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一股山泉自上游深山里流出来,一路呼朋引伴,翻山越涧,到我们村子上游,已经是一条水势丰沛的河。两岸青山相对,上游有一光滑的峭壁,水就从那里直冲下来,经年累月,白沙石铺就的河底上被冲刷出一方深深的水潭来。潭的下游,是一块数米高的巨石,巨石挡了潭水的去路,它拐一个弯,再一路向下,就活脱脱是一个月牙的形状。月牙潭因此而得名。
村里的大人小孩儿,都喜欢月牙潭,不光是因为潭里四季绿水不断,可以在那里洗衣淘米,还因为它的上下左右都有着极天然的屏障,夏来,那里是姑娘小媳妇们儿天然的浴场。红日西斜,男人女人扛着锄头工具归家。在地里劳作一天出了一身的汗,浑身像被裹了一层油粘布。那时各家条件没现在这么好,有什么自来水热水器。要洗澡,除了在自家大盆里忽拉两下,就是去村头小河。那要等乡村的夜黑下来,静下来。没有灯火亦无月光的晚上,才敢蹲在村口的小河边上,一下一下往身上撩水。总是洗得不那么尽兴。
不晓得最初是谁第一个发现了月牙潭,那里,白天竟然也是可以去洗浴的。应该是村里一个大胆的小媳妇儿,从山上下来,走到月牙潭边,实在热极了,脱了衣,跳进月牙潭。红红的内衣裤,高高地摆在月牙潭旁边那块巨石上。下游有人想来洗衣服或者路过,看到巨石上的内衣,笑笑,扭头就走了。烈烈的正午阳光下,赤条条的小媳妇儿在月牙潭里撒欢儿。才知道,天底下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在白亮亮的阳光底下在月牙潭里洗一个痛快的澡。
小媳妇儿洗完,回头把那种美妙滋味绘声绘色地给村里的姐妹们讲。月牙潭就热闹起来。村口的小河也在黑暗中沉寂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月牙潭的美。年轻的女人率先来了,年纪大一点的也按捺不住。后来,又多了一些男人。却是有一份不约而成的规矩。一天里,男人们总是把最好的洗浴时光让给女人们,正午或者黄昏,女人们洗过了,男人才会跳下水,痛痛快快洗一回。女人们洗澡的时间段里,男人们都要绕开,远远地,不近月牙潭。
小孩子也是不能去的。不需要。村口哪个水汪里都可以装下小孩儿们赤条条的小身体。也不给去,去了看着那些姑娘媳妇儿的光身子,回头会乱说。我比一般小孩儿幸运,十八岁的琴表姐常带我去。
十八岁的女儿一朵花。是吧。琴表姐大大方方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往下褪衣服,直脱得浑身赤条条,在我面前露出洁白的两只小馒头还有馒头顶端两朵粉红的小花蕾,再往下看,就看到那丛黑幽幽的水草……我的脸莫名地红了,赶紧跳到水里,扭了头故意不去看她。又忍不住,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望一望。表姐正闭着眼睛仰面躺在潭中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舒展了白花花的四肢,水从上游的壁上飞下来,落到表姐饱满结实的胴体上,又飞珠碎玉一样四溅开去……
真好看啊。像一个梦。是琴表姐多次给我讲过的那个梦。一群美丽的织女下凡到人间,在湖里洗澡,牛郎来悄悄把仙女放在湖边的衣服拿走……
我把这样的想法羞羞地告诉给琴表姐,她在我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哪里来的牛郎?
是的,哪里来的牛郎?村里的男人比牛郎守规矩,看到女人粉红翠绿的衣,不但不去拿,还要远远地走开去。
可琴表姐的衣裙到底还是被“牛郎”给偷走了。
那个夏天,在离月牙潭很远的乡村公路上,一位背着小药箱的年轻小兽医骑着一辆“大金鹿”来来回回地奔。琴表姐去月牙潭洗澡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
后来的一天,琴表姐的妈妈我的那位远房姑姑红肿着眼睛来找我妈。说,该死的琴作下了……我不知道“作下”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琴表姐从此再也不能带我去月牙潭洗澡了。她开始忙忙碌碌准备自己的嫁妆。
夏天刚好过完,秋天紧跟着来。那个秋天,琴表姐出嫁了。与村上其他人家嫁女不同,琴表姐出嫁的时候,门口冷冷清清,没人送嫁,也无人前去祝贺。人们远远地袖手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看着一身大红的琴表姐高昂着头从家里走出来,钻进前来迎亲的小车……
来年,天气又热了。月牙潭的水又涨起来。却无一人再去月牙潭洗澡了。姑娘小媳妇们不稀罕去了,仿佛那潭水也被弄脏了。我还想去。我妈严防死守,说再去就打断我的腿。
月牙潭真的沉寂下来。沉寂下来的月牙潭也不再叫月牙潭。村里老人们说,姑娘媳妇儿的内衣,挑到大石上算怎么回事?有伤风化。
大石被炸了。
月牙潭不再是月牙的形状,像一滴不长不圆的泪。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