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方柏
2013年是法国总统蓬皮杜访华四十周年,此访把中法关系推到了一个新阶段。笔者(前驻法国大使)是此次访问的见证者之一,愿对访问的始末作一回顾,作为对这一重大事件的纪念。
1973年9月11日至17日,法国总统蓬皮杜应邀对我国进行国事访问,这既是法国也是西方国家第一位元首应邀访华。它有力推动了中法关系的发展,并在国际上产生了重大的反响。
总统急于带头访华
20世纪70年代初,苏联扩张对西欧的威胁日益突出,西欧国家掀起了同我国建立外交关系新高潮,中美关系开始解冻,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和作用不断得到加强。在此背景下,蓬皮杜萌发了访华的愿望。1971年10月,中国外贸部长白相国访问法国,蓬皮杜总统亲自设宴招待代表团。在宴会前喝开胃酒的交谈中,法国前总理富尔对蓬皮杜说:“总统先生,要是您去中国,我相信,中国当局必定会给予最高的礼遇。”蓬皮杜风趣地回答说:“亲爱的总理先生,我很乐意去。不过,不论您在北京的声望有多高,我总得该先收到北京当局的邀请才行。”法国驻华大使马纳克补充说:“如果北京方面知道您希望访华,您当然会收到邀请的。”1972年7月,法国外长莫里斯·舒曼率阵容强大代表团访华,受到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在谈话中,毛主席表示十分欢迎蓬皮杜总统访华,并说接待法国总统的规格将比接待尼克松高一点。周总理会见舒曼时,舒曼说,蓬皮杜总统很想知道他的访华愿望能否实现。周总理的回答当然是欢迎法国总统访华。于是舒曼外长建议以董必武代主席的名义向蓬皮杜总统发出邀请。法方原提议蓬皮杜于1974年4月来华访问,后又突然把访华日期提前到1973年9月。因此,1972年11月乔冠华副外长会见舒曼外长时以董必武代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的名义邀请蓬皮杜总统于1973年9月11日至17日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
蓬皮杜急于访华有以下原因:一是他力图通过进一步发展对华关系,增强其同美苏打交道时的话语权;二是通过访问,保持法国作为西方第一个同中国建交大国的优势地位,以免落在意大利、加拿大的后面;三是借机发展经贸关系,获取实惠;四是身体健康原因,蓬皮杜已身患骨髓癌,全身浮肿。为避免重蹈戴高乐访华未成身先亡的覆辙,决定不辞辛苦,争取有生之年来华会见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
特别的礼宾安排
中法双方都为这次访问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蓬皮杜总统在1973年6月招待外交使节的宴会上和7月举行的法国国庆招待会上,先后两次找曾涛大使进行个别交谈,强调他访华不只是去游览,当然也将作一点游览,主要是去看看中国人民,同中国领导人就一些问题进行会谈。同时,法方在访问前注意营造友好气氛。法国电视台于7月30日和9月6日先后播放了法国人拍摄的题为《接班人》,介绍我国青少年的影片和长达1小时20分钟的《愚公移山》电视片。《愚公移山》片以新旧对比手法介绍中国人民的生活、精神面貌的变化和中国人民为争取解放所进行的斗争,受到法国许多人士的好评。法国文化电台还介绍了毛主席的诗词和书法。佩雷菲特部长对记者发表谈话说,蓬皮杜总统访问中国才是西方国家元首第一次真正访华,尼克松访华是为了解除两国间的战争状态,不能算数。
中方也为此访做了充分的准备。曾涛大使于8月31日回到上海,向上海市有关领导介绍了中法关系和蓬皮杜总统的情况,以便他们做好接待工作;9月初回到北京向周总理做了专题汇报。笔者奉命回京参加接待工作。大约在9月10日左右,我在民族饭店的会议室向有关接待人员简要介绍了法国的内外政策和接待法国客人应注意事项:不要问女士的年龄;对老人不要说您年纪大了,多注意身体之类的话,相反要说老人年轻,有活力;不要问客人是否吃过饭;送花不能送菊花等。
在日程安排上,马纳克大使提出,由于蓬皮杜总统身体不好,行动不便,不能多走路,也不宜长途坐汽车,改乘火车去大同云冈石窟参观。为此,中央政府专门拨款翻修了从车站到云岗再到机场的公路。马纳克大使要求保留机场欢迎仪式,以免被人看出法国总统身体不好。但是,红地毯要缩短,欢迎群众要少,以便总统少走路。
最高规格接待
蓬皮杜一行于1973年9月11日下午飞抵北京,周总理亲自在机场举行欢迎仪式,晚上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盛大欢迎宴会,气氛十分热烈。周总理在祝酒词中特别指出:中法两国社会制度不同,但是我们都愿意在相互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发展相互关系,因此我们可以交朋友。我们之间还有一个重要共同点,这就是我们都爱护自己的独立和主权,都不允许世界上有哪个超级大国来控制、干涉或侵犯我们,都反对一两个超级大国垄断世界事务。蓬皮杜总统在讲话中强调:我们认为迫切需要在尊重各国主权和互不干涉内政的基础上来组织国际家庭。还有独立的原则。这条原则使我们拒绝外国的任何干涉,反对会危及我们自己要求继续掌握自己命运的任何企图……对上述原则,法国和中国的看法完全一致,所以两国对国际关系中的某些基本问题采取相似的态度就毫不奇怪了。
9月12日下午5时,毛主席在中南海会见了蓬皮杜总统。双方交谈得很热烈。关于国际形势,毛主席指出:目前西方有一股“祸水东推”的潮流,推动苏联进攻中国。其实苏联野心很大,整个欧洲、亚洲、非洲都想拿到手。苏首先要把美军挤出欧洲,把德国拿到手,然后把法国、意大利也拿到手。美国搞孤立主义对欧洲不利,对中国不利,中国赞成法国要求美军继续留驻西欧,赞成法国把英国拉住。蓬皮杜表示:中法都认为世界上有两个经济、军事大国。美国开始收缩,而苏联在不少地方扩张。美苏加在一起,对别国的独立造成威胁。法国的政策是,既不联华对付美苏,也不企图把苏实力推向东方。而是同所有国家保持最好的关系,保持警惕,加强防御。缓和与防御互为补充,不可偏废,即“缓和加防御等于安全”。
关于两国关系,毛主席说,中法没有什么隔阂,不要相互戒备,也不要相互提高警惕。法国不会像赫鲁晓夫那样把中国人看成“黄祸”。毛主席赞扬戴高乐将军有勇气不受美国压制,把北约总部赶出了法国,并以惋惜的口气说,他完全可以不搞什么全民公决。蓬皮杜回答说:“您说得很对。我是劝他不要这样做。但是,对将军来说,区域改革本身并没什么重要性,他想要人民重新表示对他的信任,但是人们在这个问题和它的细节中迷失了方向。”
周总理同蓬皮杜举行了两次正式会谈,笔者和另一位同志担任会谈记录。双方就国际形势和双边关系问题深入交换了意见,列举了两国在对外政策上的共同原则,都认为两国的政治制度虽然不同,但是这些共同原则使两国可以很好地发展各方面的友好合作关系,共同为世界和平与稳定做出贡献。蓬皮杜还问中方是否准备同共同市场接触,周总理表示还要看一看,希望先发展双边关系,然后再考虑同共同市场接触。
关于中法关系,周总理指出,中法既不是结盟,也不是谁靠谁。两国坚持独立和加强防御力量,这至少在客观上,在一定程度上,会起到牵制苏联冒险作用。同时可推动美国采取更明智的政策。关于两国经济、贸易关系,蓬皮杜总统希望中国能购买法国的化纤设备。周总理重申了中国对法国“同等优先”的原则,并指出,中国和西欧贸易首先要考虑从法国进口,只要是好设备,我们是要的,但是法国的价格比别国高,希望能解决这个问题。后来经过有关方面进一步洽谈,在蓬皮杜访问结束前,双方签署了购买法国大型化纤设备的合同。中法两国政府还发表了联合公报。在商谈公报时,法方不同意写上“霸权”二字,怕因此而刺激苏联。在我方坚持下,蓬皮杜亲自拍板同意写上。周总理还同意以中国政府名义给法国总统和人民赠送一对大熊猫。
9月14日,蓬皮杜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对中法关系和双方进行的会谈作了很高的评价,说此访收获很大。晚上,他举行了答谢宴会,在讲话中指出:非常具有建设性的会谈使我确信,我们两国之间有很多牢固的理由来互相进一步了解,很好地取得一致看法。……法中友谊的性质不排斥任何其他方面的友谊,因为它的唯一目标就是要巩固世界和平;同时,如果哲学家们允许我把莱博尼茨的一个词用在政治上的话,法中友谊的目标就是“世界和谐”,尽管达到这个目标还需要克服许多困难。从蓬皮杜这段讲话可以看出,他对在中国的访问成果表示十分满意,但又十分谨慎地强调中法友谊不是排他性的,以免得罪美国和苏联。
舍命陪君子
1973年,周总理身体也不好,但仍坚持全程陪同蓬皮杜总统在中国的访问。在北京,周总理陪同蓬皮杜参观了天坛公园的祈年殿、回音壁、皇穹宇等。蓬皮杜对中国这样重视保护文物古迹,十分赞赏。
9月14日晚,蓬皮杜总统举行答谢宴会后,在周总理亲自陪同下,乘专列去山西大同。笔者作为大使翻译和工作人员也乘同一列车随团前往。在火车行进中,突然接到北京电话,问周总理饭后情况如何?周总理说,很好!并问为什么提这个问题。据北京告知,蓬皮杜举行的答谢招待会上吃的东西,全部是从法国运来的,饭后,李先念等领导人都拉肚子,因此打电话问周总理的身体状况。周总理随即要曾涛大使了解一下专列上其他同志的身体情况。经调查,没有发现有人身体不适。周总理同身边的其他领导研究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人拉肚子呢?有同志说,可能是因为我们在席间喝了不少葡萄酒的原因吧!
周总理听了大笑说,看来喝酒还有好处,不过不要因此鼓励大家喝酒啊!在离大同不远的地方,专列停下来,让大家休息。我下车在站台上走了一趟,发现欢迎的群众很多,既有当地领导,也有普通百姓,既有载歌载舞的文艺工作者,也有拿着旗子表示欢迎的学生,到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9月15日上午,乘汽车去云冈石窟参观,这个石窟是北魏时期的佛雕,“文革”期间一直由军队保护。蓬皮杜尽管当时已行动迟缓,但仍参观得很细致,并询问石窟的历史和保护情况。参观后,他赞扬说,真伟大,真了不起!中外随行记者为蓬皮杜参观云冈石窟发了专门消息。记者们还围着周总理提问。周总理说,由于没有时间,我从来没有参观过云冈石窟,应该感谢总统,如果总统不来,我也不会来的。
15日下午,蓬皮杜总统一行及中方陪同人员乘两架专机赴杭州,晚上周总理同蓬皮杜总统共进晚餐。第二天上午,蓬皮杜游西湖参观了不需走多少路的花港观鱼和三潭印月。诺贝尔外长等法国客人看了灵隐寺等地。参观西湖过程中,给我很深刻的印象是总理关心群众,非常愿意接触群众。当蓬皮杜在领略风景时,周总理被许多群众围住了。大家围着他提了好多问题,总理都一一回答,总理还问大家“生活情况怎么样”“你们单位的生产怎么样”等,感到很亲切。
下午,蓬皮杜休息后飞上海,晚上出席了上海市举行的晚宴。9月17日上午登上上海大厦顶层观看上海全景。上海给蓬皮杜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周总理说,我们为什么
不能像群众那样呢
17日中午,蓬皮杜一行乘法方专机回国。在飞机场送行时,下着大雨,上海市领导还安排了一大批群众去机场送行,他们都冒雨列队站在那里。尽管我方派专人为蓬皮杜及随行人员撑伞送上飞机,但在告别时,蓬皮杜总统西装革履,冒着大雨不打伞。警卫想给周总理打伞,总理不让,并生气地说,法国总统没打伞,还有这么多群众都淋着雨,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群众那样呢!于是后面不少领导因此也纷纷把伞收起来了。
总理在病痛中依然非常注意外交礼节,关心群众,这一幕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会谈和宴会过程中,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有病的人,但他实际上是忍受很大痛苦来做这些事情的。大家对周总理抱病顽强工作、注意外交礼节、尊重群众的崇高精神,非常敬佩。
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法国新闻媒体对蓬皮杜的访问大都做了积极报道。12日与毛主席会见后,法国各大报纸都在头版刊登消息,法电视台评论说,毛主席接见“是蓬皮杜总统与中国革命之父的历史性会见”,说毛主席与蓬皮杜的谈话时间比尼克松谈话时间长一倍。电视台、电台和各大报刊都详细报道了周总理和蓬皮杜在欢迎宴会上的讲话,舆论认为,两国领导人在“维护国家独立”“反对霸权”“独立防务”“欧洲统一”等问题上“有很大一致性”。认为“周总理在谈问题时,比法总统自由得多”“语调强硬”“毫不掩饰地揭露霸权主义和超级大国的政策”。
蓬皮杜返回巴黎后在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高度评价这次访问,强调中法两国在民族独立、加强防御、不屈从于任何人等问题上有完全一致的共同点。在经贸科技领域,双方商定将进一步研究发展合作的可能性,特别是加强在石油化工、航空、机械和电气工业的交流与合作。双方还决定签订海运协定,扩大航空运输合作。诺贝尔外长指出,此访标志着不断发展的中法关系的新阶段。
1974年1月3日,在爱丽舍宫举行的新年团拜会上,蓬皮杜总统单独会见曾涛大使说,我对去年中国之行保留着非常好的印象,所有会谈都很有益。法中两国地理位置相距遥远,国情也有很大不同,特别是经济社会制度各异,但两国都酷爱独立,决心不屈从任何人,并始终保持警惕,这正是中法政治关系的基础。
通过这次访问,蓬皮杜总统也得出了同戴高乐将军一样的结论:中法关系具有战略意义。
壮志未酬身先亡
1974年4月2日,法国总统府宣布蓬皮杜总统因病逝世。他在位近五年,未能完成宪法规定的7年任期。他的去世与法国战后“三十年黄金发展期”的终结碰巧相遇。此时正值西方经济和社会发生深刻变动时期,他虽未能实现向人民承诺的瑞典式的社会,和工业上赶上西德的宏愿,但坚持了第五共和国的政治体制和戴高乐的民族独立的外交路线,对法国的工业现代化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使法国的国民生产总值超过了英国,名列资本主义世界的第四位。有评论说,“法国人民怀念这段逝去的美好时代”。
蓬皮杜的逝世,使法国和全世界感到震惊。他带病坚持工作,履行总统的职责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的顽强精神,受到法国各派领导人和许多外国政治家的称颂。
4月3日,总统府秘书长巴拉迪尔公布了1972年8月蓬皮杜总统亲手写的遗嘱:“我愿意葬在奥维利埃。我不要鲜花,不要花圈,当然也不要纪念碑。只用一块经过琢磨的石板刻上我的姓名和生死日期。在巴黎岛上的圣·路易教堂做弥撒,唱格勒高里圣歌。”按照上述遗嘱,蓬皮杜下葬在离巴黎三十多公里的奥维利埃蓬皮杜总统度周末别墅附近的墓地,下葬仪式只有家属、政府成员、总统的亲密助手参加。4月6日,法国政府在巴黎圣母院举行了一个追悼仪式,请政府成员、议会议员、社会团体和外国代表团参加。
董必武代主席和周总理联名给法国代总统波埃发去唁电,另以周总理名义给蓬皮杜夫人发去唁电,代表毛主席并以他本人的名义对“维护法兰西民族独立的著名政治家”的逝世表示深切哀悼。我国政府还指派曾涛大使为中国政府的特使出席了追悼仪式。出席这次仪式的除法国各党派领袖和各界重要人士外,还有美、英、德、意、比利时、苏联等国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仪式上没有花圈,但庄严、隆重。
自总统府宣布蓬皮杜逝世的消息后,笔者就曾去离圣母院不远的圣·路易岛蓬皮杜家附近的街道上观察民众的反应。许多市民静静地在那里观察他家附近的一举一动,一些人窃窃私语地说:“太可惜了!”“他不应死得这样早!”有的老年人甚至流下眼泪。在追悼会外,大批法国人自发地聚集在巴黎圣母院外,表示对蓬皮杜的哀悼。这说明蓬皮杜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的精神为法国人民所敬佩,他和戴高乐将军一样受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