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霸，别来无恙

陈家豆腐

【一】

“宋三宝你真是够了！”

主任忍无可忍地把一沓打印纸拍到宋三宝的小方桌上：“你就不能写一些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故事吗？”

宋三宝努力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这些……哪里不主流了……”

“睡美人在城堡里和侍卫偷情，巫婆带着王子走了，美人鱼变成食人鱼吃掉了国王和他新娶的王后，三只小猪把大灰狼捆起来交给城管……我们这里是广告公司不是报社组织！你觉得你写出来的这些情节能过得了广电总局的审查吗？！”

“……”

对面戴着超大黑色镜框的女生委屈地咽了一口口水，回应她的是更加怒火中烧的咆哮声——

“重！写！”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好闺蜜马壮壮语气中充满兴奋：“三宝三宝，告诉你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嗷嗷！这次汇演的剧本你可能要多加一个人啦！”

母校五十周年校庆，宋三宝所在的班级曾在毕业时创造了小透明学校的高考奇迹，于是他们被邀请在校庆的典礼上为学弟学妹们表演一个节目。而原先的同学出省的出省、出国的出国，几个还留在本市的同学一合计，决定表演老少咸宜、脍炙人口的经典话剧——《丑小鸭》。

写剧本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在广告公司做编剧的宋三宝手上。

刚刚被主任骂过一通的宋三宝，暂时还无法回应闺蜜的兴奋电波。一只手戳着圆珠笔的笔帽，一边恹恹无力地问：“要加谁？”

“梁——墨！”

“扑通”一声，手里的圆珠笔一个没拿稳弹了起来，横空撞在宋三宝的脸上。

疼疼疼！

高中毕业之后，宋三宝就再也没见过梁墨了。算一算大学和工作后的时间，加起来正好整整五年。梁墨无疑是全班同学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早在高考时就直接被录去了北京，大学毕业之后更是被美国的常青藤免试录取。直到现在宋三宝回母校，老师们提起梁墨都会“呵呵呵”笑个不停。

闺蜜马壮壮还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宋三宝的情绪却没由来地有些低落。

“总之他听到节目的事表示非常愿意来参加，改剧本的事情你们商量着办，我已经把你的电话给他了！”

“嗯——嗯？”宋三宝的小腰杆立刻绷直了，“你你你……把我的电话给、他、了！”

马壮壮同学猥琐地“哎哟”了一声：“不要紧张嘛！你的心事姐都懂的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送你一句四字箴言——勇敢上吧！”

“……”

一天坐班下来，宋三宝已经连续看了十几次手机。

于是毫无悬念地又被主任给骂了一顿。

宋三宝借着尿遁的机会，坐在连盖子都没掀开的马桶上，再次望着手中小方砖模样的手机入了定。梁墨已经知道了她的电话，那他又知不知道她现在做着一份毫无成就感的工作，知不知道她已经沦为金字塔底层炮灰垫脚石中的一块，知不知道……她一直没有再恋爱？

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片段，宋三宝猛烈地摇头想把它们摇走——不行不行，那个人是梁墨啊，已经不能和五年前同日而语的梁墨啊！

话说为什么他还不打来？

……

“丁零零……”

宋三宝还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的时候，手机居然真的响了。宋三宝看到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心头一阵猛跳，接起来的时候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喂……”

“小姐您好，我们是××区××集团，请问您有意向投资商铺吗？”

……

“吧嗒！”电话被它恼羞成怒的主人扔在了地上。

【二】

“宋三宝！你又盯着梁墨的后脑勺发呆了！”

十六岁的宋三宝被同桌猴子样的男生揭穿了心事，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呛过去：“哪有，我明明在看黑板！你不好好上课却来看我的脸，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同桌被宋三宝的厚脸皮雷到，不甘心地缩了回去。

而坐在宋三宝正前方的梁墨，双肩轻耸，似乎是在笑。

……

下课后马壮壮照常过来串门，趴在宋三宝跑出去疯玩的同桌的位子上和她传字条：三宝啊，你到底是有多喜欢梁墨！

宋三宝看了正在前座看书的梁墨一眼，面不改色地传回去：这么明显？

——何止明显啊，你看向人家的目光简直恨不得要把他嚼碎了吞下去！我都担心坐在你们周围的人会被你的目光烤得“噌”一下烧起来！

——那你觉得他会知道吗？

——全班同学都知道了他会不知道吗！

“嗯——”宋三宝沉默了半晌，继续提笔在纸上写：既然都知道了那干吗不快点接受我！

……

马壮壮翻着白眼走了。

十六岁的宋三宝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她觉得像自己这样漂亮聪明成绩又好的女生简直世间难找！只有傻瓜才会不喜欢她！于是她开始厚颜无耻地以一个准女友的身份对梁墨提出各种惨无人道的要求，比如和女生讲话的时候不可以靠得太近，被女生搭讪的时候不准对她们笑，被女生借作业和试卷的时候必须一律拒绝……

而更加离奇的是，梁墨居然都面带笑意地照做了。

他们的关系就通过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不明不白着，直到宋三宝十八岁，他们读高三的那一年。

高中是不允许谈恋爱的，即使再小的学校里，恋爱依旧是一项比考试作弊更加不能容忍的罪名。被处分的是隔壁班上的两个学生，放学之后手拉着手在学校周围闲逛正好被下班的教导主任看到，第二天就被全校通报了。宋三宝和同是课代表的梁墨一起送试卷去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恰好就看到了这一幕，男生和女生的父母正相互指责和谩骂对方带坏了自家的孩子。一片怨毒的诅咒声中，男生和女生始终沉默地低着头，没有人问过他们的感受。

他们放下试卷便出了办公室，又并肩走了很远，宋三宝抬头看着远方的树叶，突然说：“其实我也有喜欢的人的。”endprint

梁墨轻轻笑了：“我知道。”

这时离高考已经不到一个月了，走廊上一片安静，远远地还能听到教室里老师反复强调题型的声音。宋三宝侧过头去看向少年温润的脸蛋，再过一个月，她就能自由地说出那声喜欢了。

“那你可以等我吗？”

“嗯。”

……

可宋三宝还是估算错了告白的时机，那一年光是他们班级考上重点大学的人数就已经超越了近两年来学校考上重点大学人数的总和。而梁墨作为奇迹中的一员，更是考出了建校以来的最高分，以仅次于省状元的成绩被挖去了北京。

她还记得毕业那天，她把通宵写好的情书小心翼翼地藏在装巧克力的盒子里，打算一到学校就交给他。可是一直到上课铃响了好几遍梁墨都没有出现，班主任拿着B大的通知书喜上眉梢地走进教室，大声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班的梁墨同学因为成绩优异已经被B大录取，现在正在去北京参加数学夏令营的途中，不会回来参加毕业典礼了！”

梁墨就这样走了，连一句话也没有给她留下。到了最后，甚至连宋三宝自己都开始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她。

经历了漫长的黑夜和冰封，丑小鸭终于展开洁白的翅膀，一跃飞上天空的最高处，成为万人歌颂的天鹅。

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梁墨。

【三】

梁墨打来电话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宋三宝通宵交出新广告的文案，正在被窝里睡得昏天黑地，手机响了。

“喂……”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被她浓浓的起床气给逗笑了，然后是一个陌生却又觉得很熟悉的男声：“我是梁墨。”

宋三宝瞬间清醒了。

宋三宝又石化了。

梁墨等了一阵没有等到任何回应，有些不确定：“三宝，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于是宋三宝好不容易归位的魂魄，又被那声温柔的“三宝”给震飞了。

“方……方便……”

“马壮壮说，这次汇演节目的事情主要都是你在负责？”

“是……是我……”

“我想和你当面聊聊，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和我共进晚餐吗？”

“有……有空……”

宋三宝震惊之下，已经只能完全依靠条件反射来回答问题。直到梁墨挂断电话又过了五分钟之后她才反应过来——

所以她这是……晚上就要见到梁墨了吗？

啊啊啊！

宋三宝急吼吼地拨通马壮壮的电话，刚一接通就撕心裂肺地冲着电话那头的好友咆哮：“马壮壮！江湖救急！我需要你妙手回春的化妆术！”

晚上。

宋三宝在马壮壮同学强大的技术支持下，光可鉴人，哦不，光彩照人地抵达了约定的饭店。

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她居然早到了一个小时。

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些凉了，宋三宝只穿了一件露肩的小礼服，在风中只站了一会儿让就觉得冷。她在门卫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走到饭店挡风的墙角边蹲下，掏出手机——刷微博。

说起来，宋三宝一直到二十二岁才注册了人生当中第一个微博账号。注册完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已知的同学的微博摸索一遍，从他们的关注对象里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梁墨。虽然这种做法很变态，但更变态的是……为了防止被梁墨认出自己，宋三宝在自己的微博中放满了淘宝链接，把自己的微博活生生地经营成了一个僵、尸、营、销、号！

……

又哆嗦地捣腾了一会儿，一直捱到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十分钟，宋三宝才站起来理了理裙子。饭店明净的玻璃上倒映着她妆容精致的脸，宋三宝把心里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咽回去，握拳对自己说了声“加油”。

被服务生领到电话里告知的桌位时，梁墨果然已经在了。

五年不见，他已经完全褪去了十八岁时还带着稍许青涩的模样，变得从容而又风度翩翩。看到宋三宝的时候甚至还绅士地起身，为她拉开了椅子。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宋三宝神情恍惚地坐下，露出一个机械的笑容。餐厅的桌与桌之间隔得很开，他们脚下的地砖是透明的，还能看到下面清澈的水渠，戴着白手套的小提琴手在不远处优雅地拉着琴。本该是言情小说里男主角和女主角重逢的一幕，不知为何，宋三宝心中原有的激动和忐忑，忽然都变得遥远了。前一刻还在胸腔里疯狂乱跳的心脏，突然安静得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毙掉了一样。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如果一定要给它取一个名字的话。

距离。

……

她又想起当年注册微博时干的蠢事，那天她刚关注梁墨的微博，就刚巧遇到他发微博。

他发表的是一长串的英文句子，大意是感谢某位教授的支持，小组在最近一次的实验中终于取得了令人惊喜的成果。而他同时还配了一张图，穿着白色实验服的梁墨和另外一个男生一左一右地挽着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太太，对着镜头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比出V形手势。

宋三宝找到梁墨的满心欢喜，就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了回去。

找到了梁墨又怎样呢？他们已经变成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了，如果他问起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念研究生了还是在工作，她又该怎么回答？

那句打了一半的“梁墨你好！我是宋三宝”还静静地躺在对话框里，宋三宝对着闪烁的光标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给删干净。

【四】

“三宝，你已经工作了？”

梁墨果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宋三宝用面无表情掩饰好自己的难堪：“嗯，在广告公司做编剧。”

大概是她话里的疏远太过刻意，梁墨怔了怔，没有再接着问下去，只是气氛更加尴尬了。宋三宝很想啐死自己，好好的一顿饭还是被她弄冷场了。服务生适时地递上菜单，她接过来翻开，顿住。

上面全部都是英文。

连英语四级都是低空飞过的宋三宝，那一瞬间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众多的OS，比如“这种逆天的菜单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大天朝的国土上”，比如“怎么办要随便指两个吗但是如果被拆穿了会更难堪的”，比如“出一趟国了不起啊好歹当初也是一个学校的梁墨你小样儿装什么装”……但最后她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地把菜单丢到梁墨面前。endprint

“看不懂。”

梁墨顿了顿，神色突然也变得不自在起来：“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可普通的一顿饭又为什么要细致到连对方的英语水平都参考进去呢？宋三宝已经彻底没有食欲了，起身移开椅子：“剧本我已经改好了，放在公司里没带过来，改天再拿给你看。”

“小宝，我没有别的意思……”

梁墨有些慌张地想去拉宋三宝，手伸到半空中又放了下去。他叫她“小宝”，以前他都是被她欺负得急了才会这样叫她。这个称呼让宋小宝心中一暖，等她想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没暖透的心很快又凉了下去。

两个人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还是梁墨认命地叹了口气：“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一直到停车场，宋三宝还沉浸在沮丧里出不来——两个人隔了那么久难得见一次面，还被她搞砸了。等到车门开锁 “嘀”一声响，她才察觉到不对劲。

“你……哪来的车啊？”如果她没记错，梁墨应该研究生还没毕业啊！

大黄蜂丑帅丑帅地停在四四方方的车位中间，梁墨为宋三宝拉开副驾驶的门：“我们跟着导师接一些项目，会有报酬。”

宋三宝想到家里停着的两只轮子的电动小绵羊，更加忧伤了。只是她还没忧伤够，突然看到梁墨微微变了脸色，关上车门一脸严肃地向自己走来。

“发……发生了什么事？”

“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文件袋不见了，里边有导师要的资料。”

“啊！那该怎么办？”

“我要去一趟保卫室，可能要耽误一下了，抱歉。”

该说抱歉的人是她啊！人家好心好意请她吃饭，结果饭没吃成，还把重要的文件给弄丢了，简直是惨不忍睹的回忆啊！

宋三宝握拳，小宇宙在今晚第一次爆发了：“我陪你一起找！”

【五】

宋三宝很快就后悔做出了这个英勇的决定。

饭店的保卫处效率很高，和梁墨一起报了警，又把整个晚上停车场周边的监控录像全部调出来看——她穿着裙子蹲在墙角鬼鬼祟祟的模样不要太显眼好吧。

保安打量宋三宝的眼神很是诡异：“梁先生，这个……”

“肯定不是她。”

相较之下梁墨有些太过平静了，在得知晚餐的女伴早早提前一小时就到了这个近乎惊悚的消息之后，他几乎……一点反应也没有。

宋三宝莫名有些失望，尽管她已经没对梁墨抱什么希望了。

盗走文件袋的嫌疑人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梁墨留下联系方式，和宋三宝肩并肩走出大厅，一路无话。

“那个……梁墨啊，其实我家很近的，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梁墨没有出声，宋三宝怕他还在想监控里的场景，窘得整个人都快要自燃：“其实我下午没什么事，结果一不小心来早了，就懒得再到处逛了。”

……

“我会那样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多想。”

梁墨始终都没有回答，宋三宝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她已经完全猜不出梁墨的心思了。他或许正在偷偷嫌弃她没出息的举止，或许在心里嘲笑她躲在饭店门口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又或许在暗爽分开了这么久后，宋三宝对他还是一样毫无抵抗力。但不论是哪一种“或许”，那都绝不是喜欢一个人时会有的反应。

“梁墨，你真的不用多想，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宋三宝扔下这一句话转身跑开，再迟一点，她怕梁墨会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

“三宝，有人找你。”

宋三宝像往常一样去主任办公室领了骂，正垂头丧气呢，突然听到同事的这句话，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啊？”

等她看到正坐在自己位子上的梁墨时，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梁墨此时正在看宋三宝放在桌子上的文稿，丝毫没有乱动别人东西的自觉，看到呆在原地的宋三宝时甚至笑了笑：“嗨！”

嗨你个鬼啊！

宋三宝意识归拢，一个箭步冲上前把梁墨手里的东西全数抢过来抱紧，连声音都禁不住染上怒意：“你有没有礼貌啊！不知道随便动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吗？”

梁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宋三宝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立刻强装镇定地看回去。

好吧……她承认自己生气的确不是因为他动了她的东西。

而是因为梁墨在看的，正是一个月以前被主任用红笔画着大叉退回来的广告方案。宋三宝和梁墨比起来，本来就只剩一个听起来比较光鲜的“编剧”职业撑门面了。如今被梁墨发现她“编剧”的都是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广告，还被顶头上司吐槽得一无是处，她简直不要活了！

好在梁墨并没有纠结这件事：“上次吃饭的时候你说剧本放在公司改天会拿给我看，我一直都没等到那个‘改天，所以就自己找过来了。”

那是因为她以为他不会再想看到她了好吗！宋三宝的脸立刻红透了，磨磨蹭蹭地从抽屉里拿出剧本交到对方手上。

梁墨接过剧本，目光依旧停留在宋三宝的脸上：“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

“这次不用再等上一个小时了哟。”

“……”

【六】

“把王子拐走的巫婆，被移交给城管的大灰狼，变成食人怪兽的美人鱼……哈哈哈——”

梁墨第四次喷笑出声的时候，宋三宝终于恼羞成怒地搁下了手里的筷子。

“那只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也包括毁掉观众的三观吗？”梁墨想起什么，又开始笑个不停，“你还记得你的‘鸭子论吗？”

“……”

宋三宝当然记得。

高三的时候学校每个月都要进行联考，宋三宝同学的一篇零分作文曾经轰动了整个年级。

那是一篇材料作文：老鹰和野鸭都是有翅膀的，可是野鸭因为贪图安逸和平庸永远都飞不高，只有像老鹰那样经过凶猛厮杀的生物，才有可能在天空的最高处翱翔。出题的老师大概是想告诉学生，做人需要像老鹰那样勇往直前。而英明伟大的宋三宝同学，洋洋洒洒的八百字下来，全都在为野鸭申辩——做一只普通的鸭子每天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地生活在鸭群里到底有什么不好，高贵冷艳的老鹰有那么值得羡慕吗？endprint

然后宋三宝就被班主任当成标新立异的反面典型，罚了整整一堂课的站。

……

宋三宝还清楚记得她写那篇作文时认真又愤怒的心情，可每一次都被人当成笑话一样提起，不免有些生气。她认认真真看至梁墨的眼底：“我不是在开玩笑。不是每个人都天生带着主角光环的，如果一开始就注定要变成巫婆、野鸭子、被吃掉的猪老大和猪老二那样的配角该怎么办？明明是一只鸭子，如果一天到晚都做着变成老鹰的梦会有多痛苦？梁墨，你没有经历过，所以根本不会知道。”

梁墨的目光蓦地变得有些深沉：“这么说你经历过？”

“……”

宋三宝心想：我当然经历过，而且让我经历这些的人就是你！

可是想起上次梁墨冷冰冰的模样，她最终只敷衍地点了点头。

宋三宝深深地觉得，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找虐的事情，她明明已经喜欢得很辛苦了，却还得更辛苦地瞒着，因为怕他知道了会生气。

唉。

……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宋三宝已经连强迫自己笑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恹恹地拒绝了梁墨送自己回家的提议，转身才走出两步又被叫住。

“宋三宝，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梁墨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夜色之下，他的目光像融进了漫天的星辰。

“既然你没有变，又为什么那么肯定，我变了呢？”

宋三宝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怔怔地看着梁墨：“可上次你看到监控的时候，明明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你最开始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放下了，突然发现那么大的秘密总需要时间消化一下的，”梁墨顿了顿，又开始笑，“也顺便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

“现在我想好了，你呢？”

校庆的节目排练已经正式提上日程，马壮壮动用强大的人际网租下了学校旁边的小礼堂作为排练场所。但是串联起整个话剧的关键人物——编剧宋三宝同学，却已经如同游魂一样唉声叹气一整天。

“唉……”

马壮壮一个栗暴敲过去：“宋三宝！回神啦！”

“……”

宋三宝的眼神毫无焦点地飘过来，马壮壮敲敲手里的剧本，皱眉道：“你真的确定要把剧本改成这样吗？”

“有哪里不对吗？”

“不对倒是没有。”马壮壮又把剧本掂在手里翻了一遍，“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教坏小孩子呢？要是真的这样演，校长会被气死的吧？”

“……”

宋三宝的眼神又毫无焦点地飘回去，马壮壮吸吸鼻子，突然扔了手里的剧本凑上前，压低声音：“你跟梁墨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在早上大家集合，两个人刚刚对上眼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出不对了！梁墨一脸疏远又客气的笑容，浑身都“嗖嗖”地向外放着冷箭。而眼前的宋三宝……支支吾吾，魂游天外，干脆连眼神都不敢对上对方的。

“壮壮，”宋三宝哀号一声，“我觉得好辛苦啊……”

“呵，你写个剧本至于累成这样吗？”

“不是这件事……梁墨他，好像对我……表白了……”

马壮壮的眼神“噌”的一下亮了：“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好像……拒绝他了……”

【七】

“宋三宝——你脑子有病啊！”

休息室里，马壮壮气得大声咆哮：“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喜欢他，可是我知道啊！送到嘴边的肥肉居然也能被你弄丢了，你是笨蛋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宋三宝把头枕在手臂上，离高考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年之久，一直不愿意承认的话被自己亲口说出来，那种挫败感让她眼里很快蓄起了泪，“我跟他根本不相配。”

她配不上他。

毕业之后第一次被拉去相亲，对象是个公务员，坐在五十元管饱的小茶馆里侃侃而谈，一副“爷委屈一下让你高攀好了”的架势。回家之后妈妈问她感觉怎么样，她摇摇头推掉了。后来对方联系了两三次都没联系上她，气得对着媒人骂：“她以为她是谁啊？一个破广告公司的文员还想钓金龟婿吗？！”

后面的第二次第三次相亲也都失败了，到最后连宋妈妈都一脸担忧地望着宋三宝：“女儿啊，我们家的条件就这样，你的条件也就这样，真的不要太挑剔了。”

那是宋三宝长大之后，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羞耻。

偶尔回母校探望老师，大家谈笑之间还会说起梁墨当年创下的奇迹。几个老师总是说着说着就开始畅想梁墨以后究竟会带回来一个什么样的媳妇，畅想完后看到面露菜色的宋三宝，还不忘同情地拍拍她的肩：“女孩子年纪越大越不值钱，三宝啊，找个差不多的就凑和着过吧！”

于是宋三宝便再也没有提起过喜欢梁墨的话。

丑小鸭变成天鹅飞走之后，其他的鸭子还需要继续生活。不承认爱着他，至少还能保留一丝作为鸭子的尊严。如果把心事说出来，却会被笑话成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我觉得一直这样默默喜欢他就好了，我们就算在一起了也会因为差距太大而分开的。所以不要开始，至少到最后不会失望。”

宋三宝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完了整段话，却久久没有等到马壮壮的任何回应。她疑惑地回过头，却看到马壮壮表情扭曲地僵在原地，而她的不远处……梁墨正面无表情地靠在门上，显然是全都听到了。

“呃——”马壮壮觉得自己都快被梁墨浑身释放的小冷箭戳出无数个洞了，“你们慢慢聊哈……我滚了！”

宋三宝已经窘得无地自容，梁墨走到她的身旁站定，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宋三宝，我收回上次说的话。”

“你不是一点都没有变，现在的你简直懦弱到令人难以置信！”梁墨顿了顿，气极反笑，“我还是喜欢那个威胁我不准我和其他女生讲话的宋三宝。”

宋三宝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开始奔腾：“那不一样！”endprint

那时候……他们还都是鸭子啊！

“没有什么不一样！”梁墨的声音冷冷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戳在她的心上，“宋小宝你听好了，学历、职业、收入，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衡量一个人配不配得上另一个人的条件。但如果连你自己都觉得配不上我，那你就真的配不上！”

【八】

母校五十周年校庆，就在宋三宝和梁墨的冷战里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

经过宋三宝改写的话剧《丑小鸭》，在原本的故事上加了小一段后续：丑小鸭变成天鹅离开了，曾经朝夕相处的鸭伙伴每天都会去他们一起游玩过的湖边等它。其他的鸭子都笑它痴心妄想，说变成天鹅的丑小鸭不会再回来了。于是鸭伙伴开始练习飞行，想要有一天也飞得很高很高去找它。了它的翅膀太短，总是飞上一小段又要重新掉回水里。就这样练习了一个月又一个月，有一天，终于有一群天鹅飞过鸭伙伴所在的水域。它惊喜地抬头看去，却发现自己已经根本认不出哪一只是曾经的丑小鸭了。

马壮壮同学对此部分的点评是：“你真的不怕我们照剧本上演了以后被全校师生封杀吗？”

……

舞台上，宋三宝背着一双短小的道具翅膀跪在灯光中央。她扮演的鸭伙伴正在等待有梁墨的天鹅群经过，再背上一小段内心独白，就可以完美谢幕了。

梁墨扮演的天鹅果然很快来了，又很快走了……

又来了……

“……”

宋三宝看着去而复返的梁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剧本上压根没有这一段啊！

“为什么不相信我会回来呢？”

灯光打在梁墨身上，他穿着圆滚滚的白色道具服，如果不是背上杵着的一对硕大的翅膀，看上去更像一只企鹅而不是天鹅。这种搞笑的装扮衬着他英俊的脸，宋三宝的眼睛没由来地有些泛潮。

“我回来了啊！”

他单膝跪下，平视着一身黄嫩嫩鸭子装的某人，眼睛里写的是满满的认真。宋三宝已经分不清这是天鹅在对鸭伙伴说话，还是梁墨在对宋三宝说话。

“如果想做一只鸭子，就开开心心地继续做一只鸭子；如果学不会飞行，就不要飞，只要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就可以了。因为无论我飞出多远，都一定会回来的。”

“……”

后台的马壮壮已经不敢去看台下老师的脸了，学生们敏感地察觉出了什么，全体“嗷嗷”地起哄起来。场面眼见越来越失控，马壮壮同学作为本次活动的负责人，懊恼地扯掉了身上的鸭子装，一个箭步冲到台上。

“啊，天鹅！啊，鸭伙伴！”

不止宋三宝和梁墨，台下上千道“这个人是神经病吗”的诡异目光齐齐地向她射来。马壮壮在心中泪流满面——为了给你们两个圆场，老娘这是把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啊！

“没错，我就是——仙女！”

仙女马壮壮抬起一只手，做出一个拿着魔法棒的姿势——“其实你们就是那传说中受了诅咒的王子和公主，如果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之后还能回到鸭伙伴身边，诅咒就能解除！”

……

“现在我宣布——你们身上的诅咒被解除了！”

……

宋三宝：“……”

梁墨：“……”

台下学生：“……”

……

全场片刻的寂静之后终于有男生忍不住掀桌了：“这是什么破话剧啊！你是在玩我们吗？！”

然后前排的教导主任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是哪个班的同学在喧哗？不守秩序扣学分啊！”

回应他的是更大的喧哗声。

宋三宝怔怔地看着台下越来越混乱的场面，隆重又正经的校庆活动好像彻底被他们给搞砸了。可到底是怎么突然变成这种场景的……她把目光移回到身边的始作俑者身上，梁墨感应到她的视线，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好像又回到五年前，双手叉腰呈泼妇状的宋三宝冲着梁墨咆哮：“喂！不准你再对着×××露出那种笑！”

教导主任冲上台来抢过喇叭维持秩序，台下学生的起哄和笑闹声乱成一片。马壮壮仙女已经被校长揪到一旁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这一刻，这些喧哗突然都变远了。

宋三宝在混乱中悄悄挪到梁墨的身边，将她的手缓缓放在了梁墨温暖的手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