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渺新
这还是个春寒料峭的早春,潺潺的绵雨下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还没有停。
正月里,我们在姑妈家做客,那天晚上,我和奶奶,还有另外一位来做客的老婆婆和她的小孙子睡一张大床,挤是挤了点,却也暖和些。而且屋子里生了一个大火盆,窗子也只是开了一点点缝,所以屋子里暖融融的。七八点钟的光景了吧,窗子都已亮白,我们还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一会儿,门“伊呀”地一响,我的表弟钻了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气,使火盆里红通通的炭火须臾间变得苍白。他站在火盆边,吁吁地吐气,一边烘手,一边对我说:“表哥!表哥!去看碾米厂么?跟我一起去看碾米厂吧!”
碾米厂是姑妈家办的,离她们的屋子还有些远。天冷落雨,本不想去看它,然而被表弟这么一吵嚷,我奶奶她们都急着起来了,我也只好起来。表弟十分高兴,立即给我寻来了一把雨伞,我被表弟那么一撺弄,就当真跟了他去看他的碾米厂了。
表弟的碾米厂用水力发电,下了一夜的绵雨,河里涨了水,山里一户人家便挑了谷子来碾米厂碾,并托人给姑妈家捎了口信来。姑父姑妈都要招待客人,只好派了我这个小表弟去照顾碾米厂了。我们小孩子们本贪玩而喜欢热闹,怎么舍得家里来的亲戚客人一个人到河边的碾米厂去呢?所以表弟一意地撺弄了我跟他一起去,好给他作个伴。表弟戴了一顶斗笠,我打着一把油纸伞,我们沿着山间的小路出发了。雨还在绵绵下个不停。
姑妈家坐落在高山上,她家的屋子简直建在山顶上了,所以站在那里往两边看都是深幽的沟谷。然而沿着山顶往里边走不多远,还有更高的山,山里还有更僻远的村子,捎口信来碾米的人就是从那个村子里来的。碾米厂建在半山的陡坡上,水用长长的渠道从高山中的河里引来,落差极大,倒是利于水力发电的。
我们一路走着,一路欣赏风景,我不禁为这高山上所放眼望到的悠远景致吸引住了。远近的一些山头都缠绕着袅绕的云雾,而沟谷里的人家倒看得很清楚,家家户户都贴了红纸的春联,有人影走动,有鸡啼,有狗吠,有人隔着幽深的山谷说话,谷中景致、还有那一派鸡鸣狗吠的声音,真是空灵美妙。山坡上是一层一叠,蒸糕似的弯曲而狭长的梯田,收的收割了,种的还未播种,现在还是冬荒的时候。旷野呈现一种褐色的底子,草也还是枯黄色,只有一些墨绿色的油茶子树点缀在田墈上,几点寒鸦飞起飞落,在空寂高远的田野上觅食。
从半山以上的横路上下道陡坡就到了碾米厂,山上到处都是裸露的石头,坡路也是用石块砌的小石径。从山里挑了谷子来碾米的人是一位妇人和她的小女儿,早已把谷子放在碾米厂门口等着我们了。见到我们从山路上逶迤地走来了,那妇人脸上就含了那种山里人家特有的热忱的笑,仿佛不好意思麻烦了我们。
表弟开了锁,打开了碾米厂的木门,又到上面水渠里抽了截水的水闸,机器很快就启动了,从碾米厂发出的隆隆的声音,往空寂的山谷里传得很远很远。表弟对于碾米这一套操作很在行,皮带被电机带动猎猎地转动着,他从容地指挥着妇人把谷子倒进铁斗里,白花花的大米很快就从下面口子里流出来了。
机器扬起的粉尘很大,而且响声震耳,屋子里无法久呆,我独自出到外面去看风景。水从上面渠里奔泻下来,带动机器后又顺着山坡往下奔流而去,一片水声喧然,而且飞花溅玉,流泻成活泼跳跃的美丽瀑布,一直冲下深不可见的谷底去。
机器的声音停止后,我才进屋子里去。屋里简直看不清人,待到我看清人后,已经忍俊不禁,妇人和她的小女孩,还有我那小表弟,原来全变成了白头白脸白眉毛的人了。表弟把机器收拾停当后,妇人和小女孩把米糠装好了,都到屋外用水洗了手脸,掸掉身上的粉尘,这才恢复了他们的本来面目。
妇人千声万谢后,方挑起米走了,她的小女儿挑着谷糠走在母亲后面。我和表弟锁了碾米厂的木门,又到上面水渠边下了水闸。我们下了水闸却没有立刻走,仍站在水渠边看那妇人和她的小女儿,看她们一前一后,走在那高山中漫山草黄间的小径上。那小女孩子走在母亲后面,不时地偷偷回过头来看我们。她是个美丽极了的女孩子,有着滴溜溜会说话般的黑眼睛,有着玲珑纤巧的小鼻子,有着小小的可爱的嘴巴。她走出老远了还回过来看我们。
我和表弟一直目送着这母女俩走出很远了才回去。山中空空寂寂的,雨方停,看不见别的行人。走到半路上,表弟才告诉我,他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原来他和那个女孩子竟是同在一个班里念书的。可他们在整个碾米当中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就像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呢!
想着那女孩子一次次地回过头来看我们,还有她那双看我们时滴溜溜会说话般的黑眼睛,我不禁于灵魂的深处感到了一种飘缈悠远的惆怅情怀。可是等我回过头想再看她们一眼时,崎岖山路上一前一后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子,很快就进了山口,消逝在那无边的苍黄的山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