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父亲

2014-04-29 00:00:00理查德·傅莱
友声 2014年4期

2014年11月16日是我的父亲傅莱去世10周年忌日。父亲去世后的这10年里,我在清理他的遗存资料时,了解到一些家族史,以及他本人历史中许多我所不熟悉的部分,我对父亲有了些新的认识,思念之情亦愈加深沉了。

我父亲出生于1920年2月奥地利维也纳的一个殷实、温馨的犹太人中产阶级家庭。我爷爷给这个降世的独生子取名理查德·石泰因 。爷爷是一个财税员,奶奶是个擅做女装的裁缝;他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都接受过很好的教育。一战时爷爷是大本营的后勤军需官,奶奶是个护士;他们在战场上相识、相爱,战争一结束就结了婚。认识我爷爷的人都说,他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可惜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从幼儿园到初中毕业都与我父亲呆在一块的发小乌尔斯特老人告诉我:“你爷爷石泰因的家就住在九区的柱子胡同12号,胡同口3号是音乐家舒伯特出生的老房子,对过儿就是我家,所以我常到他们家里去玩。你爷爷的话不多,但你奶奶却很爽快热情。你父亲理查德是个很自信的人,这不是因为他在班上的个儿最高,而是他成绩一直都很好,人也很正直。希特勒上台后,理查德在学校里很活跃,估计是共产党的人。你奶奶怕他在外出事,总要设法跟着他,操了不少心。”

1934年初,父亲14岁那年,奥地利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经济萧条和日益增长的法西斯势力而爆发了国内战争。争取民主自由的社会民主党人和劳工阶级罢工游行走上了街头,后来发展到与政府军队展开殊死搏斗的巷战。坚守在“卡尔·马克思大院” 的革命军中有几个童军红小鬼,他们拼命地搬运弹药和帮助包扎负伤的革命军战士,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经过4天的激战,政府军无情地镇压了革命军。社会民主党人和劳工阶级的鲜血使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从此萌生了要为和平、正义而奋斗的人生选择。

奥地利内战后,父亲秘密地加入了共青团,还参加了共产党组织举办的战伤急救培训。学医是父亲从小的志向,爷爷奶奶发现他对医学的热爱和初露的天赋,就想方设法为他创造各种学习条件。当时的维也纳是世界现代医学的中心,学医的氛围非常浓厚。在爷爷奶奶的支持下,父亲除了在文理学校上学外,还一直坚持参加一些专科医学的培训。在家人和朋友的帮助下,父亲后来到了维也纳的赫尔兹科勒西特放射专科院和维也纳大学皇家附属医院,学习放射治疗专科技术和实习。另外,他还常常到家附近的维也纳大学化学系里去旁听。在化学系学习期间,他与系里的共产党员学生交了朋友。1937年父亲加入了奥地利共产党。他在学校里秘密地宣传共产主义,在校外参加各种反法西斯主义的地下活动,因而上了盖世太保的黑名单,遭到纳粹独裁统治的迫害。

1938年底,奥地利共产党地下组织突然通知父亲,为逃避纳粹盖世太堡的追捕,他必须在24小时内离开维也纳。此刻的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所热爱的医务工作,忍痛离别了热恋中的女友、一位坚强的反法西斯女战士汉娜,匆匆地告别了父母,就迅速地踏上了一列向南开去的列车。那时的维也纳,到处布满了白色恐怖,奥地利共产党中央被迫撤离到莫斯科,父亲的绝大部分战友 (包括他的入党介绍人)都去了美国,汉娜去了英国。情急中父亲当即选择了中国,因为他在学校时就听说,中国共产党有着一支自己的军队。父亲逃离奥地利后,经瑞士到了意大利的海港热那亚,在海上漂泊了三个多星期,几经辗转,终于在1939年初到达中国上海。最初他在上海传染病隔离医院工作,不久为了寻找中共组织和通往抗日前线的途径,就离开了上海,去了中国的北方。父亲北上后,先后去了天津德美医院、北京道济医院、邢台福音医院和天津马大夫纪念医院。他一面从事抗日救援的医务工作,一面四处设法寻找共产党的军队。

1941年,父亲终于在天津与北平的共产党地下组织接上了联系。在地下党交通员的帮助下,他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敌人封锁线,来到晋察冀抗日前线,参加了八路军。八路军司令员聂荣臻征得父亲的同意,将他的姓名“理查德·石泰因”改为“傅莱”。父亲向聂荣臻提出要求,想参加中共党组织生活,但聂荣臻却婉言告诉他:由于他在当时情况下不可能携带奥地利共产党的组织介绍信,按中共的规定,暂时还不能参加这里的党组织生活;并希望他能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人。在晋察冀抗日前线,父亲多次参加了壮烈艰巨的反扫荡战斗,救治了无数抗日将士并先后培养了千余名八路军军医和卫生工作人员。1943年,晋察冀边区流行疟疾,由于日本侵略军的军事封锁,前线的药品奎宁非常缺乏。父亲通过向当地老中医请教,找到了用针灸治疗疟疾的方法。他几乎走遍了边区大部分地方医院和部队野战医院、急救手术站、休养所和卫生队,亲自到那里去实施治疗和推广,从而有效地控制了疫情的蔓延,减少和避免了许多伤亡,取得了边区根据地战胜流行病疟疾的胜利。为此他得到了毛泽东和朱德的特别嘉奖,并通报全军。美国记者史沫特莱还将他的事迹推崇给美国的战地医生。1944年父亲经聂荣臻本人介绍和中央组织部部长彭真批准,终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实现了他作为一个奥地利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在中国继续革命的宿愿。(2011年,父亲死后7年,奥地利共产党中央专门致函中共中央,就傅莱奥地利共产党党籍的问题作了详细解释,使这一历史问题终于有了结论。) 1945年初,为了解决部队缺医少药的困难,父亲通过宋庆龄与美国援华委员会取得了联系,经过他多次给援华委员会的函信要求,得到了美国研制青霉素的菌种和部分器材。不久,父亲和他的助手在延安极其艰苦的环境条件下,经过了50多次的试验,首次在中国成功地研制出了初制青霉素和外用青霉素,解决了前线军队和根据地军民的急需药品问题,挽救了许多在战场上负伤将士的生命。而年轻的他,则从此被秘密地记上了一笔“理通外国”、“特务嫌疑”,直到“文革”结束。

父亲到晋察冀参加八路军后,与家乡女友汉娜完全失去了联系,并与之后为追随父亲从维也纳来到上海的爷爷奶奶也断绝了联系。抗日战争胜利后,大部分支援中国抗战的国际主义战士都先后离开了中国,回到自己的家乡。爷爷奶奶没有父亲的消息,也只好从上海回到维也纳。那时,父亲已深深地眷恋上中国这块土地,爱上了这里的人民;他决定要继续留在中国。在抗战胜利前夕,他与延安的一位抗日老战士,我的母亲李滨珠结了婚,从此在中国有了自己的家。

解放战争开始后,父亲从延安来到了张家口,负责收编日伪蒙疆医院,并继续研制生产青霉素供应前线。他还参加了大同攻坚战、太原战役和解放天津的战役,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抢救了许多伤员。全国解放前夕,中央安排他与钱信忠来到二野,从此在浩浩荡荡的南下大军中,又多了一个高个头的外国兵。

全国解放后,父亲又将自己的全部心血,投入到新中国的医学和医疗事业的建设发展中去。解放初期,他长期工作在西南边远落后地区,经常深入到农村和少数民族地区,研究那里的地方病和传染性疾病。他编写了《人民保健组织学》等许多重要文献,为中国疾病预防工作提供了大量详实的宝贵资料。1962年,父亲从重庆医学院调任中国医学科学院,担任医科院顾问和负责医学情报信息的工作。20世纪80年代,在他领导下建成了全国生物医学情报中心和网络中心,中国第一个大型医学文献分析与检索系统中心,和MEDLINE数据库等。他亲自到全国各大区去组织举办医学信息现代化管理培训,为中国生物医学信息事业、中国医学图书馆事业的现代化,作出了重大贡献。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那些靠边站的年月里,天天都在鼓捣他那些医学文献卡片,原来这几万张小卡片都是为今天的检索系统和数据库作准备的。父亲退居二线后,仍然非常关心中国医学信息事业的建设和发展,他为此提出了许多建设性意见,并不辞辛苦先后到了许多国家和国内20几个省市,为国内外的医学科研交流牵线搭桥。

1962年,我爷爷去世后,父亲在离开奥地利24年后又回到了久别的故乡维也纳,探望了奶奶。战后第一次回到欧洲的父亲悲喜交加,奶奶带着他,在奥地利和捷克给几十个被法西斯残酷杀害的亲属们扫了墓。

父亲作为一个外国血统的中国革命者,一生律己低调;在他的第二故乡中国整整65年的革命生涯里,经历了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新中国的建设发展、“文革”和改革开放时期,经历了从上到下、从南到北、妻离子散、自然灾害和疾病缠身的磨难。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遭遇到不公正的对待和失去了应有的信任,工作和生活都很压抑。但父亲是个信仰很坚定的人,从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只是在他自己选择的这块土地上顽强地、默默无闻地继续耕耘。1983年,父亲63岁,国务院任命他为中国医学科学院顾问,后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父亲在联任第六、七、八、九届全国政协委员期间,不顾年迈多病,仍时常到农村、边疆和基层进行调查研究,努力为国家经济建设和医疗事业的发展进言献策,为中国的医疗卫生事业贡献出自己最后的力量。

父亲晚年时,曾多次对我谈到,他对抗战时在晋察冀前线的那段难忘时光的怀念。 他说:“1942年初至1944年底这3年时间,是我人生中最艰难、最危险的时期,但也是我最有激情、最幸福和最为怀念的时期。”1944年10月,时任八路军联防卫生部委员的父亲,同聂荣臻从晋察冀来到延安,与朱德、叶剑英、美军观察组代表等讨论八路军的医药保障问题。讨论会结束后,他被中央留在了延安。当时他向中央多次要求返回晋察冀,后因青霉素研制工作已开始,就没有机会重返前线了。父亲离休后,特意回到了当年的老区,去看望了那里的村民和房东。所以父亲希望自己死后,能将骨灰撒在唐县的土地上,与他失去的那些战友们永远为伴。

2004年,在北京协和医院里的父亲病情恶化,我们兄妹俩准备把他接到维也纳进行治疗。但他却坚持要在中国走完他自己的人生,还提出,死后要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医科院作科研用。11月15日,父亲在进入昏迷状态前,身边没有任何子女。

我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但那一天父亲真的就永远离我而去了,我却不能承认这个无可挽回的事实。直到今天我回想这往事,心底难免丝丝隐痛。在家里我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父亲在世时我俩常拌嘴。现在他不在了,我心里装的却全是他对我的好。平日里父亲对我要求非常严格,他死后,根据一些老同志的回忆录我才发现,父亲暗地里对我的关心和帮助。

父亲去世后,中国国家主席和总理、奥地利总统、以及许多单位和老同志们都为他献了花圈。2005年,在庆祝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我被邀请来到中国北京参加纪念活动,代表父亲接受了一枚纪念抗战胜利的金质奖章。2006年2月,全国政协在维也纳父亲曾就读的中学修建了傅莱纪念牌,纪念牌的题词由奥地利国家总统海因茨·菲舍尔博士撰写。现在,中国各地许多纪念馆,以及奥地利、以色列国家纪念馆都陈列了父亲的传奇身世。中国的多种史记收录了他的事迹,许多报刊杂志、书籍和画册等,登载了他的奇迹人生。

2007年中国为了表彰他的历史功绩和赞扬他的国际主义精神,以他的革命事迹教育和激励子孙后代,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前线、河北省唐县晋察冀烈士陵园里,修建了一个傅莱纪念墓碑。如今,父亲静静地躺在他70多年前与边区军民肩并肩浴血奋战过的地方,躺在加拿大医生白求恩,和在他怀抱里死去的印度医生柯棣华的墓旁。这3个在晋察冀八路军战斗过的国际主义医生,都先后安息在唐县这块热土上。2012年我带儿子与白校老校长江一真的女儿,在白求恩军医学院领导的陪同下,到唐县给这3位国际主义战士扫了墓,献上花束。我看到烈士陵园管理得非常好,感到很欣慰,并照了像寄给柯棣华的印度亲属。

2007年7月,母亲在我奶奶去世的维也纳国家老人护理院里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步。7月22日,我将父亲的骨灰安放在唐县烈士陵园傅莱纪念碑里的同时,母亲的骨灰也于此刻在维也纳国家公墓下葬,毗邻我曾祖父的墓地。 我们兄妹还按照当地人的习惯,将父亲的名字和出生死亡日期及地点,刻在了爷爷奶奶的墓碑上。

汉娜与我父亲失去联系后,在英国参加了抵抗法西斯统一阵线。战后她随丈夫(捷克人民军高级将领)生活在布拉格。父亲去世后的这10年里,孤居的她与我几乎每周都要通电话;她给我讲了许多过去的故事。2014年2月26日的凌晨,她在布拉格的医院里再也没有睁开她那坚毅、智慧和善良的眼睛;我又失去了一个妈妈。

今天,在复兴中华道路上迈进的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在国际事务中举足轻重的大国。但中国的老百姓却从未忘记过那些国际朋友,那些曾经在中华民族最艰难的时期,与中国人民一道,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中国的独立和自由而并肩战斗过,和那些曾经用自己毕生的精力支持和帮助过新中国建设的国际主义战士。同样,今天开放和强大的中国,也将会有更多的中华白求恩涌现在世界各地。

在缅怀和纪念父亲去世10周年和来华75周年之际,我同时也想到,2015年是世界人民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70周年的日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父亲在欧洲的家庭,像其他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失去了三代几乎所有的亲属。从上世纪80年代到今天,我们兄妹在欧洲30年的时间里,没有找到一个还在世的近亲和他们的后代。纪念二战结束60周年时,我曾代表德国在北京和芷江签署了“北京和平宣言”和“芷江和平宣言”。我们祈愿和平永驻,愿世界人民不再遭遇二战给我们带来的那些灾难。二战结束后的这70年来,世界科技和经济的飞速发展,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模式,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但民族矛盾和宗教矛盾、不同的意识形态和贫富差距、利益争夺的血腥,让我们今天的社会依然不太平。进入21世纪后的人类文明,仍然在依靠战争和暴力来解决政治问题。当前,世界各地战火不断,恐怖主义肆虐防不胜防,军国主义阴魂不散,各国军备军演不断升级。为此,我们要大声呼吁,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悲剧不再重演,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必须团结一致,保持高度警惕,共同努力抵御战争!

我愿以此文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

201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