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之死地而后生

2014-04-29 00:00:00龙扬志
星星·诗歌理论 2014年6期

三首诗摆在这里,谈不上惊世之作,但也自成机杼,风格独具。诗歌并不难理解,因此,解读可能是多余的。那么,如何评价它们就成了一个问题,如果是好的,到底好到何种程度,又应当在诗歌版图中占据怎样的位置,这种追问貌似愚不可及,但也足以把良心未泯的人困扰。对于创作而言,诗歌批评是否是必需品,至少在优秀的诗人那里成为一个问题。作品有资格寻找到理想的读者,正如你的荣耀配得上你经历的苦痛。如果赞美是平庸的,必然也是廉价的。

在观念趋于无限丰富的今天,诗歌批评无疑成了一种高危行业,批评家的话不仅不管用,而且还会成为个人陋见和愚顽的展示。对此我表示热烈欢迎。这个美妙的诗性世界已经被外行人控制太久,必须有一批富于卓识的诗人进入批评家阵营,通过在行的批评实践积累诗歌阐释权,汉语新诗及其理论建构才有希望。

所谓外行看热闹,外行的批评家看到的只是表面的花架子,喧嚣的运动、堆砌的浮名、不切实际的大师幻想,在这些东西面前缺乏思辩和批判能力。夸夸其谈的批评家可能这样展开评论:对于当下诗坛,我早已无话可说,惟有邓朝晖,仍然让我觉得尚存一丝希望。唯唯诺诺的批评家可能这样说: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为老了的诗歌说几句。挂洋羊头卖土狗肉的批评家会说:虽然江南梅接触西方现代派作品并不多,但是她的诗歌富于东方现代气息。对于心中无诗又挟洋自大、颐指气使的批评家,最好的办法,就当他们胡说好了。

诗歌与诗歌的阐释是两回事,真正好的作品往往是阐释的难题,它们甚至使阐释成为一项不必要的工作。三位诗人写生命中的毁灭,是寻常题材,然而又能看出诗人努力赋予生命主体以关怀和深情,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本领。老了一贯侧重于揭示生活的苍白和人性的苍凉,以旁观者的姿态表达对社会的尖锐批判。《肇事者》回应鲁迅当年提出的聚众围观心态,时代前行将近一个世纪,这一点仍未有根本改观。造成肉体伤害的肇事者已经逃逸,但是造成心灵伤害的肇事者永远在场,这或许值得灾难频仍的社会个体深思,如何通过有担当的实践建构起同情的正当性。

江南梅写亡父。父亲是女人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总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他睡了——写给父亲》若打散来看,是一篇流畅的散文,但现在是诗,并且是一首情到深处人孤独的至情之诗。她的喃喃自语,执意让父亲在世上重新走一遭。生命的告别和降临一样,总是如此这般充满眷念,一草一木,摇曳生姿,叫人念念不舍。她之所以选择繁复的独白,因为心头被千言万语堵住,必须通过生活情景一五一十道出,才能与自我、生活达成暂时的和解,然后迎接新的诀别。

邓朝晖的作品读得多些,印象之中,她善于描摹生活中的寻常细事,笔法跟很多女诗人一样细腻,但她很懂得经营克制。适度的疏离使诗歌沉浸于生活,又保持着大于经验、小于理性的距离。咫尺之间,诗意从容孕育。《小营门42号》亦写到亡父,与家园息息相关,是沁骨的河水、红心的萝卜、蓝色的棉布、濡湿而温和的青石板,所有这些因为父亲的亡故不可挽回。诗歌结尾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情境:“从此我学会了乖巧/门口的指甲花开得永远那么喜气/多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古典的说法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流行的歌词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家园既已倾圮,何处重建,留下与艰难成长相关的想象空间。

三位诗人皆生于70年代,早已过了艾略特所谓拥有历史意识的年龄底线,他们的作品亦形成了可辨别的风格,甚至具备了葬送一代诗人的才能。此处所选诗歌写生命及其承受之重,于我有深切的同情。人到中年,人生自有残酷景致不断涌现,无法回避,诗歌作为缓解危机的重要方式,首先是自我的需要,虽然又远不止于此。英国诗人布莱克说,“一沙一世界,一叶一天堂”,具体落实到诗歌与现实关系,亦当成立。既然同情无法产生准确的评价,就无需在此滥用不恰当的赞美。与不切实际的诗坛位置相比,又有什么能高过读者的感动和激赏?趁心中有爱,文字有温度,别鸟那帮诗歌批评家,你们赶紧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