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春华
由于职业关系,许多朋友希望我能够为他们孩子的教育问题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专业性咨询意见。问题不外乎是上哪所学校最好;是出国读书好,还是在国内读书好;如果要出国,什么时候出去最好,等等。可以看出,每个家长都竭尽全力地想为自己的孩子设计出一条最好的教育路线。其隐含的逻辑是:最好的教育等于未来更大的成就或更好的生活。但我反问的第一个问题往往令他们难以回答:“孩子的想法是什么?”
中国的父母往往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想什么,孩子越大他们越不知道。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通常情况下,爸爸都太忙,既没有时间也不善于和孩子进行平等坦诚的交流,妈妈虽然和孩子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但常常局限于生活上的照料而缺乏思想和情感上的沟通,或者失之于琐碎唠叨,叮嘱教训多而倾听分享少;另一方面,中国的父母总是认为,孩子懂什么,只要按照大人为之设计好的路线付出努力,就一定可以获得一个璀璨的前程和美好的人生。孩子的任务是付出自己的全部努力,家长的任务是尽一切可能为之创造最好的条件,内因和外因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取得成功呢?
吊诡的是,即使按照最完美的路线教育出来的孩子,当走上工作岗位、结婚生子之后,他们中间不成功、不如意的人也似乎越来越多。拿到了美国顶尖大学的博士学位却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在国家机关努力工作了十多年却连个副处也没混到,唱歌跳舞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高学历女生却一心要嫁给只有高中学历的同学,工作上发展顺利的人没承想天天闹着要离婚……许多人心力交瘁地问我,当初为孩子费尽心思的设计有意义吗?
教育过程可以设计,但人生不行。教育路线图尽可以被制定得尽善尽美,然而生活往往不会按照预先写好的剧本上演。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没错,生活仿佛特别喜欢和人开一些不大不小甚至是残酷的玩笑。你越想追求的就越得不到,你拼命想躲开的却常常鬼使神差地找上门来。除了学习和学术——甚至有时候学术界也不例外——之外,“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简直让人困惑不解。最常见的情况是,你付出了百分之百的努力,却往往连百分之一的收获都得不到。有多少人禁不住为此愤愤不平、牢骚满腹,总觉得老天对自己不公,却很少能够静下心来想一想,我一开始的设计和追求对吗?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最初的目标不对,否则就不会去追求。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当我们开始设计路线图的时候,我们不自觉地把追求的结果当成了人生的目标和全部。但如果只是为了结果而追求,我们就有可能走上人生的歧途。
老实本分的农民很少会抱怨。他们在春天播种,夏天耕耘,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秋天能够有一个好收成。但是,当秋天到来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把所有的农作物都毁掉了。农民所能做的是什么呢?他们总是默默地做好该做的事,来年春天,继续播撒希望的种子。在农民看来,天气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因此,重要的是做好每天自己能够控制的事情,深耕、浇水、除虫,等等,至于结果如何,就由老天决定吧。
过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你可以乐在其中。在过程中,你有思考、有体验、有感悟,也有收获和进步,这本身就充满了乐趣。就像登山一样,登顶的结果固然壮观,但你终究是要下山的,而登山途中所欣赏到的不同景致、滴下的汗水,都会让你由衷体会到由内到外的乐趣和舒服。
然而,我们的学生现在越来越不重视过程,都是直奔结果而去。上学只为就业,工作只为职务和薪水,至于阅读本身、思考过程、一天一天的经验积累,都被毫不吝惜地丢弃了。表面上看是社会风气急功近利,实际上根子在家长所设计的“完美”的教育路线图。因为在这样一幅路线图中,孩子没有任何主动性的参与,只是被动地按照家长的安排,得到一个预先知道的结果。他们已经丧失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
在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往往会走向设计初衷的反面。小时候家里穷,父母连打带骂让我好好读书的目的是希望我以后可以成天坐在办公室里上班,不用像他们一样辛苦,但现在父母看到我真的坐在办公室里上班了,却一天到晚忙得比他们当年还累,又常常后悔不应该当让我读那么多书;朋友以前成天告诫女儿要好好学习、不许谈恋爱,但等他女儿研究生毕业还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又成天催她赶紧谈恋爱结婚;还有的朋友看到身边的人纷纷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也不甘落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等孩子真的离开后,才发现孩子不在身边的日子是多么痛苦。
今天,人们在批评中国教育功利化的同时,却又不断给孩子设定一个又一个目标。功利化是中国教育的一个重要特点,然而,我们常常忽视了中国传统教育的另一面,即读书对人修身养性的作用。这使得我们失去了教育和生活的根本。
人生是一段旅程,生活的质量在于人内心的感悟。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我们给孩子设计了多么完美的教育路线图,都必须倾听他们内心的声音。如果我们意识到人生无法被设计的道理,放手让孩子去做他们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除非是明显错误的——对自己的决定和行为负责,那么他们的一生一定会过得更加快乐、幸福和充实。至少将来有一天,他不会充满懊悔地说:“这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父母替我安排设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