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_关阳山 发自沈阳 编辑_覃巧云 供图_CFP
李安炼成记—“我一辈子都是外人”
特约撰稿_关阳山 发自沈阳 编辑_覃巧云 供图_CFP
别人看李安,他是中西文化结合的产物;李安看自己,则是一个长久以来没有归属感的“外人”。
问鼎奥斯卡的华人导演为数不多,李安是一个耀眼的代表。从1992年的《推手》开始,他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被世界各大电影节所青睐,其作品中蕴藉着浓厚的东方情怀,以成熟优雅的表情和影像让人回味无穷。
这样的他,是怎么炼成的?
1954年,李安出生在台湾屏东潮州。父亲李升给他起名“李安”,一来是老家在江西德安,二来是李父去台湾的时候所乘的轮船叫“永安号”。李安自幼生长在书香门第,父亲是一所中学的校长,治家甚有古风、教子极为严格,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逢年过节在家里还要行跪拜礼。李安就是在这样有浓厚中国氛围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
李父希望李安考上大学,成为诗礼传家的楷模。可是两度联考落榜,让父亲对他的人生前景非常忧虑。最终,怀着电影梦的李安考进了台湾艺术专科学校影剧科。在那里,李安得以施展他演艺方面的才华,甚至还获得了一个小小的演员奖。可是李父并没有因此安心,李安必须保证毕业后出国深造才得以继续留在艺专。
艺专的日子轻松而快乐。李安经常在台北汉口街的台映试片室看当时风行的欧洲艺术电影。二年级的时候,父亲送给他一台8毫米摄影机,这是李父一生送给他的唯一一份和电影有关的礼物。他用这台摄影机拍了一部18分钟的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懒散》,正是这部短片帮助他申请进入了纽约大学电影系。
然而,父子的冲突并没有结束。儿子经常参加台湾环岛公演,又黑又瘦的“鬼样子”让其父怒火中烧,他们之间开始发生严重的言语冲突。1978年,李安做了一个让父亲十分愤怒的决定:报考了美国的戏剧电影学校。这让李父很无奈,因为这并不违反当初让他出国深造的“命令”,只是,他不能接受儿子竟然想去从事没多大出息的娱乐业。
李安在一篇文章中回忆当年的往事:1978年,当我准备报考美国伊利诺大学的戏剧电影系时,父亲十分反感,他给我列了一个资料:在美国百老汇,每年只有两百个角色,但却有五万人要一起争夺这少得可怜的角色。当时我一意孤行,决意登上了去美国的班机,父亲和我的关系从此恶化,近二十年间和我说的话不超过一百句!
李父可能为此耿耿于怀了一生。后来李安所取得的电影成就,在他自己看来并没有给父亲带来观念上的改变:或许他一生都没有接受过儿子已经成了一个电影导演这个事实。他们的互相冲突和妥协,尽管给李安的青少年时期带来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却也使他获得了对中国父权文化、亲情纽带的深刻思考和复杂情感。
1992年,李安的成名作《推手》问世,在台湾引起轰动,获金马奖八项提名奖。影片描写了一位中国老人被儿子接到美国生活后与美国儿媳在语言和生活方式上的矛盾,探讨了众多移民美国的中国家庭所共同面临的文化隔阂以及两代人的情感危机。
《推手》的成功,使投资方对李安更加有信心,决定投拍同性恋题材影片《喜宴》。李安并没有本着猎奇的态度拍摄这样一个当时还很敏感的题材,而是强调一个家庭面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影片上映后不仅获得第30届台湾金马奖最佳作品、导演、编剧奖,还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李安一跃成为世界知名导演。
1994年,李安执导了《饮食男女》,把中国烹调艺术带入家庭和情感的戏剧之中。他表现中国家庭伦理、东西方文化冲突、新旧观念冲突的一系列影片达到顶峰。至此,李安成功地完成了他的“父亲三部曲”。
“父亲三部曲”的剧情都是在一个家庭内部发生,都是以父亲为主线,故事围绕着父亲而展开。李安塑造了一个个清晰典型的父亲形象。有的不怒自威,有的无可奈何,还有的是真实冲突时的不满与爱面子。影片中,李安对家庭、对父子关系的理解都是基于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李安曾坦承,父亲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父子关系是男性与男性之间的一种张力,我想没有父亲对我的压力,也就没有我影片中能表现出来的张力,他成就了我的电影。”
虽然父亲当初反对他走上电影这条路,但是李安依然在意父亲是否喜欢自己的片子。尽管现实生活中,固执的父亲并没有像银幕里那般最后举手投降,但李安的电影一次次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李父也渐渐接受儿子对电影的痴迷。他生前曾对李安说:“我看《绿巨人》,终于明白你在拍什么了,找卷录像带送我吧。”
就在李安准备拍摄电影《断背山》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一直不赞成儿子拍电影的父亲临终时对儿子说,“完成《断背山》的拍摄,否则你会终身悔恨。”这是父亲对李安拍摄电影唯一的一次鼓励,对于父亲没能亲眼看到他摘取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李安事后在接受电话采访时是这样说的:“在他有生之年他对我都很满意,因为这个行业,以他老一辈来看不是很稳当,所以这是他的一个老观念,但他知道我在做我喜欢做的事情,基本上他是很爱我的。”
对于留学,李安本来想去法国,因为那时法国电影新浪潮很吸引人。他为此去学了两个月的法文,但法文里的阴性阳性、时式,搞得他头昏脑涨,加上还要通过语文考试,于是改变了初衷。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补英文,托福考试总算勉强过关,随后开始申请学校。邻居小孩在伊利诺伊大学念书,他提到该校戏剧系有一幢很大的剧场,李安听了之后就申请了伊大。
2001年,李安凭借影片《卧虎藏龙》获得第73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当年4月23日,李安回到家中,将小金人献给父母。(左起)李安、父亲李升、母亲杨思庄、弟弟李岗全家福。
在伊大第一年,李安经历了两个翻天覆地的文化冲击,一个来自戏剧,与“性”有关。当时伊大戏剧系老师所选读的近代经典剧本,包括易卜生(Henrik Ibsen)、荀伯格(Harold c. Schonberg)等人的作品,正巧都与“性”相关,而且意识都很强烈。李安由此对戏剧原理、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在伊大,他感觉才接触到真正的西方戏剧,他对戏剧的观点整个被扭转了。
另一个文化冲击来自书籍。李安离开台湾后,开始有机会接触“禁书”—共产党的文艺及宣传作品,尤其是老舍的著作及斯诺(Edgar R. Snow)的《西行漫记》(Red Star Over China)。就这样,李安头一次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产生了不一样的观察角度。这个冲击对他来说有如天地倒置。
伊大两年,艺专三年,五年的戏剧养成教育,成为李安日后电影创作的底子。
1980年,李安顺利拿到伊大艺术学士学位,来到纽约大学电影研究所继续深造。在那里,李安很快意识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了解电影,以往的创作或是学习电影的经历难免都有些“票友”的意味,他此时的感受十分强烈。而纽约大学曾经培养出诸如奥利弗·斯通、马丁·斯科西斯、斯派克·李、科恩兄弟这样的著名电影大师,在美国电影史上形成了声名遐迩的“纽约学派”。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安对自己的未来也充满了期待,他渴望自己经过在纽约大学对电影知识和技巧的系统学习,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导演,在属于他的舞台上借助电影去表演。
随着学习的深入,李安开始逐渐接触电影制作的全部流程。纽约大学的电影制作系研究所是一个培养电影导演的圣地,它很注重学生的实践能力,会尽可能给学生提供多一些的实际操作机会。而且,在学校学习的四年时间里,每个学生需完成5部作品的创作,包括默片、音乐片、配声片、同步录音片和毕业作品。
那段学习时光,李安过得十分充实。由于性格和语言、文化的因素,李安不擅社交,但只要跟电影有关,他立刻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课堂辩论、片场实践让求知若渴的李安兴奋而快乐,以至于每当假期来临他就会有失落感。二年级时,李安拍摄的《阴凉湖畔》获纽约大学奖学金,并于第二年参加了台湾政府主办的独立制片电影竞赛,获得金穗奖最佳短故事片奖。1984年,李安以毕业作《分界线》(Fine Line)从纽约大学结业,并取得硕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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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杨德昌、李安三人被认为是目前台湾新生代最重要的导演。台湾资深影评人焦雄屏女士评价三人:侯孝贤是中国的、传统的,感情饱满而丰富;杨德昌是西方的、现代的,感情冷静而内省;李安所采取的是现代人的中庸之道,他游刃于杨德昌的理智和侯孝贤的情感之间,“取其道而用之”。
在三十六岁事业起飞之前,李安经历过两个低潮期。其一是在连续两届大学联考(相当于国内高考)中落榜,其二则是从纽约大学电影制作研究所毕业后,他蜗居在家6年没有电影可导。
1985年2月,李安把所有东西打包成8个纸箱,准备回台湾发展。就在行李运往港口的前一晚,他的毕业作品《分界线》在纽约大学影展中获得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两个奖项。当晚,美国3大经纪公司之一的威廉·莫瑞斯公司的经纪人当场要与李安签约,劝他留在美国发展。
没想到,这一留就是6年。在拍摄第一部电影前,李安窝在家中当起了“家庭妇男”。
甲洛洛暗自苦笑了几声,把目光从西西的窗口移向广袤的天空,薄薄云层后一牙月亮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他自说自话:老张啊老张,你以为你还十七八岁啊?你以为人家睡的是你老婆啊?甲洛洛又寻思,如果真能调换,他还是想和嘎绒调换调换,他真的很想和西西睡一觉,那滋味,一定比吃足了一顿腊肉还过瘾!
在没有工作的日子里,为了缓解内心的愧疚,李安每天除了在家里大量阅读、大量看片、埋头写剧本以外,还包揽了买菜、做饭、带孩子在内的所有家务,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傍晚做完晚饭后,他就和儿子一起兴奋地等待“英勇的猎人妈妈带着猎物回家”,这让做妻子的林惠嘉倍觉温馨之余亦十分感动。
林惠嘉也有过绝望的时候,但她坚持不让李安做无谓的糊口工作。有一次,李安偷偷地开始学电脑,希望能比较容易地找一份工作。没过多久,被林惠嘉发现了,她很生气地说:“学电脑的人那么多,又不差你李安一个!”在妻子的坚决反对下,李安只好打消了出去找工作的念头。林惠嘉知道,李安真的只会拍电影,别的事情不会也不感兴趣。她对丈夫的才华十分肯定,坚信其一定会成功。
有关这位“酷”太太的逸闻趣事非常多:李安的《喜宴》获得金熊奖时在柏林给太太打电话,她为从睡梦中被吵醒感觉很不爽,怪李安小题大做;拿了奥斯卡小金人后,李安和太太到华人区买菜,有位台湾来的女人对林惠嘉说:“你命真好,先生现在还有空陪你买菜!”不料当即遭到李安太太的抢白:“你有没有搞错呀,是我今天特意抽空陪他来买菜的。”
6年的“妇男”生活让李安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就连丈母娘都忍不住说:“你这么会烧菜,我来投资给你开馆子好不好?”
但李安活得不痛快,在男人三十而立的年纪,他不是家庭的经济支柱,全家人长期凭借的是妻子林惠嘉微薄的薪金过活。
灰心至极的他偶尔也帮人家拍拍小片子、看看器材、做点剪辑助理、剧务之类的杂事,有一次甚至到纽约东村一栋很大的空屋子去帮人守夜看器材,“好恐怖!真怕会遇上土匪闯进来抢劫。”
1990年,李安已然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当时他在银行的存折只剩下43美元,又赶上小儿子出生。走投无路的李安将两个剧本《推手》和《喜宴》投给台湾新闻局主办的优良剧本甄选,希望能碰碰运气。这原本是改变命运的一搏,结果他赌赢了。剧本双双获奖,他得到了40多万的奖金。
6年的煎熬过后,这位昔日郁郁不得志的导演终于涅槃。他的剧本得到了中影公司制片部经理的赏识,最终决定投资1350万台币去拍摄。
1991年4月10日,《推手》由台湾中央电影公司投资、纽约库德玛西恩公司制片开拍。这是李安的第一部长片,他当时兴奋异常。“第一次有人叫导演,拿个木盒给我坐,飘飘然蛮过瘾的,也更坚定了拍电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的信念,以后我就这样过日子了。”
这部通俗、温暖的影片上映后好评如潮,获得当年台湾金马奖最佳导演奖提名,并最终摘取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评审团特别奖3项大奖,在票房上也创造了奇迹。台北的观众排着长队来观看此片,而“推手”一词,从此成为台湾社会的一个流行话语,到现在台湾还用“推手”作为“推动”、“促成”之意。
所有人都对这个“大杀四方”的青年导演赞誉有加,而李安此时却已经37岁了。回忆起那6年,李安对妻子给予自己的理解和支持充满感激,他曾说过,“中国人造词很有意思,‘恩爱’,恩与爱是扯不开的。”
那段岁月对他而言是痛苦的存在:“我想我如果有日本丈夫的气节的话,早该切腹自杀了。”
凭借“父亲三部曲”,李安引起国际影坛瞩目,由此开始了闯荡好莱坞的导演生涯。凭着对电影叙事技巧的娴熟运用,李安很快在好莱坞打拼出一片天地。《理智与情感》打开了认识西方的大门;《冰风暴》探讨了美国家庭伦理观念;《与魔鬼共骑》则体现了李安对南北战争又一层面意义的理解。
2013年春,继《断背山》获得最佳导演、《卧虎藏龙》获得最佳外语片后,李安凭借《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第三次获得了奥斯卡小金人。不管是台湾还是大陆,中国的电影爱好者及来到奥斯卡现场的所有中文媒体都在为李安获得这一成就激动不已。
“有件事我需要指出的是,能够拍出这个片子对我来说也是个奇迹,这种焦虑一直困扰我长达4年,一个讲述哲学故事的小说和一部高价的电影,几乎就是最糟糕最可怕的组合,我很庆幸最后能够做成,这真的是很好,应该说是好上加好。” 在颁奖礼上,李安这样说。
不拘泥于文艺电影的框框,也不局限于商业电影的束缚,将东方式的体察温婉注入西方题材电影,在品味和市场、个性与包容间寻求着微妙的平衡。有人评价李安其人正如电影一样是中西文化结合的产物,“以最现代化的电影语言来表现最传统的中国文化,以国际主流电影的模式来展现东方文化的特色。”他将华人的文化带进西方的世界,将更多的理性和思考带给世人,让世人能通过他的电影更深的体会这个社会。
他也自陈:“在现实世界里我一辈子都是外人,何处是我家也难以归属,不像有些人那么清楚。在台湾我是外省人,到美国是外国人,回大陆做台胞,其中也有身不由己、也有自我选择,命中注定,我这辈子就是做外人。这里面有台湾情、有中国结、有美国梦,但都没有落实,久而久之,竟然心生‘天涯住稳归心懒’之感,反而在电影的想象世界里面,我觅得暂时的安身之地。”因此,我们必须在文化摆荡之间才能真切地看见李安。
李安终究走出了“蜗居”,叩开了世界电影之门。作为一名闯荡好莱坞和国际影坛的亚裔电影人,他拍《理智与情感》的时候几乎说不连贯一句英语,但这或许不是减分项,“我来的地方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文化,这其实带给了我不小的优势,能够用一边的文化融合进另一种文化。”
当地时间2013年2月24日,李安凭借影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获得第85届奥斯卡最佳导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