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百日的火车旅行

2014-05-08 03:56马温
金山 2014年12期
关键词:果儿桑叶火车

马温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是李白的名句。现在,他正站在桃花潭边,摆出一个姿势拍照。桃花潭水倒映过青藤翠竹,倒映过马蹄声声,而此时,映在水中的是一个微胖的男人,浑圆的腰,这样的腰已经不适合骑马出游。时光若能倒退就好,退到1966年,那年,他二十岁,一个青春的腰,有力而柔韧。只见他双手一撑,人就伏到窗框上,接着勾住座椅一拉,他就麻利地钻进了车厢。汽笛拉响,停在月台上的火车开动了。这是文革第一年。他将要开始的这段旅程叫“大串连”。怎样来形容“大串连”呢?这样说吧,火车上塞满了人,正式的车门失效了,上车、下车要从窗子里进出。那是个革命年代,非同寻常的事不断在发生。

这一天是1966年10月29日,他的第一次“大串连”拉开了序幕。

这个从车窗爬上火车的小伙子,社会身份是知青,下放在镇江某个园艺场种桑养蚕。蚕白桑绿,貌似颇有诗意的工作。桑树不但长蚕吃的桑叶,还会结出一串串的紫色果儿。这种果儿他可没少吃。在果儿成熟的那段时间里,检查他的手,会发现乌紫的汁渍。他的手不复细嫩,他已经当了两年农民。先是苦战一年,将满眼芦苇、野兔乱窜的荒滩变成千亩桑田,然后就是采桑喂蚕。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他这样形容这份工作:“采桑叶要趁早凉,桑叶上全是露水,一筐桑叶从桑田里扛出来,身上湿淋淋的,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差一点就要虚脱了。从蚕架上把蚕匾抽出来,撒上桑叶,再送上高高的蚕架,几圈下来,膀子酸得抬不起来。”原来,这份工作一点不诗意。养蚕的工棚贴着革命对联“身居桑室,心怀世界”。世界太抽象了,这个喜欢看书喜欢写作的年青人,他想了解的,首先是中国,是北京,是这场和“文化”有关的革命。现在,机会来了,“大串连”开始了,坐火车不要钱,吃饭睡觉不要钱,还犹豫什么?出发。于是,这个年青人爬上了火车。

各种口音和面孔,各种红卫兵旗帜,各种像章红宝书,各种风格的近似于军装的绿色衣服,这就是他在车厢里看到的情景。

“大串连”也是需要一个理由的,理由就是我要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這个目标实现了,他看到了天安门,他接受了检阅。北京是那场风暴的中心,但他没有被漩涡吞没,相反,他被冲到铁轨上,开始以革命的名义坐着火车到处旅行。从这时起,他个人的轨迹和那个时代的走向不再完全重叠,或者说,那个时代的巨大阴影没有将他完全遮蔽,无论怎样艰难,他也没有将自己的清醒意识和自由追求全部奉献给魔鬼。

革命理想是如何褪色的,“大串连”是如何变成旅游观光的,我们在他的“串连日记”中并没有找到清晰的例证。日记中,说得最多的是游山玩水。北京玩香山,“只要是古迹一个不落”,在芦沟桥留影,“这才不虚此行,尽兴而归。”上海龙华公园外就是飞机场,“第一次看到飞机起飞和降落”。在成都望江楼公园的一棵竹子上刻字“到此一游”,“日后有机会一定来找这株绿竹”。天津吃狗不理包子。西安吃羊肉馅饺子。扛着一根长甘蔗在桂林逛马路。杭州一碗雪菜肉丝面只要一毛钱,“真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济南趵突泉的水很暖和。贵阳街头少数民族不少。南京有总统府。苏州有虎丘斜塔。北戴河的海边浪打浪……革命赋予他“大串连”的权利,他却涂改它的用途,用一种灰色的方式对那场革命进行解构重组。其实革命是什么,革命在哪儿,革命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一点不知道。即使身处革命的现场,他也是边缘的,局外的,是看客,是身不由己做了一回群众演员,然后该干啥干啥。在“大串连”的洪流中,像他这样的参与者到底有多大比例,无从得知,但这样的参与立场,以今天的价值观来考量,无疑是一种消极,一种识破,一种反讽,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不配合,是将那个时代的荒谬性放大,让那个时代的基座产生出无数细密的裂缝并最终坍塌。

他一共参加了三次“大串连”,总计128天,跑了大半个中国。

以游山玩水的方式认识自己的国家和政治生态,不是他的错。每个人,包括他,理应获得了解中国的更合适的方式和机会,但,这些都被那个时代剥夺了。需要身怀勇气和智慧,才能迂回曲折地重新夺过来。我们要承认,他是勇敢者,他是智慧者,他巧妙地将“大串连”的革命概念偷换为认识之旅、启蒙之旅、觉醒之旅。在长达百日的火车旅行中,他所看到的,不光有山水胜境、民俗风情,还有武斗的枪声、诡异的政局、雪片纷飞的传单与层出不穷的挨斗者……这些见闻逐渐让他明白,这是一个浑浊的年代,他要好自为之。

镇江有位老人记了几十年的家庭收支流水账,被国家有关部门作为重要的经济史料征集走了,他的“串连日记”会有人留意么?

他有自己的遗憾,假如家庭成分好,他就能考上大学,有了另一种人生;假如没有文革,他就会出席全省业余作家代表大会,从此走上写作之路;假如政审通过,他就会从下放知青成为一名老师……每一个假设都是一次机会,每一次机会都和他擦肩错过,梦想没有成真,成真的是遗憾。他不止一次检点这些遗憾,起初是沉重的,困惑的,还会愤然,还会消沉,后来,重说当年,他的心情已经平缓,不再是不平,还有笑容,还有笑声。这当然是成熟现象。他友好地接受了自己的人生,这段人生也给予他很多快乐,他感恩。这样的转变真的让他成为一个乐观的人、开朗的人、爱笑的人。他的笑容感染了自己,也感染着他的家人和朋友。现在,这个笑吟吟的人就站在那儿,打算感染身后这片碧波涵空的桃花潭了。

——拍吧,请拍下他的笑容。他的笔名叫“文羊”。他新近出版的散文集《岁月留痕》,其中就有他的“火车旅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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