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的再审视

2014-04-29 00:00:00孙宾
星星·诗歌理论 2014年11期

在中国的古典诗词中,登高望远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加之在占据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的濡染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递进式人生理想成为多数文人践行的典范,“高处”历来被视为积极进取的人生状态与高远的理想境界的象征,并与诗人的主体诉求达到了统一。“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王安石“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都是“高处”在精神层面上丰富意涵的显现。在新时期的诗歌中,一些诗人在继承“登高望远”的主题基础上,不仅以“高处”的视野引发了新的诗情,更站在“高处”之外,将“高处”作为独立的客体进行了再审视和辩证式地思索,《高处的风景》这一诗辑就体现出当下对于“高处”审视的新维度。

贵州地处高原,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独特的地貌使得诗人对于“高处”的审视首先发生在具体的地域层面。在诗辑中如刘志模的《山雾(外二首)》、司马玉琴的《松涛》、惠子的《夜宿巴山》、黄曙荣的《某日》、周焱的《梵净人生(组诗)》等都不约而同地将“高处”的景物作为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在形象化的描摹之外更从中提炼出了具有象征性的精神内涵。以周焱组诗中的《雾》为例,全诗写道:“纱裙一般/不经意被风撩起//当我贪婪的拥你入怀/结果却空空如已//是你近在咫尺/还是我远在天涯”,诗人站在梵净山顶,不仅获得了“梵净一夜,人间千年”这一神契古人的超越性感受,更抓住了“山雾”这一具有地域特色的景物,描摹出其绰约灵动的姿态,并用“山雾”的飘渺不定象征出即使已站在“高处”,心中所寻依旧像《蒹葭》中的“伊人”可望不可即的人生状态。相较古代诗人登山临顶时所常抒发的游目骋怀、壮志凌云的感慨,《雾》一诗中则阐释了即使人到了“最高层”,仍旧有事物是不为人力意志所支配的人生情状,可谓用极富地域性的“高处”视角咏叹出人生感受的新篇章。

在《高处的风景》这一诗辑中,身处高原山地的诗人不仅对于“高处”景物所蕴含的人生图画给予了关照,更超越了地理上的“高处”,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现实环境层面的“高处”上。在当下城乡发展不平衡的背景下,“城市”象征着社会发展和人生价值追求的“高处”,高原却因经济落后而身份平微,从而引发了大批乡村青年背井离乡,涌入城市的潮流。刘兴华的《在W城打工(组诗)》、伍小华的《风声》、骆德平的《谁盗走了我的春天》等诗歌就以现实关怀的笔触,揭示了城市化进程中青年在寻找人生价值实现的“高处”时所遭遇的种种困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刘兴华组诗中的《在楼顶施工》,虽然该诗并未收入此小辑,但我还是愿意将该诗进行简单解读,其诗曰:

“在这个城市第一高楼/看满街疯跑的甲壳虫/想远方的家。铁蛋说/这里真不错,可以看见/半个城,豆豆说,狗屁/这里好跳楼,毛三说/好得很,方便喊老天/我在心里说,这里/手可摘星辰”,诗人以原生态的口语再现出打工者铁蛋、豆豆、毛三站在城市的“第一高楼”这一颇具象征意味的“高处”时五味杂陈的内心感受,戏谑调笑的口吻背后流露出的是人物内在的精神压抑和价值失落。而与这一人物群像形成对比的是“我在心里说,这里/手可摘星辰”,相较于多数人脱口而出的精神宣泄,作为少数的“我”的“手可摘星辰”的价值愿景却只能埋藏在内心,成为个人精神幽微的烛照。于是在追寻人生价值“高处”的过程中,城市作为“高处”的象征载体,不仅带来了整体性的价值虚无,也让依旧怀有憧憬的青年更加踽踽独行。伍小华在《风声》一诗中把“城市中的风声”比作“像用锤子敲打一堵虚无的墙的声音”正是这一状态的诗意显现。在这种心灵状态下,人们不禁回望“低处”,回望故乡,以求得心灵的慰藉,然而故乡依旧如故吗?在对“高处”进行再审视的同时,一些诗人也把目光投向了“低处”。伍小华在《那些低头赶路的野花》一诗中,用“低头赶路的野花”这一意象直指被青年人抛弃的乡村所面临的失耕地问题和空巢问题,在《有这样一个村庄》中更直接地将村庄比作一具“衰弱,肾虚/失眠,也不时地气喘和咳嗽”的躯体,写出了乡村的病态情状。由此可见,对于“高处”的追寻不仅带给了人们虚无和失望,也让原有的“低处”满目疮痍,最终指向人类无处安放的内心。纵观上述几首诗,诗人们都以“高处”的视角,密切结合当下的现实环境,有力地揭示了人类在走向社会发展和自我实现的“高处”时所遭遇的精神困境。

当下诗人对于“高处”的再审视,不仅越过了具体的地域,投注到社会发展进程中人类心灵的现实关怀上,更是探触到了人生“高处”的哲理层面。在这一辑中,骆德平的《高处的风景》、司马玉琴的《观鱼》、姜代银《人生》、徐飞龙的《有天,你也会迷失自己》等诗歌都结合个人历时的生命体验,通过高低视角的转化,对于人生“高处”进行了辩证式的思索与重新的审视。以骆德平的《高处的风景》为例,其诗曰:

“都向往高处,其实/高处的风景/不在高处//站在低处/看高处的风景/很美,站在高处/看的风景/却是回望来时的低处//别总向往高处/你所在的低处/也是一道风景//高处有佳景,但不是/都可以爬上山顶/高处有佳景,而你/是不是一棵耐寒的松”相较于主流观念下“高处”所蕴含的积极进取式的价值取向,骆德平则通过辩证转化的视角与抽象的哲理化概括阐释了人生最好的风景不一定在“高处”。诗中最后一小节不禁让人联想到萨特的“存在即选择”,人生最好的风景在于选择适合自己的地方,正如诗中所说:“低处也是一道风景”。由此可见,对于“高处”的再审视同时也意味着对于“低处”意涵的重新挖掘,并在诗歌的形象化塑造与哲理性提炼中,消除了二者在传统语义上截然的位置区别,达到一种互照共存的状态。正如在司马玉琴的《观鱼》一诗中,作者站在“高处”看鱼,历经十年后,看到的却是“低处”的自己,诗人正是通过“低处”的物象映照了位于“高处”的自我形象,达到了一种物我交融、高低浑融的境界。在这一辑诗歌中,诗人在人生哲理层面对于“高处”的再审视,不仅打破了主流观念影照进化论所设立的人生从“低处”到“高处”逐渐进取的单一价值观,也从辩证式的思索中挖掘出“低处”所蕴含人类价值空间拓展的新的可能,从而体现出当下文化多元的时代讯息和价值观念重构的发展倾向。

在《高处的风景》中,无论是结合地域特色,从“高处”的景物中凝练出普遍的人生感悟;还是联系现实环境,剖析出人类在追寻价值“高处”时遭遇虚无的精神困窘;以及融入哲学思辨,挖掘出曾被“高处”所掩盖的“低处”的独特人生风景,都体现出诗人在突破传统语义束缚的基础上,通过再审视后对于“高处”精神内涵的拓充与丰富,也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当下追求“高、大、上”的审美潮流。从诗歌的发生来看,对于“高处”的再审视无疑与地缘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高原虽是地理的“高处”,却是社会发展“低处”,从而引发了诗人在多层面上对于“高处”的辩证式思索。从新时期诗歌未来的发展来看,对于“高处”的再审视无疑可以成为新诗扩展表现领域的一个可行方法,从而使新诗的笔触延伸至更为宽阔多样的人生图景与更为复杂深邃的心灵奥秘。纵观诗辑,诗人大多从写实处落笔,对于“高处”的象征性内涵进行深入地提炼,哲理意蕴有余,而诗歌的想象力与语言的新鲜度稍显不足。另外在揭示“高处”带给人的精神困境时,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或许能给予诗人表现方法和阐释力度上更多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