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抱琴
《小团圆》中有一个细节,九莉和之雍热恋之中,有一天九莉对他说,我只喜欢你的某一个角度。写到这里,她感到,他似乎有一点震动。
因是自传体小说,这也可以看成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态度,我只喜欢你的某一个角度。喜欢是真的,依恋,神往,做梦,思念,金色的永生那般的幸福感……但是,这只是“我”从“某一个角度”看你的时候才可能发生的!
换一个角度,观感或者就大变,完全不同。在爱的时候,更多的是从这个角度去看,选择性的,甘愿的,视野局限目盲。但这个目盲一定会有保鲜期,那就是爱的保鲜期。
近来看《两地书》,惊觉这典范般的名人婚姻也是一个时间和地点的机缘巧合而已。在鲁迅与许广平通信之始,许广平很有一些活泼热烈的意味,就是这种意味慢慢熬热了鲁迅,然后情感滋生。许广平本质上近30岁的时候还是一个激进的不得了的女青年,她自称天性勇猛,更能理解子路那样的铁血勇士,她宁肯为了一个光明的目标抛头颅洒热血,声称愿意做鲁迅的马前卒——假如鲁迅真有一个她要的革命目标的话。而实则鲁迅却什么都看透彻,什么都不肯相信的,革命,政党,大学的官僚机制……一个彻底的悲观和虚无主义者。在他那里,子路只是迂腐的上了孔丘的当而已。在许广平近似纠缠的所谓求教之中,鲁迅的情感慢慢被带热,实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两种人。鲁迅是立场独立的,在任何时代。那个假如鲁迅活到解放后不是坐牢就是闭嘴的传说未必可信,但是假如鲁迅真活到抗战时期,活到解放后,也一定不会像其他的知识分子,被时代冲击的昏头昏脑起来,陷于左的迷乱之中,这从他一贯的言谈可知。而活得更长久的许广平很快与主流默契,并一直将这种默契保持到最后。解放后的许广平是令人遗憾的,连鲁迅研究专家陈漱渝都说,许在六七十年代对鲁迅的评价是明显顺从了主流意志的。没有自由和独立的立场,而且连闭嘴也做不到。有人曾说鲁迅死后,许广平是将鲁迅以及二人的婚姻像公司那样经营,这种说法未必没有道理。
据说鲁迅曾睡在深夜阳台的地面上,是海婴一再的劝说才回屋去睡。鲁迅是个深沉的人,分寸感也好,自然不会像胡兰成那样,大声的喧哗自己的私生活,而且涂脂抹粉又自我感叹。他对这段婚姻的真实感受,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不过许广平婚后变化也较大,吴宓就曾经叹息,说鲁迅什么都不如我,竟然得到许广平这么一个面面俱到的妻子,我却得不到。许广平做鲁迅的妻子,在职业的操守上,也是很敬业,很称职的。但鲁迅感受如何,是幸福于内,还是终将孤独,外人都不得而知了。
其实不止爱情,婚姻,我们活着,活下去,我们所受的折磨大抵不仅是时代、政治、社会等大环境带来的,更多更真实更重要的折磨无不是来自身边人,配偶,亲人,同事,上司……我们因为距离太近而互相折磨,我们看到了对方身上所有那些另外的角度,那个喜欢的角度之外的那些角度。
在童年的记忆里,我一直无法抹去母亲的无限宠溺所带给我的巨大的安全感和亲昵感,我甚至想过,假如我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绝望,还保留一点温情,那就是母亲传递给我的。而事实的确如此,但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是被我自己也忽略的,也许我美化了这一种关系。比如,母亲每一次到来,我都充满了美好的期待,要和她好好的相处,我怀着满怀的温情,但是在我们管教孩子的时候,她偏狭的过度的参与,她的非常顽固而愚蠢的干涉,常常将我们和孩子的关系弄得更加紧张,而且怎么提醒她都毫无用处。
每逢这时她都开始恨我,对我充满了指责,我对她则充满了抵触和排斥,这些都是真实的,如此真实的控制着我的情绪。当我沉默下来的时候我会想,她用她的软弱来控制和干扰我,我描画的母亲是某一个角度的母亲,那个我愿意用最温暖的光芒来为她上色的母亲。我过世的父亲就是这样和她度过了一生,他们互相折磨,可是他们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我想起他们的那些没完没了的吵架,因为一直不喜欢父亲,所以我一直和母亲站在同一立场,但也许我们姐妹兄弟都没能更加公允的来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那就是,在自私和自命风雅的父亲带给母亲无限不幸的时候,母亲也折磨了父亲大半生,用她的偏狭和愚昧,用她的软弱和固执去干扰。
我也想到自己的婚姻,我对婚姻的感受是温暖,安定,默契,从某一个角度来说,我喜欢老公,尤其是,每当我有意拉开了一定的心理距离,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角度,而不是关系密切的妻子对于老公的角度来看他,我还是能够非常的喜欢和欣赏他,善良,温和,乐观,如此具有包容性,内心对世界有一种浑然的淡定和自得,如果我善于感叹,那么我也应该感激上苍。假如我们一朝离异,我很可能会重新喜欢上他,怀念他不可多得的好。但这只是我所喜欢的那个角度,除此之外,长久的朝暮相处的日月,接触更多更真实更琐细的却是这个角度之外的那些——比如晾晒一块毛巾,他从不会把水拧干,也从不会抻平。拧在一块的毛巾令我怒不可遏……而恰恰是那些,常常令人厌倦甚至产生憎恨的情绪,同时可想而知,在如此情绪之下的我会多么的同样令人憎恶。
由此我想——也许那些能够粉饰太平的人是有福的,尤其当他们相信那些粉饰就是真相,在一点点的光晕所打扮了的巨大现实之中。
朋友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最初的相逢,能够做成朋友往往被吸引于对方的某些方面,也就是说,“我喜欢你的某一个角度”。按照人性最基本的求好原则,人最初展示的大都是美好的那一面,但是接近之后莫不是互相的挑剔,即使不是表面的也会是内心的,而友情如一的纽带,也就必须遵循另一个原则即社交原则,即不惮以虚伪为代价,互相帮衬,不惜说违心的话,然后天下太平。
我必须承认在生活的泥沼之中曾经不止一次远距离爱上过老公之外的异性,因为是远距离,似乎有更多幻想的空间,更加美好的可能——其实没有这种可能,我从不相信“我喜欢你的某一个角度”的此刻所爱着的人会带来更理想的生活,这是生活的本质所决定的,爱情或者友情让你相信的那些,生活都会为你一一打碎!你此刻相信你深爱的那个人,一旦你们有朝一日走到一起,朝夕相处,耳鬓磨砺,那么更大的可能是看到更多的另外的角度,那个“我喜欢的角度”之外的角度,于是失落感、倦怠感乃至厌恶感由此而生。这不是爱情的失败,这是生活的必然,而生活就是陷阱,永无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