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风景与彼岸

2014-04-29 00:00:00董延武
星星·诗歌理论 2014年11期

进入灵焚的散文诗,应该从审美开始。

灵焚的诗是由语言做装饰、哲思做建材而铸就起来的绚丽迷宫,你在里面渐行渐远却不会寂寞。你会听到诸种声音,你的以及别人的。你就在这些声音里化身为夜间飞行的蝙蝠,不是用眼睛而是凭借着声音寻找归途,并且在这些声音里逐渐看清自己以及由此而衍生出来的生命。诗人正是抱着这样的雄心建构着这座散文诗的宫殿,而你也便于此由一己的生命之思窥见众生生生不息的本相。于是,你明白,作为动词的审美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在审美的主体与对象之间暗含了深不见底的隐喻。你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而答案无人揭晓,因为作为叙述者的“我”,也不知道会发现什么……

在名为《生命》的组诗里,诗人将生命的历程浓缩在四季的演变中,在这个历程中你会看到“女人和男人,在时间的断面上开始直立行走,牵手的瞬间天地金碧辉煌”(《生命》之一),你在女人和男人“直立行走”的形象与牵手间“天地金碧辉煌”的氛围中,被诗人的骄傲与激情感染着、鼓动着,生命孕育与繁衍的灿烂与高贵,使你不知不觉地,像置身灰烬的果实一样“昂起高傲的头”;你会看到“在时间深处,一滴水婴儿般醒来”(《生命》之二),以及它怎样伸出季节“细润的手指”“触摸到一缕光”;你会看到叶子们“颤颤惊惊”(《生命》之四)的眼神“形色潇潇瑟瑟”,并最终听到它们“跌倒的声音”,它会让你的心针扎了似的疼一下,一直从“昨夜疼到天明”;你也会看到冬天“让泥土成为泥土,让落叶捂紧种子,让火在灰烬里一声不响,让水穿上翅膀”(《生命》之五)。然而,你不要以为这便是灵焚审美的世界,要知道在灵焚的诗里,审美有着特殊的意义,它不仅仅指语言上的奇崛、瑰丽,也不仅仅是指这样的语言所营造出的纷繁新奇的感受和意境。在他的诗里,审美是一种风景,然而却不是那种静态的、被动地等待鉴赏与品味的风景,它是生命在场的“看与被看”,是一种动作,更是一种参与,一种“把太阳捣碎,成为零零碎碎的星星,再把星星碾成粉末,只剩下夜色”(《生命》之三)的完成与创造。

《生命》中的抒写是超出人的经验与想象的,诗人用“水”与“火”这两个二元对立的意象在“四季”中的状态,支撑起对生命“景观”与意义的构建。首先,从性别上来确认,水与火分别代表的是女人和男人。在诗人笔下,水与火不是决然对立的,而是一种阴阳的平衡与互补关系。这体现在每一个“季节”中,春天,水即是火,一团“液体的火”,“把冷的硬度和长度一瞬不歇地在膨胀的欲望里融解”;夏天,水与火互相“到达”,水“把每一条河流装满”,而万物皆“摆出火的姿态”,“然后,在这火的灰烬里种植大面积的青草。让青草在每一个清晨,结出晶莹透凉的露珠”;秋天,水与火共同结出了果实,“秋叶当然被留下”,“这是水的果实,也是火的果实”;冬天,“让火在灰烬里一声不响,让水穿上翅膀”,水与火保持静默,完成了生命的一次回归和旅程。而在性别之外,水与火又有着无限的隐喻,它们是理性与热情的象征,是生命处于低谷与巅峰时期的状态,是自律束缚与人性狂欢的暗影……然而不论指向哪一个,你会发现,它们都是与生命相关的,是诗人在诗中所言及的“金”以及“金的属性”。诗人说“金是存在的,而金是不确定的”,那么,“金”是什么?“金”是生命闪现的光晕,你可以“在流水里听到它的响动,在火的舞蹈中捕捉它的反光。”“金”也是“那些自然的秩序里可以让生命经受打磨的含量”,“至于果实和落叶的色泽,泥土的重量和冰雪的锋芒……”这也是“金的属性”。然而,“金”是寻不到的,也是不可以为我们所据为己有的,“四季”都是风景,而“这样面对四季,金的属性为什么总让我们空手而归。”“这样面对四季”的状态是诗人不自觉地将“四季”作为彼在的风景,或者说,是诗人意识到“四季”只是人所不可抵达的彼岸,人只能观看它们——水与火和谐交融地孕育、舞蹈、跌落与回归,而作为人,两性之间很难达到这样和谐相处的生命状态,诗人对此可望而不可及,但诗人并不绝望,而是主动参与到“四季”的风景中去,如龙潜深海一般激起波澜无数,于是,在诗里你看到了“四季”的生命与景观,同时也被“四季”的景观所翻阅;于是,你在那些异常活跃和旺盛的动词里感受到了什么,也被什么触动了神经深处紧绷的或已麻木的弦。你说不清楚,正如“金是不确定的”。你的思维和想象的飞翔如同“水被火点燃”,春天“载着雨滴暖绵绵地低空飞翔”一样。这时候你还能再说什么,语言已被诗人占有。在诗人语言的狂欢里,你试图寻找意义,而一旦寻得,你便明白什么是哲学:“哲学活动的本质原就是精神还乡,凡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精神家园的活动皆可称之为哲学。”

于是你明白“四季”作为彼岸存在的风景,是诗人寻找并意欲抵达的故乡,水孕育的与火点燃的皆是还乡的冲动。“在时间深处,一滴水婴儿般醒来”,这是“一滴水的旅程”开始的地方,也是生命漂泊的起点。诗人在《从灵魂的漂泊到生命的寻根》一文中表示,对于人的存在问题的思考,让他感到“人一出生似乎就被某种意志抛弃‘在别处’,活着的每一天就是在不断寻找回归家园的路途”。而在诗里,你会看到诗人精神还乡之旅的焦灼与热望,“火揭示着全部生命的造型,在宇宙中心,策划一场大火,如何绕过太阳的疆界抵达每一条毛孔的河床”,然而在火燃烧的灰烬里,仍要重植希望的“青草”,这是焦虑后的执着和信仰。与此同时,诗人深感返乡之途的艰难,就好像叶子的还乡,它们“跌倒的声音”“让我的梦从昨夜疼到天明”。果实们揣摸着“究竟该怎样从树上下来才不至于摔痛”,也便意喻着诗人思考的该如何顺利地还乡,这里返乡的主体是人类集体,正如,诗人在诗里用的是“果实们”、“叶子们”。“冬天,万物完成了一生壮丽的凯旋。回到泥土,实现生命最低状态的回归”,这是万物的返乡,而人的精神家园仍然遥不可及。死亡是最终的“回归”吗?不是的,“死亡,蓄积的正是出发的力量。生命的世界没有死亡,只有一段旅途与一段旅途之间必要的停歇与休养。”也就是说,死亡只是暂时的,在停歇之后,便是生命力量的发芽与另一轮启程。诗人信奉的不是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哲学,而是将死亡与存在对置,因为看清了死亡即归于无的真相,所以诗人更珍重生命当下的存在,也更加重了诗中,面对生命代代不息的被放逐的悲剧命运时诗人的悲剧意识与情怀。

最后,当生命的旅程重新开启,人仍然要面对的是对“金”的追问,“我们该如何在四季中提取金的元素,找到那些自然的秩序里可以让生命经受打磨的含量?”诗人选择以夸父逐日般的热情寻找“金”,“我们阴阳抱合,驯服那道闪电,让五行相生而触及金。”然而,终究是无效的,生命中“金的属性”不可抵达,而我们的命运是“在肉体的四季里漂泊”。也许“漂泊”还可以用另外一个词来代替,那便是“等待”,正如《生命》的第一节所说“在对于水的等待中,种子,永远不知道寂寞。”诗人也是,在对彼岸的追寻中,在精神的返乡之旅中,诗人是充实的,也是像泥土一样“由于果实而肥沃”的。这时,你发现,所有的风景都是诗人返乡之途上的景观,你看到它们的同时,它们也在望着你。它们什么都不说,就那样丰腴地站立或是高傲地跃动,这时,你要明白,它们的飞舞便是无言的邀请,邀你一起风雨兼程、气势磅礴地向着远方未知的领地奔去。

附:灵焚散文诗《生命》

生 命

与神无关,生命自有生命的旅程。

女人和男人,在时间的断面上开始直立行走,牵手的瞬间天地金碧辉煌。那一束光,穿过种子的胞衣成为一道闪电,潜入幽暗的阴阳相遇之中。

阴阳萌动。春让冬交出了寒冷,用河流捂热大地的体温。

水被火点燃,是由于从水里提取了火。

火,点燃多少,水就孕育多少。水从植物的根茎叶脉到达果实,而众多的果实却在灰烬里昂起高傲的头。

灰烬让果实认同了泥土。泥土,由于果实而肥沃。

在对于水的等待中,种子,永远不知道寂寞。

在时间深处,一滴水婴儿般醒来,睁开一尘不染的眼睛。这是季节最细润的手指,从植物的根部伸出,触摸到一缕光,正从千年积雪的视线滑落。

春天,一滴水的旅程从植物的胚芽开始。

河流取出囤积了一个冬天的冲动,开始释放波涛的次数抱紧冰雪下剽悍的大地。一夜之间,曾经雄性的冰凌在逐渐苏醒的体温里疲惫不堪。

水,一团液体的火,把冷的硬度和长度一瞬不歇地在膨胀的欲望里融解。

大地泛青,植物吐绿,那是水的脚印。水丰腴地站起来,用花瓣的躯体裸露生命的性感。让风,在芳香的吐息里受精,孕育一群明媚的阳光。

让春天,载着雨滴暖绵绵地低空飞翔。

季节把一年中所有的温度都塞给了夏天。

白昼在延长,直到西山装不下晚霞的全部颜色。

燃烧着,还有女性们的眼神,薄薄的衣衫藏不住熟透的身体,就连影子也能涌动夜晚求偶的潮声。

夏天,水已经把每一条河流装满,就是一株青草也蓄积够了勃起的力量,任何一阵风走过,都要高傲如火焰一般跃动,活着,只选择朝上站立,摆出火的姿态。

是的,火揭示着全部生命的造型,在宇宙中心,策划一场大水,如何绕过太阳的疆界抵达每一条毛孔的河床。

然而夏天,炎热让太阳的统治无所不在。

火在行动,水在上涨。

把太阳捣碎,成为零零碎碎的星星,再把星星碾成粉末,只剩下夜色。然后,在这火的灰烬里种植大面积的青草。让青草在每一个清晨,结出晶莹透凉的露珠。

这是火到达水的最短路径。

秋天了,风把远处的山吹到窗前。

山是近了,阳光却逐渐走远,像候鸟的啼声,踏着一路秋叶向南方迁徙。

秋叶当然被留下,该红的,该黄的,这是水的果实,也是火的果实。

这些果实们各自揣摸着同样的心事:究竟该怎样从树上下来才不至于摔痛?

风,作为叶子们的梯子过于陡峭,没有云朵柔软的脚步,叶子们的眼神颤颤惊惊,行色潇潇瑟瑟。

秋声,当然属于叶子们跌倒的声音,让我的梦从昨夜疼到天明。

如果我能够伸出比风更长的手臂,打开比大地更松软的手掌,接住那些曾经绿了窗台,绿了街道,绿了公园小径,绿了荒山野岭,绿了田野收成的预感,绿了花朵美的姿态,绿了江南,还一路绿到可以抵达的北方的叶子们。

那么,叶子们是不是可以没有疼痛地回到大地,安安静静地枕着泥土,做一回属于它们自己的梦呢?

冬天为大地留出最多的视野,甚至云的巢穴也被一概拆除。

风薄得锋芒毕露,一不留神就会割破季节仅存的柔情。

辽阔回到了大地,即使天空偶尔压低秋的高远,也只能触摸到大地的肌理,使沉默更为浑厚,凝重,庄严。

冬天,万物完成了一生壮丽的凯旋。回到泥土,实现生命最低状态的回归。

因为神,我们才被迫接受死亡的摄理。

而死亡,蓄积的正是出发的力量。生命的世界没有死亡,只有一段旅途与一段旅途之间必要的停歇与休养。

冬天可以让泥土成为泥土,让落叶捂紧种子,让火在灰烬里一声不响,让水穿上翅膀。

一场大雪已经把沿途的鸟声在大地里种下,静静地等待着发芽的季节。

可是,这样面对四季,金的属性为什么总让我们空手而归。

春天自然抵达水,夏天裸露着火的肤色,秋天既有果实,又有无边落木,而冬天大地寥廓,雪花一伸手,便能抓到泥土的温润和质感。

而我们所要寻找的金呢?在流水里听到它的响动,在火的舞蹈中捕捉它的反光。至于果实和落叶的色泽,泥土的重量和冰雪的锋芒……

金是存在的,而金是不确定的。

那么我们该如何在四季中提取金的元素,找到那些自然的秩序里可以让生命经受打磨的含量?

寻找金,我们阴阳抱合,驯服那道闪电,让五行相生而触及金。

请你用下半身的河流与火焰,上半身的大地与果实,让我在上一个季节里死去,在下一个季节中重新活过来吧!

如此反复,大地从而万物葱茏,枝繁叶茂。

为了生命中金的属性,我们在肉体的四季里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