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沐
堪九下山的时候,只带了一把剑。剑是师父打造的,一刃削铁如泥,一刃钝如杉木。
堪九五岁的时候,父母被窃贼所杀,叔婶嫌他饭量大,将他带到山上说:“堪九,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去去就回。”堪九就在原地等着,也不知自己看过几遍日升月落,数过多少回虫鸣,饿到不行了,他就死死地盯着山路尽头的枝丫,一直到,一直到相信了叔婶再也不会回来。堪九倒下的时候一双粗糙的大手将他扛在肩上。这个人后来成了他的师父。师父说自己从前是打铁汉,被豪绅压榨,官府欺凌,他杀了两个衙役后,逃到山上,一晃三十年。
十八岁的时候,堪九说,师父我想去看看山下的世界。师父说,也好,不过你入了江湖,你我便师徒陌路。堪九问,师父,什么是江湖?师父说,堪九,你只记得,江湖人只有一个朋友,也只有一个敌人。
堪九在路上遇到一个老和尚,他问,大和尚,江湖往哪儿走?老和尚说,你我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堪九问,我现在要去找我的敌人和我的朋友,该往哪儿走?老和尚说,你往南边走,那边有世间最繁华的市集,你要找的人一定在灯火最亮、笑声最嘈杂的地方。
堪九往南边一直走,饿了吃些野果,夜里就和衣在树旁打一会儿盹儿。堪九在第四十五天来到大和尚说的市集,城门出现在堪九面前时,堪九取下背上的剑,用衣角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踏进城门的时候,堪九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又退了出去。城外有一个破庙,堪九想去歇歇脚做个简单的梳洗,明天一早再抖擞精神进城。
破庙里有许多和堪九一样面蒙黄土、眼神热切的少年。堪九在庙口排队打了桶水简单地清洗了一下,随后在大厅找了根破败的柱子挨着坐了下来。
大厅里零零散散有八九个人。有穿蓑衣的剑士,背着篓子的医童,赶路的书生,有兽皮盘腰的莽汉,也有讨饭的乞儿,衣着破烂的卖艺人。堪九的斜对面坐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少年,着青衫白褂,踏金镂虎腾靴,腰间别着金镶玉佩饰,少年正低着头小憩。不远处的莽汉一直往这边瞄着,窃窃私语后,朝这边走来。堪九见状不妙,踢了踢少年。少年没有反应。
莽汉两步并作一步已近身,看少年似乎睡死了过去,悄悄朝玉佩下手。堪九手按剑柄,正要起身,只见少年突然一闪身子,从靴中抽出短刀,血光四溅,莽汉的手指掉落在干草堆里。莽汉狂叫着朝少年扑去,少年依然合着眼,只见他抖了抖腰间的玉佩,露出玉佩上的莲状图腾,莽汉突然面露惊恐,踉跄后退,一直退至五尺外,嘴里呼喊着“饶命”。少年摆了摆手,莽汉朝少年连磕三个响头,仓皇逃走。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从莽汉近身到手指被砍落,少年自始至终未睁开眼,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
“你是剑客?”
少年突然开口,堪九还在刚刚的惊诧里未能回神。
“看来是愣头青。想闯江湖?”
堪九点了点头:“想看看江湖。”
“我带你同行可好?”
“为何?”
“这儿的人都看见那人要朝我下手,可只有你提醒。”
“可我并未起身。”
“有这心念的人,不会是坏蛆。”
自此堪九随少年身侧,见江湖人,闻江湖事。少年教堪九分辨六派弟子与五道侠士,也教堪九识官商娼盗。少年说,我虽教你识得这些人,但你要记得,你的江湖只能有你一人,你身边的人都会成为你的弱点。堪九不解,老和尚曾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少年笑笑,不说话。堪九已经不去找师父所说的朋友和敌人,少年就是他的朋友。
少年叫羽少白,江东人,与堪九同年。除此之外,少年并未多说,堪九也不在乎。
第三年的春天,山茶花开遍了乌东山。
“堪九,我要走了。”
“去哪儿?”
“我和一个人有过约定。今年春天山茶花开时便是赴约之日。”
“何时归?”
“不回了。堪九,江湖从来是你一个人的事。”
羽少白那夜与堪九喝光了乌东山脚那间客栈所有的女儿红。
堪九一个人在路上,遇不平拔剑,遇不公拔剑,遇无耻之人拔剑。后来与湘西一个声名狼藉的打家劫舍的悍匪恶斗,堪九除了恶匪,却在自己背上留下一个七寸长的火灼刀疤。堪九在江湖上渐渐有了名号,他从山上来,落入江湖,江湖人叫唤堪九“落山客”。
有了名,就有人往,有人往就有利来,有利来有人往就有是非,就有酒肉穿肠,义气柔情。堪九在平江城的酒楼里救了一个歌女,叫红莲。有个酒客要红莲出迎,红莲不从,拿香瓮砸了他的头,酒客第二天带了几个家奴打砸酒楼,想要红莲的命。堪九快剑抹了酒客的脖子,家奴作鸟兽散。红莲说,妾身愿为侠士浣衣煮食。
红莲话不多,但体贴入微。堪九习惯了江湖里一个人来来去去,突然有了红莲,心里不知为何有了些倦怠。有天夜里,堪九突然对红莲说,找个村落住下来,我们要个娃吧。
堪九在乌东山脚下和红莲住了下来。他把剑埋在后山的竹林里,立了“落山客”的坟牌。在第二年仲夏,红莲生下一个男娃娃乳名宝儿。堪九开垦后山的废田,种些谷物,自给自足。红莲闲时纺布,卖与田间村妇赚些银子。虽不如此前风光,却是堪九最踏实的日子。
五月的时候,田野间路过一个剑客。堪九问起江湖事,剑客说,江湖最近被一剑客搅得腥风血雨,人心惶惶。平江城府城大吏唯一的儿子被一个剑客杀了,剑客后背有个七寸长的火灼刀疤。大吏花了重金要求青莲帮找到人,否则提头来见。几番找寻无果,青莲帮主被大吏下了大狱,少帮主为救父掀翻了江湖的每一寸土地。
剑客说,你一村间莽汉,为何打听江湖事?
又一年七月,田间燥热,虫鸣不断,堪九心不静。夜里红莲睡熟,堪九举着油灯到后山坟头,挖出落山剑。突然家的方向鸟飞兽响,堪九赶到时,黑衣人站在床榻边,手起刀落。红莲喊堪九,夫君快走!话音刚落,宝儿被惊醒,脸上溅满红莲的血。
黑衣人的短刀朝堪九刺去,堪九悲怆至极,一声怒吼,落山剑出鞘,寒光照亮了堪九。黑衣人突然招式一顿,眼中惊诧,随后大退三步,跳窗而逃。堪九追了出去,一直到竹林坟前堪九把黑衣人拦下。堪九痛不欲生,招招致命朝黑衣人砍去,黑衣人躲闪无路,正面迎击。堪九不留气力防备,反倒让黑衣人招架不住。
正当黑衣人脚下一个错步,堪九翻身腾空,利剑从空中砍下时,三岁的宝儿踉跄而来,唤一声,爹爹。黑衣人趁堪九一个走神,躲开利剑,随后短刀从下而上,插进堪九心脏。堪九倒地,黑衣人丢下短刀,抱起宝儿,摘下了面巾。
月光清冷,堪九清晰地看到了羽少白的脸。羽少白还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样子,只是眼中疲惫,尽是悲苦。堪九满眼的难以置信,草草断了气息。
“堪九,我与你说过,你的江湖只能有你一人。”
青莲帮主被大吏放了出来。少帮主不知所踪。
十五年后,有个少年同师父道别下山。
“我想下山,看看山下的世界。”
“也好。不过入了江湖,你我师徒缘尽从此陌路。”
“师父,什么是江湖?”
“你只记得,江湖人,从来只能有一个敌人也只能有一个朋友,他们都叫,孤独。”
后来江湖有个剑客,一生独来独往,陪着他的只有一把剑,一刃削铁如泥,一刃钝如杉木。
选自《故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