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
妹妹尿毒症,做血透三年,每次血透后带来的种种不适,让她萌生了换肾的想法。虽然家里并没有筹措到这笔资金,但病人强烈的愿望不能置之不理,于是,托亲访友,费尽周折后终于在省城联系上了医院,在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后,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医院的一个电话过来,有如听到天籁之音,那时无论你在做什么,手头的事都要放下来,陪着她赶往省城。我不懂本省医院为什么不可以像外省那样,只要做一次配型,然后等待,电话一响就一定是有适合的肾源,过去就可以换肾了。但外省医院更方便的同时也伴随着更高昂的医药费,这让我们望而止步。
由于血透病人做血透不能中断,遇到当日做血透的,还要提前做完血透再出发。家里离省城较远,得头一天抵达,晚上八点后就不能吃任何东西,包括水,为第二天的手术做准备,第二天一早还要早起赶到医院排队。春运期间这件事让我着实头疼,去的车票已是吃紧,如没配上,又得往回赶做血透,春运人潮拥挤,我到哪里去找票?每一次出发前都是未知数,办理医保转诊,介绍信,衣物什么的一一带上,万一配上了这可是立马就要的东西。
医院器官移植室门口除陪同的家属外一般会有12位病人。为什么是12位病人呢?每个血型三个,四个血型共12个。如血型配到了,其余的走人,同一血型的三个留下进一步匹配,就像中奖一样。去的次数多了,慢慢的便由当初的兴奋到麻木,再到厌烦了。有次我实在走不开,由老父陪妹妹去,结果配上了,父亲不顾高龄,在医院来回奔波,兴奋的办好了入院手续,签了一大堆的文件后,在二分之一处,被另外一位病友捷足先登了,空欢喜。原来这个肾源是一位权贵给他患病的妻子筹谋过来的,一个人有两个肾,换肾只需一个,剩下的这个就不知花落谁家。当时那女人还在妹妹面前振振有词,你都是沾我的光。是谁说生命面前人人平等?病友们戏称妹妹做了一次彩排。那次妹妹要赶回来做血透,回晚了位子都没有,不按时做那是会出事的。没办法,70多岁的头发雪白老眼昏花的父亲留下来办出院手续,妹妹一人提前返家。接到父亲平安抵达的消息,我愧疚得不知什么是好,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让父亲来回奔波了,可是一见面两人又总是会斗嘴。我举个例:有回妹妹去南昌了,我第二天上班要早起赶班车没法送小孩去幼儿园,父亲过来帮忙带小孩。晚上我发现取暖器开着,上面还盖了一床薄被,一老一小早就上床睡觉去了,半夜里不会起火才怪。父亲那天正好感冒了,我说帮他煮点生姜红糖水又不让,硬要自己泡三九感冒冲剂喝,眼睛看不清,冲剂颗粒全撒地上,还加上一滩水,再手忙脚乱地把抹桌子的抹布拿来擦拭地上的水渍。早上临出门猛然想起什么,拉着我絮絮叨叨的。可我早上的时间都是按秒计算的,忙着呢,会误车的!昨晚一晚上的时间为什么不说?他说我刚想起的。那等会电话里说可不可以?你不就在面前么。平时什么时候想起一事就一个电话打来,半夜就半夜,清晨就清晨,光听那铃声就让你胆颤心惊,心里琢磨该不是出什么大事了吧,一问,却全是一些无用的小事,气得我呀……
去的次数多了,病友之间渐渐都熟悉起来。我观察了一下,有说有笑的一般是家里一大帮人陪着来的。闷声不吭的,要不是独身前来的,要不就是像妹妹这样,是家里兄弟姐妹陪着来的。这里在场的每一位病人及家人背后都隐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辛酸。老人们不是常说,过日子就是要牢里没犯人,家里没病人么。病的是一个人,牵连的一帮子人。妹妹的小孩才五岁,每次妹妹去南昌,她就在家抹眼泪。我劝她说没什么好哭的,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呀。她说她就是忍不住想哭。虽说她还小,可隐隐约约还是明白一些什么。万一哪一天妈妈突然不在了,如何是好?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有时出去了,左等右等都不回来时,我也会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瞎想,然后带着泪珠睡着了。这个我们小时候同样担心过的问题,她要比同龄人更重视,而且这个问题是她随时可能都要面对的。为此,她总是自觉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帮妈妈洗碗,帮妈妈捶背,为了让妈妈高兴把一碗饭快快地消灭掉,真让人又怜又爱。
走廊上座椅不够,一般都是让着病人坐,怎么识别,看脸色就知道了,这点觉悟大家还是有的。家属们要么站一上午,要么席地而坐。有次一位病友在封闭着的走廊里吸烟,他母亲过去劝说他不要吸烟,他忿忿地把烟掐掉,直到他爱人撒娇坐到他腿上才重新露出笑容。平日里在公众场合看到这样的场景我都会心里骂上一句没公德,但在这样的场合,我看到的是爱人之间的不离不弃,生死相守。自家的妹夫却印证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妹妹看到这样的夫妻恩爱场景,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上次配型成功的男人在医院附近租了间房方便做检查,我们这次来特意找到他看了一下房子,万一配上了,可以和他做邻居,顺便问一下注意事项。他做完化验后跑到楼上来看看曾经的病友们,家属们把他围得水泄不通,问东问西,他热情地一一做答。他说当时在病房里吃份白菜都是甜的,这是重生后的真实写照。这个男人是商场成功人士,赚了钱输了身体,经此一劫后,他深深地明白了没有身体一切都是免谈,亲情才是最最可贵的财富。就像当初我主动搬去照顾妹妹时,没想到现实大大超出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以致于失眠,乳腺增生都不期而至,坚持了好几年的健身也停下了。心里自然而然就颇多怨言,凭什么她的事情要来影响我正常的生活?当我清晨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妹妹住院的医院出来在路旁候车去上班时,感谓最深的是:幸福,其实就是日子在平常的轨道里运行。而妹妹并不领我的情,开口闭口就是我这样重的病人,如何如何……我事事都得顺着她,因为她是这样重的病人。那时,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家想东想西,想着想着就掉眼泪:自己命怎么就这么苦呢,这病怎么就摊到自己身上了呢?繁忙的工作之余,我得天天面对这样一位长吁短叹的病人,还有一大堆繁琐的家务,还得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不去触碰妹妹敏感的神经,矛盾、争吵就免不了时时发生。你做不了重活,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呀,我毕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我有自己的生活,你最后只能依靠自己。后来朋友邀请我一起去做志愿者,回到家我无意中提起路上的所闻所见,妹妹听到原来这人世间还有那么多在历经苦难的人,原来自己并不是最不幸的那一个,光脚的遇到没脚的,这样她渐渐放下了思想包袱,不再负重而行,并开始关心起他人。我做家务时她也会搭把手了,虽然做完后会说很累。我偶有抱怨时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顶嘴,而是黓默地不说话。
这次春运期间,突然有两个肾源,意味着有四个人可以配上。走廊上比以往任何时候的人都要多。24个病人加上家属,满满的全是人。妹妹是O型,这个血型的肾源到是相对多点。一病友笑说,曾经有一位病友,A型,连续来了两年都没配上,有次接医院电话后他就吃了早饭再过来,结果却配上了。人生就是这样戏剧着呢!更戏剧的事情还在后头。漫长的等待,从早八点等到中午,病人都饿得不行了,上次有位病人就饿得连走路去做检查的力气都没有了。家属们有的叫份快餐跑到楼梯间去吃中饭,有的就一起陪着饿,怕刺激饥饿的病人们。刚拿到饭,医院放消息的来了,好比是古时宣读圣旨,所有的人都一拥而上,期待着又一次重生的机会。结果这次是两个A型,刚才还笑称配不上的那位中奖了,还有一位第一次来配型的也中奖了。六个人进入最后的生死角逐,有如古罗马的角斗场。我们这样的老油条作鸟兽散,等待下一次召唤的电话铃声,再重聚首。第一次来的听到消息仍不相信似的,站在那里发呆。是呀,随着做血透的时间越久,身体的状况就会越差,符合手术的指征会越来越小,加上肾源越来越紧张,下一次,下一次重生的机会是何时呢?
今年单位休假政策调整了,我很难抽时间陪同前往,换成姨妈陪同。能干的姨妈才去一次,就帮妹妹做出了精确的预算:以前总是下午走,晚上到,来回的车费加上住宿费两人要花费六七百元,都是没处报销的,这对妹妹而言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姨妈让妹妹下次乘坐凌晨的火车,早上到,下车直奔医院。虽然辛苦一点,却可以节约一半的资金。两人一合计,妹妹决定下次一人前往,等配上型了家里人再坐车赶过去,这样就把开销降到了最低。只是妹妹的身体途中随时怕有意外,我很担心,妹妹却反过来开解我。最近我还欣喜地看到现在家里一脏妹妹就坐不住了,会主动打扫,并沾沾自喜地向我炫耀她的成果。噢,我亲爱的妹妹,重生或是死亡,无论哪一种结果,她终于能泰然地享受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了,用平常心待人、待事。名义上是我在照顾她,暗地里却是她成全了一个全新的我。一场病,两个人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