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左边

2014-04-29 00:00:00任文贤
星星·诗歌理论 2014年11期

“她看见了时间也不能看见的”,在娜夜的诗里,时间既是事件的叙述者,也是事件的叙述对象。时间是有形的,“拎着它的风雪”;时间是有声的,“让生命干枯,让嚎叫变哑”。在“时间的书架上”,有着羽毛似哀伤的的女人(《时间的叙事》),见证“时间带来了果实却埋葬了花朵”,等待“时间恢复它的记忆”。娜夜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的笔触,诗意地书写一个早晨、一场雪、一个梦,并把时间命名为记忆,追寻意义的延异,从而使她的诗中“社会关怀和历史批判意识令人侧目”(左春和语),对人生命本质的认识和灵魂的拷问,又使她的诗充满哲理的思辨意味,正如沈奇所说娜夜的诗“一旦落视于具体的人和事,却总能一眼洞穿,看得很透,具有明锐而深入的勘察与显微能力。”

1.时间的维度——日与夜

早晨、下午、黄昏、夜、梦是娜夜诗中反复吟诵的主题,也是诗发生的时间,在首尔的早晨,诗人发现“一只喜鹊站在教堂的十字架上”它沉默着,不打算开口,面对当下世界始终困扰人们的战争、灾难、疾病,诗人和它一样保持沉默,“我们人类真的还有什么好消息吗?”这是对现实残酷世界的发问,但在长久的沉默后,诗人并没有选择消沉,而在沉默中爆发,“立下誓言,热爱以后的生活”,诗歌最后戛然而止在“索尔仁尼琴的脸”。“索尔仁尼琴的脸”是对“我们人类真的还有什么好消息吗”的呼应,被誉为“俄罗斯民族的良心”的索尔仁尼琴,坚信“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良知是我们在大地上的唯一救赎,爱和责任才能使站在教堂上的喜鹊不再沉默。在那个霜降后的早晨,诗人与一只长颈鹿对视,使她突然产生了与它交谈人生的冲动,与动物园的羚羊、猩猩、袋鼠、海马、 山猫、刺猬,还有歇在大象鼻子的那只瓢虫,“交换一下尘世的重量,”并请求它们宽恕,忏悔被一直高估的人类本性,抛弃所谓的精神蔑视肉体的欲望,追求生命本真的表达方式,不再逃避。对话或者尝试对话是娜夜诗中喜欢的表现方式,拆开的时间在特定的时空中,通过我和你的对话,歧义、荒诞都在时间的书桌上获得了意义。娜夜诗中另一种偏爱的艺术处理方式,是把抽象的时间意义以空间化方式再现,在《独一无二的早晨》中,诗人描绘这样一场场景,松鼠、红狐狸、麋鹿,“这些活泼的生命,在人类噩梦中,互相赠送的欢乐”,与人类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它们祥和平静,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各得其所,美而不同,美美与共。

如何把这个“恶”的世界变得美好,诗人迷茫、求索,不禁发出感叹“ 我人生的许多下午这样过去”,时间无声无息的流逝,“中年的平静在我脸上、肩上、突然的泪水里。”感谢自然的馈赠和季节一起带来的果实,与世界分享。不知不觉,夜晚向诗人发来请柬:“世界美如斯”(《夜晚的请柬》)。被黑暗所笼罩的夜,它的内容依然是丰富多彩的,有关爱情,谎言、忠诚和背叛, 痛苦和煎熬;有关生活,百姓的幸福指数;有关信仰,圆满和缺失;有关诱惑和沉沦、放纵和欲望。

最与众不同的时间,在中国的文化中毫无疑问的就是除夕了,与其说它是一年的结束,还不说它是一年新的开始。在《2010年的除夕》,诗人写下“冰雪大地的上空,政府在燃放烟花,人民或者生活,在吃团圆饭,那些包着火的纸,在往好处想——那些正在变成尘埃的眼泪,将要变成纪念碑的石头和铜”,诗中的“她”,一个女人也许正在遭遇像勃拉姆斯那样一场无果的爱情。勃拉姆斯控制不住地爱上自己恩师(音乐家舒曼)的妻子克拉拉,但现实使他只能封存自己的爱。1896年,勃拉姆斯和克拉拉做最后的告别,这一次坐错车的勃拉姆斯又一次错过,克拉拉的葬礼已经结束,但这次错过便是永别。命运的安排,这个爱情的迟到者,在克拉拉葬礼上,以一首至今无人所知的恋曲,诉说自己无尽的思念和爱。诗中的女人不断地提醒自己“最后一夜……”,这“最后一夜”指的不仅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夜,一语双关,也是自己爱情的最后一夜,还是“包着火的纸”的最后一夜,“时间磨损着爱情,也把它擦亮”。莎士比亚说:“女人,你的名字就是弱者”,在诗人另一首《离婚前夜的一场对话》中记录了一个守护爱情失败的女人,在婚姻里埋葬了自己的爱情。她的身体已经明显变形,有了许多白发,她很清楚地知道,他的情人娇美如花,擅长使用自己年轻的身体。他也很清楚地知道,她是个好女人,有过自己的秘密,但在婚姻的尽头,他的忠告是“找个年龄偏大一点的吧,……晚安”。这首诗截取了离婚前一对男女看似波澜不惊的对话,刻意隐藏了离婚之前的惊涛骇浪,最初知道男人有外遇的这个女人,她如何捍卫自己,读者无从知晓,但肯定的是她没有今天这么平静和理智。今天,可以看作是婚姻的葬礼,他和她已经筋疲力尽,不再纠缠和折磨,“她左边多出的,右边减少的,以及那些爱情,是否真的存在过,都不重要了。接受了早安的问候,现在她接受晚安……在消失的欲望和消失的谎言中”(《暮年》)。爱情走后,风淡云轻,向它轻轻致意告别,“圆满于我的缺失”(《佛光山之夜》), 透过事物的阴影,看到另一种美,没有的反而是“使我们得以完整”(《云南的黄昏》)。 面对爱的谎言和背叛,“我假装是快乐的,……我假装已经遗忘了左边的背叛,右边的伤害,中间弥漫的谎言。……假装爱上了我虚无的人生…… 和镶着金边的辉煌阴影……我假装喜欢这张脸”(《2008年11月19日》),去祈祷或诅咒,去关心生活,去关心一个城市的污染程度,去关心百姓的“上升或者下降的幸福指数”(《静夜思》)。

诗人的笔触和沉思在世界上每个角落延伸,中西文化的碰撞中,捕捉代表事情全部瞬间的细节。在荷兰的首都阿姆斯特丹,诗人看到那些“倾斜或者摇摆,裹胁或者吊带,或者赤裸,玻璃房里的女人,是粉红的、职业的、肉体的交易,是合法的……暧昧的英语和花街,粉红的女人”。诗人“惊叹于其中的三个和五个等待时的美”(《阿姆斯特丹之夜》),在这个闻名全球的红灯区,测试着人们道德容忍的底线。形形色色、见怪不怪的肉体合法交易,坦坦荡荡昭告天下它的丑陋和邪恶。“空荡的大街,鸽子的梦话”《夜归》,等待着疲惫的身体,一切都在沉睡在梦里。

“在梦里,死有一张被意义弄乱的脸”(《在梦里》),同样还是在梦里“让我看见:我爱过的那个人,像爱我时一样年轻,相信爱情”(《梦》)。“我把你抱在怀里,我叫你孩子、宝贝,用母爱哺育你,轻轻哼唱,慢慢拍打,我多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女人啊!把你抱在怀里,就把世界抱在怀里——在梦中,时光可以倒流, 爱, 可以轮回”(《另一个梦》)。“我梦见,你是两本书,在时间的书架上,隔着那么多的书”(《我梦见了金斯伯格》)。茨维塔耶娃那些自杀的诗人,谜底似的笑、被意义弄乱的脸、还有金斯伯格在梦里的嚎叫都是生命的本初形式。和爱情一样,轮回倒转。世界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作者的“四个梦”、“四首诗”仍然围绕着女人和爱情的主题,只是时间在推移定格在梦里。

从清晨到黄昏,从黄昏到夜晚,诗人抚摸“一天”的时间,思考生与死、善与恶、爱与恨,置于上帝的面前,在道德的天平上做出审判。“时间不能救赎一切” ,这个时代需要的更多的是包容、平等、对话这正是诗人创作使命的所在。积极介入生活,使娜夜把目光投向真实,那些“我必须忍住:忧伤”(《生活》)的事件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我们以何种方式得到“救赎”?娜夜的诗出于这种使命感,使她诗歌风格不拘泥形式,也不沉迷于艺术形式的加工处理,在看似平淡的表达中,笔锋急转而下,迎面而来“一场精神的闪电和狂风”(《事件》),洗涤心灵,反思自我。

2.时间的坐标——夏的缺席

诗人热爱生命,把春天写进诗歌,在春天看到希望,她敏锐地捕捉到春天第一只蝴蝶破茧而出。它柔弱的身躯,竟然禁不起蜜蜂翅膀的扇动,但它顽强地在露珠中抖动,与一切新生的事物,分享这个世界,“它在低处”,却“向上祝福”(《春天》);诗人也在春天仰望、期盼、失落,诗人不愿意看到“先是黄沙和黑风,使天空变低……干裂的唇,干裂着小嘴”(《丝绸之路上的春天》),昔日繁荣的丝绸之路,人类对自然的肆意掠夺和过度开采,使它的繁荣之貌一去不再复返。只有黄沙和黑风、日益枯竭的河流和干枯的心灵。所以诗人在春天里失眠,不知道《春天可以干什么》,燃烧生活的灰烬,审视“一个乞怜者下跪的腰”的时代!在秋天里的某一天,“我安静地玩着空气,在精神病院的长椅上,……我的眼神呆滞、或飘渺、空洞或涣散”(《某个秋天的一天》),被时间遗忘,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我呆滞、飘渺的眼神,记不清来访者的身份,是我的孩子,还是我诗歌的情人。安静的玩着空气,在“我”的眼里“所有的荒凉,都在它的荒凉里消失了”(《阿木去乎的秋天—致画家》),正如阿木去乎秋天的萧索。阿木去乎位于甘肃省夏河县南部,有规模较大的建于乾隆年间的藏传佛教寺庙阿木去乎寺。娜夜对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有浓厚的兴趣,在诗作里随处可见它的影子,也许归结为诗人皈依的灵魂,悲天悯人的赤子之心。

诗人笔下的冬天是一系列的雪的隐喻,诗人曾写下这样的诗句“我最好的诗篇都来自冬天的北方” ,在诗人四季的描述中夏天是缺席的,诗人不惜笔墨,浓墨重彩的去描绘冬天,渴望雪的到来。诗人向教练请教“不是如何让自己滑的更优美流畅,而是如何及时地刹住自己,在我想停下来,或不得不停下来的时,能够迅速而体面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和可怕的惯性”(《哈尔滨滑雪》)。人生的路不只是永不停步地向前,很多时候我们面对不可遏制地欲望,我们要学会控制和适时的调节,步子慢下来,欣赏路边的风景,驻足停留,感受生活带来的美。向死而生,听从内心的召唤,一切都归于沉寂,“有人躺在雪的深处,沉思默想,雪压住墓园,正确和错误在这里,显出同样的寂寞”(《墓园的雪》),无所谓对与错,在生命的终点,所谓的价值和道德在这里都显得苍白无力,面对无边的苍穹,飞雪下的教堂也许给人们的是“顶尖上的一点”,那些来自天堂上很多消息,我们无从知道,我们在尘世的世界中沉迷游戏、从旧方法中找新乐子,在混混噩噩中度过。我们渴望一场净化心灵的大雪 ,于是诗人写下《我需要这场雪》

我需要这场雪

我需要某个清晨拉开窗帘看见世界的变化与陌生

我需要孩子们看见大地上属于自己的

那一行小脚印

孩子们的笑声

难道不是人间最美的天籁

他们正在笑

是的我需要

我需要看见人类互相搀扶

——这突然涌出的泪水

柔软的迷茫 空白 模糊不清的辨认

眺望……

像爱 需要一次动摇

一次怀念

像时间可以拆开

我需要这样一条短信:

我生活在与你相会的希望中

——是的我需要眼前这一切

这是一首淋漓尽致展现诗人心声的诗歌,诗人爱的信念和爱的渴望,饱含深情地呼唤一场雪的到来。“我需要这场雪”,因为“我”想看见世界的变化,听到人间最美的天籁——孩子们在雪地尽情玩耍的笑声。另一个方面,诗人等待这样一个契机、一次心灵的洗礼,给人类一次互相搀扶的机会,学会互相关爱,互相搀扶。潘多拉的盒子仍在人间,我们生活在相会的希望中。诗人始终秉承这样一种理念,“不管安静世界的大小,也无视浮华与萧索,以一种不变的心境,悉心呵护着个体生命的香火”(雷平阳语)。

“她好像有事 /要和过路人商量//她挡住他们的去路/拽着他们的胳膊 衣袖/又像有什么秘密/必须告知后来者/她贴近了他们的耳朵/又慌忙捂紧了自己的嘴/来来回回/她扔出过土地/ 树枝/ 手里的空气/找过他们/——右派的亡灵还是造反的肉体/又扔出围巾/纽扣/一个疯子的喊/广场上/这个女人像一片哀伤的羽毛/抖动着自己/什么使她突然安静下来——仿佛/在自身之外 她的静/很空/她踮起了脚尖——芭蕾般站着/脖子和脸/一再侧向虚无/仿佛世界是一潭冰冷的湖水/而她/是一只冻僵于1966年的天鹅。” 在《时间的叙事》里,“她”定格在一只“冻僵于1966年的天鹅”,连同她的心事和秘密,我们都无从知晓。虚无向我们袭来,她的美在“右派的亡灵和造反的肉体”呐喊中香消玉殒,哀伤、无力、安静,世界弃她于不顾,像“一潭冰冷的湖水”。1966年正是文革开始的第一年,我们不必考证诗人中“她”具体指的是谁,她是所有殉道者命运的缩影,她芭蕾舞般站着的身姿刻在时间的年轮中。雕像,代表着凝固的时间,她的命运和这个民族都交给历史去评判。

“时间”是娜夜诗歌的主题,也构成了娜夜诗歌的肌理,在诗人笔名里,就有着一个标识时间的名词“夜”,也许真是因为这样,诗人潜意识写下这么多有关“时间”的诗歌。某个早晨或某个秋天、或某个下雪的午后,“在往昔与未来的风口”(《在时间的左边》),诗人的爱和信仰,或低吟、或沉默、或喃喃自语 ,“像一声不着边际的河西走廊上的驼铃”,“写着用自己身体能够包裹起来的诗句”。她以诗的名义,“提供证据、遗言”,为“被剥夺与被埋葬的声音”呐喊,诗人时而失落、虚无、时而坚定;执着,时而眺望、祈祷;时而迷茫、甚至油然而生出“死对生”的绝望! 诗人以“诗”的名义,向世人宣称藐视世俗禁锢的肉体,被教化的灵魂,诗人正站在时间的左边充满深情地凝视这个世界。

注释

本文所引诗句均来自娜夜独著的两部诗集,《睡前书》(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娜夜的诗》(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其余引文都在文中标注出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