疼惜着我呢?
黎元山大概是以为我害怕了,朝我弯了弯嘴角,比了个口型:“别怕。”
“放她也行,拿你的命来换。”男人狰狞地笑道。
我尖叫道:“不要!”
可我阻挡不住黎元山的脚步,他慢慢地向前走,摇摇欲坠,却异常坚定。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慌张过:“黎元山!不要过来!你不知道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值不值得,由我说,不由你说。”黎元山已然走到我的面前,轻声说道。
男人猛地把我向他一推,我失去重心,扑进他的怀里。黎元山接住我,瘦弱的身子不堪重负地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我紧紧地抱着他,终于明白他是多么来之不易的幸福。可这幸福我还没有抓牢,黎元山就抱着我在原地转了个圈。
等我被换到他的角度,才看见那男人不知何时掏出一把枪,正冲着我的背心。黎元山是看见了这一切,才替我挡了这一枪。
——放心,我拼死也会像戚霜救巧慧那样救你。
竟是一言成谶。
8.世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黎元山中枪的位置并不在要害,子弹很快被取了出来,只是他身体虚弱,经此一劫,已是行将就木。
我为黎元山煎好了药,推开门时,他斜靠在床头上,脸色带着些微微的红润。只是他的眉梢眼底病色更深,我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回光返照。
他微笑着将我为他煎的药一饮而尽,又要我为他泡茶。想到不知以后还能为他泡几次茶,我不由得心酸,连手也抖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将茶盏递到他手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足地浅尝。
“枫鱼,我快要走了。”
只这一句话,就让我瞬间掉下泪来。
我总以为我对黎元山只是利用,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可他对我的好,对我的呵护并不是假的。这些时日以来,都是他陪在我身边,给我最好的生活。有时我在想,若是我先遇上的是他,那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过来些……”
我跪在他身旁,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抬起手,擦掉了我眼角的泪。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哪儿吗?那年我二十三岁,第一次南下苏州和苏氏药材的苏老板谈生意。我在他家的后院迷了路,看见十六岁那年的你,坐在长廊上,天真无邪地玩着水。那时我想,要是我能娶到这么个高兴的姑娘该有多好。”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早就知道那所宅子是我的故居,才故意带我去看。那并不是巧合,而是他处心积虑让我感动从而嫁给他的契机。
“后来我再遇见你时,你已是八大胡同的窑姐。我看你家道中落不得不卖笑度日时,不知心里有多难受。那时我便对自己说,一定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包括黎帮,包括我的性命。”
他言下之意让我心惊胆战,莫非他早就知道茶里的猫腻?不,不对,若是他早就知道,他怎么还肯喝呢?那岂不是眼睁睁地将家业拱手让人?
“枫鱼,我和戚霜一样,能做到黎帮老大的位置,也是靠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你和他的关系,哪怕藏得再小心翼翼,我也一样能查得出来。你下药的事,我也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喝?”我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说了许多话的黎元山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他平复了许久,直到呼吸变得微弱,让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离我而去。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却仍是在微笑。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我为你而死,在你心里会不会就有了我的一席之地?”
我想回答他,可是他合上了双眼,再也听不见我的答案。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怀揣着对我的爱,一步步走进我为他设计好的陷阱中。他走得义无反顾,连头也不回,只是因为那年我无意间撞入他的眼中,从此他念念不忘,我却昏昏碌碌。
其实我没有告诉他,我原也为我们设计了些将来,等他身体再好些,我便给他生个孩子,从此什么黎帮我们都不管了,就在这里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其实我从一开始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我只是想我爱的人能多看我一眼。
后来我想,有黎元山在我身边也不错,至少他能陪我到天荒地老。
可到了最后,竟是我亲手将他推入了万丈悬崖。
9.忘尽前尘
黎元山过世的消息传回北平,戚霜很快就带着哭得死去活来的黎巧慧来了。黎巧慧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她的哥哥会因为没有击中要害的流弹而毙命,我让用人把房里的东西扔在院子里。大包大包的碧螺春在地上散开,院子里弥漫着干燥的茶香。我在心中祈祷,若是黎元山在天有灵,就让人早早发现它们。
黎巧慧不愧是黎元山的妹妹,她请来的私家侦探很快发现茶有问题,她便报了警,带着巡捕房的人将我团团围住。我对下毒谋害亲夫的事,供认不讳,被关进牢里,宣判择日处以死刑。
直到行刑的前一天,戚霜才来看我,风尘仆仆的。我沉默地观察了他许久,才在他脸上找到了一丝的不舍。
“我……会想办法。”
他的语气难得地犹豫起来,其实傻子都知道,黎元山已死,我受千夫所指偿命,是最好的结局。
我咯咯笑了起来:“戚霜,我和你说个故事吧。我十六岁那年,还是苏州富庶人家的大小姐,有一天我的仆人们带着我出门游玩,路上遇见了一个小乞丐,他躲避着老乞丐的追赶,一头把我撞倒在地。我的仆人把他狠狠揍了一顿,他倒是凶狠,不但砸了我的家传玉佩,还一口咬在了我的胳膊上。他一定不知道,那一口咬得重极了,我的手顿时血流如注,而那道牙齿留下的疤,从此跟着我。”
戚霜猛地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享受他这样错愕的表情,带着笑容继续说道:“我花了好多钱才还了他自由之身,可他从此走了个无影无踪。所以你说,这世上好人总是没有好报的。不久之后,我便家道中落,苏州待不下去了,便流落去了北平。刚到北平,我吃不上饭,只好把家传玉佩拿去当铺,虽然碎了,可毕竟是古物,也换来了不少钱。”
“你……你是……”戚霜的表情慌乱起来。
“戚霜,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认出你了。那时你意气风发,已经是个人物。我追在你的身后拼命喊你,你没有听见,你的那些手下们却看见了我,瞧见我还有几分姿色,就把我卖去了八大胡同。”
我深深地看着戚霜的容颜。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起,其实我喜欢极了他。我真的打算把这一切都藏在心里,守着它直到我死去。我甚至害怕黎巧慧穿帮,教她说了谎。
但是现在黎元山死了,死在了我和戚霜的手里,我愿意代替戚霜承担所有的罪责,可是我也要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失去了一个爱我的人,他失去了一个爱他的人,很公平,不是吗?
戚霜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撞歪了牢狱里的桌子。他想冲过来握住我的手,却被狱警拦住。他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我这才看清,他再不是那个让我欢喜了一生的少年了,他的清俊被岁月打磨,只剩下了憔悴。
他仍在重复:“我一定会救你,你等我,你等我。”
那语气到了最后,竟似在哀求。我从没见过他现在的模样,像个孩子似的卑微。
——我一直都在等你啊。我把这句话藏进肚子里。
那夜,我握着和黎元山的婚戒,躺在冰冷的石床上。
我把那镶着钻石的金戒指,在闭眼咽下的时候,仿佛看见年幼凶猛得像头幼兽的戚霜,又看见一身月白长褂的黎元山。
我这一生,终是赎清了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