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一
先说吴樾,吴樾是陈独秀的好友,陈独秀是安庆人,吴樾是桐城人,相距不过百里,是人文荟萃之乡,他们属于一个秘密的反清的暗杀团体,吴樾曾留下一本研究暗杀的奇文《暗杀时代》。
据说,吴樾行刺前数日曾经在芜湖科学图书社的阁楼上和同志赵声、陈独秀开秘密会议。赵声,字伯先,赵声后来曾任黄花岗起义的总指挥,因黄花岗失败吐血而死,赵声也抢着要北上从事这必死的任务。吴樾说了一段话:“舍一身拼与艰难缔造,孰为易?”伯先曰:“自然是前者易、后者难。”吴樾道:“然则,我为易,留其难以待君。”这几句话,也如一声炸弹的巨响那样摇撼人心,因为吴樾把生死看得淡然从容耳。
碑传上说吴樾“性和平,貌俊美,少读私塾,天资敏慧”“品学颇高,恒以暗杀党之先锋自任”。
那时的革命党人身上好像都有一种戾气,即使鲁迅也差点投入暗杀的行列,鲁迅早年在日本留学,曾加入光复会的反清活动。光复会热衷于搞暗杀,秋瑾、徐锡麟皆是其中豪杰。鲁迅也曾接受这样的任务,在准备动身时,鲁迅突然向指派者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被砍头,剩下我的母亲,谁负责赡养她呢?”这样的婆婆妈妈的问题,那些革命者是根本没有考虑过的,于是指派者怀疑鲁迅是因胆怯而找借口,遂把鲁迅执行暗杀的任务取消了,吴樾正是光复会的成员。
吴樾曾三次谋刺铁良未遂,他在京城住桐城会馆,外人以为吴樾投考大学,实是待机而动。
吴樾在北京得知清廷辅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商部右丞绍英等五位大臣准备出洋考察君主立宪,就决定在火车站动手,他和秋瑾去火车站踩点。秋瑾,当时跟随到京复职的丈夫,也居住在北京。秋瑾回南方时,吴樾写好了一纸遗嘱交给她,说:“不成功,便成仁。不达目的,誓不生还。”然后住在安徽桐城会馆等待时机。
在此期间,吴樾写下了由13篇文章编成《暗杀时代》一书。其自序中说:
“予生八年即失母,惟二兄抚养之。数年兄亡,予父弃官为贾。至是迫于家计,不得安居,复奔走风尘间,集所得以为予兄弟教养之用。予年十三,遂慕科名,岁岁疲于童试。年二十一始不复以八股为事,日惟诵古文辞。有劝予应试者辄拒之。年二十三,自念亲老家贫,里处终无所事,乃飘然游吴。不遇,遂北上。斯时所与交游者,非官即幕,自不竟怦怦然动功名之念矣。逾年,因同乡某君之劝,考入学堂肄业,于是得出身派教习之思想,时往来于胸中,岂复知朝廷为异族,而此身日在奴隶丛中耶?又逾年秋,友人某君授予以‘革命军一书,三读不置,适其时奉天被占,各报传警,至是而知家国危亡之在迩,举昔卑污之思想,一变而新之。”
在序言中,吴樾说已经购置了枪械,近期决计发轫,使暗杀成为事实。在序言最后,他以铁石之音,做绝笔之语:
古人有言曰: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子即不为汉族计,亦独不为一己计乎?子自思身材之短小,体气之柔弱,精神欠乏,饮食之简少,且卫生之不讲,心境之不宽,劳苦之不耐,疾病之时至,非较吾为尤甚乎?吾窃不逊,若子能寿年一百,吾即能寿年一百一十。吾今自思,不过可得寿四、五十,子当可作比例观。子且多寿有何所用?虽如彭祖,亦不过饮食之较多于人,而况子非其比。势不得不为一己计,则当捐现在之有限岁月,而求将来之无限尊荣。且也,以个人性命之牺牲,而为铁血强权之首倡,此为一己计者之即所以为汉族计也,非一举而两得乎?子其三复思之。如以吾言为然,则请为子画善死之策。如以为否,则请留此书于临死之日,再一阅之,以证吾之见地,如何?
吴樾绝笔
1905年9月23日,革命党人卧底的杨笃生给吴樾送来了五位大臣次日出行的详细安排。他是随同五位大臣出国考察的翻译官。吴樾当晚在桐城会馆设宴招待各方友人,席间慷慨激昂,举止豪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仿佛当年的荆轲。
1905年9月24日,吴樾穿上蓝布薄棉袍,戴着无花陵的红缨帽,扮作仆役混入火车站,上了第四节车厢。当他试图进入第三节的五位大臣包厢时,被卫兵拦住问话,因他桐城口音不是北方话,引起了卫士的怀疑。这时,火车头与车厢接驳,产生了惯性推动,吴樾趁势冲向包厢,随即拉响了身上的炸药。电光一闪,“轰隆”一声巨响。列车上下毙、伤数十人,吴樾当场被炸死。端方、徐世昌,戴鸿慈的前颈受轻伤,顶戴花翎皆被削去。绍英受伤较重,载泽伤了一只手。载泽用一只受伤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问:“我的脑袋呢?”
我们看当时《申报》描述五大臣出行之盛况:“外部、商部及各部司员,京中各报馆人员均先时到站,高等实业学堂学生及军乐队学生,并测绘学堂学生、崇实学堂学生、识一小学堂学生均著操衣,列队送行。内城工巡局巡捕消防队先时到站旁列队弹压,惟外城之巡捕并未到站。是日特加花车一辆,头等车三辆,二等车、三等车各二辆。头等车高插国旗,颇为荣耀,少顷各国驻京公使亦来恭送。”这样的举动和盛况,未可不是社会各界期待宪政的期望之切。
《申报》接着写道:“至十一点钟开车之铃摇毕,五大臣依次登花车,将挂行李车,砰然一声震动天地,送行者及各学堂学生巡捕消防队等纷纷奔逃,少顷人喊儿啼,登时大乱。”
吴樾刺五大臣死后,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称颂吴樾为古代著名刺客荆轲、聂政以后中国第一人,“能为民族流血以死”,“其壮烈不可及也”,号召天下所有汉人都以吴樾为楷模,宁牺牲一己之肉体,决不做“非驴非马之立宪国民”。
案发后,“不杀不休,不尽不止”,吴樾的这句话可说是那个时代暴戾之气的最强的音符,正是这样的激荡,暗杀时代果然来了,徐锡麟击毙安徽巡抚恩铭,汪精卫谋刺摄政王载沣,林冠慈刺杀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彭家珍炸死禁卫军训练大臣良弼……
二
在晚清的刺客叙事里,绍兴的徐锡麟是浓墨重彩的华章,他12岁那年,为了找和尚“学武功”而钻到深山一去无踪,家里费大力气将其找回,严加约束;他肯用功的不是安排好的所谓的仕途经济,而是无用的天文,常常是半夜爬起来,耸立屋顶“夜观星象”,在河汉灿烂的星空寄托;当他成人娶妻,婚后数年不育,作为长子,为家族延续血脉的义务压在他的头上,家人欲张罗为其另娶一房小妾,可以传宗接代,但被他断然否决,然后带着妻子出走。endprint
革命党人许仲卿出资五万两白银为徐锡麟、陈伯平、陶成章等人买了一批官职,从知府到知县不等,徐锡麟的身价是4700两,使他们可以有了顶戴和花翎进入到官场体制。
到达安庆后,徐锡麟作为武备学堂会办取得了安徽巡抚恩铭的信任。因他是恩铭的老师俞廉三推荐来,恩铭对他自是毫不怀疑,还很欣赏他的办学成绩,1907年初,徐锡麟被恩铭提升为巡警学堂会办兼巡警处会办。
清明节那天,光复会召集负责浙、皖两省起义的会党首领在绍兴大禹陵秘密开会,会上决定建立光复军,大家推举徐锡麟为首领,秋瑾为协领。会上确定于1907年7月8日,乘安庆巡警学堂举行学生毕业典礼的时机,由徐锡麟率领光复军起义,占领安庆城。浙江义军由秋瑾负责,19日起义,攻占杭州,进而两军会合,夺取南京。
秋瑾原拟7月6日起事,徐锡麟说准备不及,改在8日,这一天是警官学堂毕业典礼,恩铭要到场发表重要讲话,正好下手;不料,6月5日发生了党人叶仰高被捕的意外,叶仰高被抓后不堪酷刑折磨,将他所知的党人名单等信息倒了出来,于是安庆全城搜捕。幸好,徐锡麟他们的往来联络全用化名。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了:恩铭破获此等大案,立即招来他信任的巡警处会办徐锡麟,要求徐会办立即按名单抓人;而徐锡麟拿到一看,名单上第一个“光汉子”正是自己! 完全蒙在鼓里的恩铭似乎是体贴革命党人心思,还主动将起义向前推了两天:本来是7月8日警官学堂毕业典礼,可他说他的一个叫张次山的幕友的老母这一天过八十大寿,他要去祝贺,指示徐锡麟把毕业典礼提前到6日。
1907年7月6日,安徽巡警学堂首届毕业生在礼堂外台阶下列队如仪,学堂会办徐锡麟一身戎装站在台阶上等待巡抚恩铭莅临,他的两个助手马宗汉、陈伯平分别把守着左右甬道。
学堂全体学生按保卫要求,所有枪械均是空枪。就在恩铭现身之前,有关人员还特意下掉了徐锡麟腰佩的手枪。
上午9时,恩铭大人在安徽省数位高官的簇拥下驾临学堂,官生班的学生首先向恩铭行礼,恩铭答礼。
下面该兵生班学生行礼,就在此时,徐锡麟抢上一步,单腿下跪,双手举上学生名册:“报告大帅,今日有革命党人起事!”恩铭正要训问,这时徐锡麟突然向后闪开,一边的陈伯平掏出暗藏在身的炸弹,猛力朝高高在座的恩铭扔了过去!
原来徐锡麟那声报告,就是动手的暗号! 然而这颗炸弹竟然没有爆炸!
一切都在预料之外,在徐锡麟原先反复敲定的详细方案里,一炮解决恩铭后,他掏枪朝左一枪干掉藩司,再朝右一枪干掉臬司,而由马、陈二人分杀两旁侍坐的各道、府、州、县官员。可陈伯平投掷炸弹未爆,顿时让大家不知所措。
满头大汗的徐锡麟终于从这可怕的意外中回过神来,立刻俯首弯腰,从靴筒子里唰地拔出两支六响手枪,朝恩铭一阵乱放。但徐锡麟由于近视,恩铭身中七枪,一中唇,一中左掌手心,一中右腰际,余中左右腿,都没有击中要害。巡捕陆永颐一声怪叫,扑上来以身体掩护恩铭,剩下的子弹都射进了陆永颐的背部,陆永颐当场毙命。徐锡麟枪弹打光,随即进入一旁小室装填子弹,巡捕车德文趁机背起重伤的恩铭朝礼堂外跑。一片混乱、嘶喊中,陈伯平从后面击中了恩铭致命的一枪,子弹从恩铭的肛门射入,上穿腹胸。轿夫把奄奄一息的恩铭塞入轿中,两脚拖在轿外,狼狈地抬回抚署。抢救中请西医开刀,破肚剖肠,却找不到子弹。再开大腿,仍旧找不着。 至此,恩铭才恍然大悟,痛悔交加,死前不断喊着:“糊涂啊,糊涂!”
警官学堂内,遭此巨变的文武官吏连滚带爬,纷纷逃窜。这时那个告发徐锡麟十分卖力的顾松刚刚逃到门外跳下一条污水沟,被马宗汉一把抓住;顾松叩头求饶,徐锡麟先用刀砍,见不死,命令马宗汉用枪将其击毙。接着,徐锡麟对学生大呼:“巡抚已为顾松所杀,我们快去占领军械所,从我革命。”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遂率领部分学生向安庆城西军械所进发。
清军关闭了安庆城门,徐锡麟派出的联络员出不了城,城外的新军也进不来,起义军内外联系中断。下午4点,势孤力单、被围困在安庆城内的徐锡麟、马宗汉和学生等相继被捕。
被捕的徐锡麟开始接受审讯。主审的藩司冯煦和臬司毓秀喝令徐锡麟下跪,徐锡麟淡淡一笑,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这个一派斯文、表情轻松的乱党,审讯者面面相觑,一时无从措辞。
冯煦问道:“恩铭巡抚待你不错,是你的恩师,你怎的这么没有心肝?”这是他们心中最大的疑惑,深受恩铭赏识、前途无量的徐锡麟何以恩将仇报、不可理喻地要恩铭的命?
徐锡麟回答:“他待我是很仁厚,可这是‘私惠;我杀他,这是天下的‘公愤——我倒要问你:恩铭究竟死了没有?”
臬司毓朗抢答:“大人只受了点儿轻伤,经医师诊治,已经痊愈,明天就亲自来审你了!”
徐锡麟听后,如挨当头一棒,登时颓丧不已;未料毓朗这个蠢货又补了两句:“你知罪了吗?明天就要剖你的心肝了!”徐锡麟立即狂笑起来:“那么说起来,恩铭是死了!我愿足矣。明天就是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何况区区一副心肝呢?”
审讯完毕,只听“咔”的一声,敌人给这个要犯拍了一张照片。徐锡麟不满地说:“脸上没有笑容,怎么留给后代?再拍一张。” 徐锡麟那张面无表情、薄衣裹体的照片一直留到今天。
1907年7月6日夜,在安庆抚院东辕门外刑场,几个刽子手手执铁锤,先把徐锡麟睾丸砸烂,砸碎睾丸后,剖腹取出心脏。挖出的心脏先祭祀恩铭的“在天之灵”,然后,恩铭的卫兵们将这颗心脏炒熟下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