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洵,河南卢氏人。有数百首诗歌和近八十万字的中短篇小说和散文散见《读者》《诗刊》《星星》等刊物。作品入选《中国诗库》《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散文精选》等多种选本。曾获河南省五四文艺奖金奖等三十余项奖。著有诗集《我曾到过那片树林》、散文集《风过龙门》、小说集《悬铃木的夏天》。
遍地都是白花花的月光。我从没有见过那么亮的月光,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月光怎么会那么亮,亮得我这辈子都难忘。
那一夜,我在月光里看到一个影子,我认出他,我知道那是爸爸。
那些年的夜里,爸爸总是天一黑就往外面走。我一次次看见他出门,又一次次看见他回来。爸爸有时去的时间短些,很快就会回来。有时去的时间很长,要半夜才能回来。
我很少知道爸爸出门后去干什么。爸爸出门时有时什么也不带,有时喜欢叼一根烟在嘴里。我看见爸爸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用火柴点着了。我看见火柴亮了一下又熄灭,我知道爸爸在点烟。有时候有风,爸爸点烟时不得不用手护着。我看见他的头勾下来,用左手护着烟,待烟点着了,又把头抬起来猛地吸上一口。我看见烟头的火光猛地亮了一下,我知道爸爸在用力吸烟。爸爸吸完这口烟后,有时候会抬头看一眼天空。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那时候天上只有几颗星星。
我看到爸爸的影子渐渐远去,起先我还能看到他的背影,后来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爸爸把自己完全融入到了黑暗中。有时候,爸爸走出很远了,我还能看见他,那是因为他烟头的火光。我虽然看不见爸爸,但我只要一看见他烟头的火光,我就知道爸爸在走路。
爸爸已经走远了,连他烟头的火光我也看不见了。我一会儿看见爸爸出现在邻居家的院子里,一会儿又看见爸爸出现在亲戚家的院子里。爸爸出现在邻居家的院子里时,我听见村里的狗叫了几声。那声音开始很大,很快就又小了下去。我就知道那狗是认识爸爸的。它开始可能没有看清是谁,所以它叫了几声,等他看清是爸爸时,它就不叫了。我甚至看见他走过去嗅了嗅爸爸的裤腿。爸爸的裤腿上那会儿可能沾着一些泥。我不知道狗从爸爸的裤腿上嗅到了什么,我好像看见爸爸蹲下来揉了一下它的脑袋。那狗就走了,慢吞吞地,我好像看见它摇着尾巴。
爸爸出现在邻居家的院子里。有时是李二家的院子,有时是贺三的院子,也有时是六指的院子。爸爸出现在他们的院子里。我看见李二、贺三、六指一起从屋里往外拉凳子,他们的影子经常叠在一起,以至于有时候我分不清谁是谁。爸爸在他们的院子里坐下来。我看见李二、贺三、六指又一起往外掏烟。他们的影子在这时又叠在一起,以至于有时候我分不清楚谁是谁。我看见爸爸点上他们递过来的烟。我好像看见爸爸的脸前亮了一下。
接下来的时间是属于他们的。李二、贺三、六指和爸爸是一代人,他们只要坐到一起,话总是很多。我不知道那些夜晚,爸爸和他们都谈了些什么。我仿佛看见他们从天南谈到海北,又从海北谈到了天南,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有那么多谈不完的话,开不完的玩笑,讲不完的故事。我听到他们的笑声从邻居家的院子里飘过来,一点一点飘进我的耳朵。爸爸他们的谈话还在继续,我看见月亮一点一点升高,把村庄照得一片白亮。
有时,爸爸出现在亲戚家的院子里。离我家最近的亲戚一是我的二姑,一是我的本家。二姑离我家大概就四五里的样子,本家离得远一些,大概有十里路的样子。有些夜晚,我看见爸爸出现在他们的院子里。我看见二姑、二姑父、大伯、二伯、三伯一起出现在我面前,他们的影子经常叠在一起,以至于有时候我分不清谁是谁。我看见二姑、二姑父、大伯、二伯、三伯一起招呼爸爸吃饭。虽然那时候爸爸已经吃过晚饭。我看见他们的影子这时候又叠在一起,以至于我分不清谁是谁。
接下来的时间是属于他们的。这些都是我们的亲人。爸爸和他们坐在一起总有拉不完的家常。我一会儿听见他们和爸爸商量怎么操办儿女的婚事,他们一边计划着婚礼要出多少桌,要杀几头猪,要给女方娘家多少钱。交通怎么办,是走着迎娶,还是在乡里租个小车?鼓吹定哪家的?这个很关键,鼓吹吹得不好,会被人笑话。县城北关老孙家的鼓吹最棒,吹得那个嘹亮,不行就请老孙家,虽然价钱贵了点,但也值,咬咬牙也就过来了。还有婚礼要谁来看席?村支书来吧,不行,他和咱们家有梁子。你忘了,他欠我们家的钱至今还没还。当初可是说好了,等村里一通电,这钱立马就还。如今,这电通了也有二三年了吧,可这集资款的事,他狗日的好赖不提一句,你去跟他要吧,他说的话比你还难听。你们几个都去过的,这话也就不用我多说了。这婚礼的事是坚决不能让他过来的,他想来也不能让他来,免得被村里人笑话说我们没骨气。要不就请赵五爷。赵五爷虽说年龄大了点,可他一辈子看的客恐怕谁也数不过来。赵五爷是一定要来的,你要不让他看,他心里可能会不高兴。前一段,我还在邻村里看见他给别人看客,那客看得没说的。那就定赵五爷。婚礼的日子已经定了,就是下月初八。这是前村的寇先生给掐得,寇先生掐得日子没得说。另外,新媳妇过门要赶在午时前,这是寇先生专门交代过的,你们也帮我记住这个时间,千万别过了点,先生的话不能不听。我娃能把白家的女子娶过来,这是我娃的福气。这婚前后提了有两年了吧,媒人前后都跑了十几趟。白家那么多提亲的,为啥单单落在我娃头上,一是我娃实在,我们这一家人都实在,再就是媒人的功劳,等媳妇过了门,我要专程去谢谢媒人,这事多亏他了,咱不能亏待了人家。还有这伴娘伴郎的事,你们几个也帮着想想,随便找个就行。让我想想,这婚礼的钱要是不够,我就把那头老犍牛也卖了。那老犍牛不能卖呀,再说了现在也卖不上价钱,还是等等吧。不行,我们几个帮着凑一下。看情况吧,我寻思着应该差不多。再有,就是这馒头到底蒸几锅,娃他娘的意思是蒸它五锅,我估摸着不够,可又怕蒸多了到时候剩下,这一剩下可不好办,放的久了喂猪猪都不吃,粮食白白就浪费掉了。你们几个也帮着想想看还有啥?
娃一直张罗着要承包村里的鱼塘。那鱼塘你们也都见了,我怎么就觉得前景不好呢?这些年承包人都换了几茬了,我是年年见有人往里面放鱼苗,可就是没见过几条鱼。我寻思着这雨塘是不是有啥问题?娃是铁了心了,一心想承包,说是等媳妇过门就去交承包费。这承包费倒是没几个钱,怕只怕娃这功夫白搭呀。娃说,他要在这鱼塘里种莲藕,把鱼塘里全种上莲藕,到时候把这些莲藕全卖到城里,你们说说,那东西有人要吗?我现在是老了,这观念是跟不上了,你们好好帮着想想,想想。endprint
你瞧,这都大半夜了,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婚礼还要准备些啥。你们回去也帮着想想,这段时间我是白天想,夜里想,翻来覆去想这婚礼怎样才能办得体体面面,娃心里高兴,村里人看在眼里,我们脸上也有光。
老五,不行你就住下,这都大半夜了。我恍惚听见大伯这么对爸爸说。不了,还是回去吧,明天赶早还要把那块地锄出来呢,眼看要荒了。这是爸爸的声音。
我一会儿又听见他们和爸爸商量给儿女们分家的事。这老大、老二的媳妇都娶回家了,也该说说分家的事了,原来老大的媳妇一娶到家,我和娃他娘就商量着让他们分出去单过,可娃硬是不开口,我们老俩口也不好先提出来。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和娃分开,可现在谁家的媳妇过门后和公公婆婆在一锅里吃饭呀,咱不能让媳妇觉得是我们不愿分。幸好,这白家的媳妇比较贤惠,过门都两年了,虽说吃住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但从来没说过啥。要是摊上老二的媳妇,那就难说了。这不,现在老二的媳妇也过门了。老二的媳妇我不说,你们也看到了,刚过门的时候就闹了一场,不就是差一两千块的彩礼钱吗?这原来都说好了,等过门后再补上,她娘家也答应了,可结婚那天她就闹开了,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不见那两千块钱就不过门。你瞧这事闹的,让我的老脸都没地儿搁。都怪我没本事,娃也跟着受委屈。这,你们也都看到了,这老二的媳妇可不比老大的。这家恐怕是不分也得分了。你们倒是帮着想想,这家怎么个分法?我已经琢磨有一阵子了,可越琢磨,我这心里就越乱。哎,你们赶紧帮着想想吧。
那样的夜晚,爸爸回来的总是很晚。我一次次看见爸爸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看见爸爸一个人走回来,他身后跟着一条影子,小小的。
后来有一个夜晚,我跟着爸爸一起从外面回来。那一次,是爸爸带着我去看电影。那时候村里差不多每晚都要放两部电影,但爸爸对电影似乎并不热衷。他只喜欢战争片,一般的片子他很少去看。所以他带我去的机会就不多。我记得那天晚上放的不是战斗片,但我那天晚上特别想看电影。我就央求爸爸带我去一次。爸爸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情愿,后来不知怎么就同意了。
那天晚上放的电影我到现在已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有一部是说妈妈的。我到电影院的时候,说是电影院,其实只是一个露天的电影放映场,第一部片子已快结束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天的电影开场那么早。我记得我一进电影院就看见一个小男孩从宽荧幕上朝我跌跌撞撞地跑来,他撞到我眼前的时候停了下来,我看到一片绿的草地,我又看见一些雨从宽荧幕的最上角串成线往下流,流在小男孩身上,流在草叶上。我最后看见小男孩跑着跑着忽然跌倒在地上,我听见他凄厉的喊声在夜空中传来。妈妈,妈妈,我听见他喊。我的泪水就在那时候下来了。
那晚放的第二部电影我记得是一个武打片。我隐隐约约记得有一个青年在荧幕上和一个白胡子老头过招,那个青年被白胡子老头打得满地乱滚。但后来他不知用了一个什么怪招竟反败为胜,把那个白胡子老头弄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后来,他又使出一个更怪的招,就地一翻,然后一跳,一下子骑在老头的脖子上,张开五指,一下子扣在老头的白头上。老头的脸一下子就变了形。我从没有见过那么难看的一张脸。
电影散场后,我和爸爸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遍地都是白花花的月光。我们就在那月光里朝前走去。那时候,我牵着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大而有力,我本来有点害怕走夜路,但爸爸一牵住我的手,我就不害怕了。爸爸的步子大,他牵着我的手,我们稍稍错开一点距离。那晚上有风,路过一片芦苇荡的时候,我看见月光把那片芦苇荡渡得一片白亮。可那片芦苇荡太密了,月光只能渡亮它的表面,却照不亮它里面。从旁边看过去,芦苇荡还是黑乎乎的一团。风吹芦苇,芦苇轻轻地摇晃。它细长的叶子也开始摆动,仿佛无数的手指在动,我的心一下子就缩紧了。虽然有爸爸牵着,我依然感到非常害怕。我看着那团黑乎乎的芦苇荡,我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我在那些芦苇荡上看到一双眼睛,我又看到一双眼睛,我觉得那些眼睛好像带着毒刺,它们一下子刺进了我的心里。我感到自己的心疼了一下,又凉了一下。那些眼睛在我面前越变越多,我一会儿看见那些眼睛下方长出了手,长出了腿,我看见它们排成队轻轻地摇晃着,它们摇晃着向我靠过来。我更用力地抓紧爸爸的手。我的心还在跳。这时候,我忽然听见笑声,我不知深更半夜的哪里来的笑声,但我马上就意识到这是刚才看到的那些摇晃的影子发出来的。他们的笑声说多难听有多难听,阴森森的,透着寒气。我再也不敢看那里一眼,我的脚步忽然就加快了,但那笑声直到我走回家依然在响。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不敢在夜里出门。电影也不看了,即便是爸爸主动提出要带我去看电影时,我也说不去。爸爸不知道为什么,他可能有点想不通,我为什么对电影也失去了兴趣。
遍地都是白花花的月光。那一夜,爸爸出去借麦种子。后半夜,爸爸扛着半袋麦种回来。爸爸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他回来的时候,头上还汗津津的。那一夜,爸爸放下麦种倒头就睡。夜里,我听见,他鼾声如雷。我就想,爸爸是太累了。
又一夜,爸爸去桦栎树街取化肥。乡里的化肥运到桦栎树街有一段时间了,爸爸一直没时间去取。白天忙地里的活,只有到了夜晚才有时间。所以,那一夜爸爸吃过晚饭就去了桦栎树街。桦栎树街离我家六里路,正常的话要走半个多小时。爸爸是晚饭后去的,我不知道他前半夜都干了些什么。后半夜,我睁开眼睛,看见爸爸扛着一袋化肥回来。我不知道爸爸在路上走了多长时间,他显然很累,比以前更累,夜里,我听见他鼾声如雷,比以前更响。
最后一夜,爸爸出去借钱。我不知道爸爸那时候为什么忽然去借钱。我是后来才听说,在山那边,也就是我姥姥家那儿的山上出了金矿,很多外地人一窝蜂地往那儿拥。那一年,我爸爸三十二岁,他依然在天黑时出去。那些年的夜里,他总是天一黑就往外面走,我很少知道他去干什么,我一次次看见他踏着月光出去,又踏着月光回来。有时,他出现在邻居家的院里,有时出现在亲戚家的院子,有时间很短,有时很长。那一年,三十二岁的爸爸开始厌倦这种生活。所以当他听说这个消息时,他忽然决定放下手里的锄,他把锄扔在月光里,跑出去借了几百块钱。我不知道那最后一夜,爸爸费了多大的周折才借到那几百块钱。我也不知道爸爸曾为多少人张口,费了多少口舌。总之,那最后一夜爸爸是带了钱回来的。我记得那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爸爸回来的时候,我看到遍地都是白花花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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