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异
一
从我上小学开始,父亲就进入了考场,并且他的考试时间很长,居然长达10多年。10多年中,父亲不断地在做着同一道考题:借钱……
村里小学教学质量不好,父亲不想让我在村小学“荒废”掉,他想让我上镇里的中心小学。这是全镇20多所小学中教学质量最好的一所学校。那个时候,上学“区域”划分很严格,我家不在可上镇中心小学的范围内。父亲委托熟人讲情,校长碍于情面,不好拒绝。但是,校长给父亲出了个难题,那就是让我父亲交1000元的“建校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1000元对于农民父亲来说是个“大钱”。校长想让我父亲“知难而退”的,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居然借遍了全村,终于凑够了这1000元。
父亲喜滋滋地对我母亲说:“中心小学的校长给我出了个难题,以为我过不了这个关呢,咋样?我还不是把这个难题解决掉了……”
二
当时农村出去务工的人很少,为了尽快还完这些钱,父亲开始倒卖麦秸。父亲把乡亲们的麦秸收购过来,然后用平板车拉到40多里外的市造纸厂去卖。一般运一趟可以挣20元钱左右。
麦秸很蓬松,为了能在平板车上尽量多装,父亲就用铁叉使劲拍打平板车上的麦秸,把麦秸拍打得“瓷实”了,然后继续往上面装麦秸,装了一层后,继续拍打,打下麦子的麦秸秆是扁的,非常滑,有时候,因为装的麦秸太多,捆绑得不够固,平板车上的“麦秸垛”就会歪倒在地上,父亲辛苦忙碌了半天后,还得重头再来。
往平板车上装麦秸杆是个很苦的活。不但累,并且混杂在麦秸秆里面的麦芒非常容易落在人的头上、脸上以及脖颈里,其痒无比,非常痛苦。
平板车上麦秸垛顶端离地面有3米高,运往造纸厂的路上,只能慢慢拉,因为如果走路快,路稍微有个坎,就会翻车。40多里的路,父亲经常要走一天。排队卖麦秸秆的人很多,父亲经常要排大半天的队才能轮到他。排队等的时候,父亲渴了,就喝自己带的凉白开;饿了,连碗面条都舍不得吃,父亲只是吃着自己带的凉馒头。父亲的胃病就是这样患上的。
倒卖麦秸秆只能在农闲的时候干,父亲就是用这样的微薄利润的所谓生意供养我读完了小学,并把村里的那些钱还上了。
三
小学毕业后,我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市一中。这个时候,因为市造纸厂倒闭,父亲贩卖麦秸杆的小生意也干不成了。
我在学校寄宿,花销比较大。初一第一学期的花销就是父亲借来的。
春节过后不久,父亲就种了两亩多地的西瓜,种西瓜的效益比种小麦的经济效益要好得多。因为有着两亩多地的西瓜地,父亲再向村里人借钱底气就足了很多,父亲以未来的西瓜作“担保”,为我借了一笔又一笔的生活费。
为了省下几十元安水泵的钱,父亲浇西瓜秧都是用扁担挑水。“一亩园十亩田”,种西瓜这样的经济作物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和体力。从半里外的池塘里挑水浇西瓜,父亲每天都需要挑上一百多趟。周末回家取钱的时候,我总能发现因为挑水,父亲的肩膀被扁担磨得血痕累累、触目惊心……
那年夏天,父亲种的大西瓜获得了丰收。父亲给家里的平板车改装了一下,用木板做了比较深的“车厢”,为的就是能多装一些西瓜。
每天凌晨一点钟左右,父亲就拉着上千斤的西瓜上路。为了照明,父亲把手电筒绑在了车把上,借着手电筒的亮光,父亲赶着夜路,总是在早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到了市内。
父亲就是用卖西瓜的钱还上了借村里乡亲的钱。西瓜一般阳历九月初就卖光了。从这时到第二年可以出售西瓜的这段时间里,还了旧账的父亲又重新借上了新账。
父亲在村里有两个称呼:“种瓜专业户”和“借钱专业户”,这两个外号其实有着紧密的联系,那就是种瓜是为了卖钱还债——还供我读书的外债。
四
那年高考,我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父亲开始了他人生中的一次大考:为我借到上海读大学的费用。
我们老家有句俗语,“账压着头”,这句话非常形象地表现出了欠债人的愧疚心理。因为欠别人的钱,因为没有及时还给对方,见面的时候,总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表达着自己的愧疚和无奈……
就是我考上了上海的名牌大学以后,父亲的头依然没有仰起来,因为他还得低着头到处借钱……
进入大学后,我利用课余时间在外面兼职:做家教、散发传单的广告员、超市里小时工性质的收银员等等。我用自己的勤奋养活了自己,能够自立让我非常欣慰。因为这可以给父亲减轻很多负担。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进入浦东的一家外企工作,每月发工资后,我总会及时地给父亲寄上一笔钱。我想让父亲彻底离开那个折磨了他半生的借钱“考场”,让他生活得轻松一些幸福一些。我想让父亲能够抬起头走路,因为他这个曾经的“借钱专业户”已经很久很久抬不起头了……
陈璐虹摘自《风流一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