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自由与艺术的约束

一位诗人调度语言的能力，可以见出他的实力。“阳光走了，风雨开始泛滥/甚至穿透我们肌肤和古商城的心脏/沅水很具体，连微波的细节/都爬上了应有的高度……”这是诗人梁福贵写《沅江古商城》中的句子。在《春天不放假》这部诗集中，他“携着梦远行”，多有记游之作。无论是“小家碧玉”似的乌镇，还是“雾中的镜泊湖”，无论是“长白天池”，还是“鞍山千山”，他的记游诗不是简单地写景，状物、记事、抒怀，他是把外物与内心融合，以姿意开放的意象和诗性的语言，写出一种梦境般的记忆。正因为他的表达方式是非逻辑的，因而获得了感性的自由，使读者感受到他诗歌中心性的隐秘。

无疑，写诗需要才气。而丰富的人生经验与文化经验，是诗人素质不可或缺的要素。读梁福贵的诗，感到他知识面广，阅历丰富，这成为他调度诗歌语言的支撑。在《在宁远爬古楼》一诗中，他写到“清王朝临楼得天下/崇祯帝在这里钻进了闷葫芦/长辫子甩响的马蹄声/踩痛了中原”，而“袁崇焕的忠勇，被一段历史肢解”，“吴三桂说，胜和败，只为红颜”，“清王朝说，这里埋葬的是他自己”。在历史掌故之外，他写出了某种新意。特别是写《甘露寺》中的一些诗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些言辞谋略，是破庙里醒来的梵音/妾身不为江山破，只为情”。而“世人嘲笑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是他们只讲政治，不懂爱情”。这里对历史故事的点染，见出诗人何等的思考与机智。不仅如此，梁福贵对古典文学也有相当的修养，他的诗中，随处可见“晓风残月”“春心杜鹃”之类的古诗痕迹，这为他的创作增添了一份意蕴。

把情绪推向极端，这是诗性表达常有的情态。唯其如此，才会有想象的新奇。“舔着太阳恩赐的红唇/看一朵云开的清脆”，“只需一个念想，一个眼神，我就会彻底崩溃”。他写到：“我同风一道，把所有的情愫/吹进一阙温婉的宋词/雨梦不醒，就蜗居在你的吻痕里/像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只会在五月里梦呓”。在诗人那里，春天永恒，爱情永恒。内心深处埋藏的情愫，无论如何要渲泄出来。而他在对外物的书写中，也是极具想象力的：“看来，云朵和阳光都命犯桃花/读你大漠这本书/我爱不释手”。在他看来，“惬意缱绻于油菜花”，风很“暖昧”，花香是“滚烫”的，“唐诗和宋词，都已睡着/只有你我，还在门源的花心采摘春色”。而在西行的旅途中，他抓住了地域特色。莫高窟、魔鬼城、祁连山、大柴旦、经幡、羌笛、沙漠、孤烟……等。他看见“一只苍鹰，坐守着千年明月”，“只有大漠的风，唱着唱着，就走进孤城”。在《玉门关》一类诗中，他写出了许多哲理，值得回味。他不是照像式地留下异域风情，不是简单地追寻历史。天与地，人与景，远古与现实，在他的诗歌语言的调度中，合为一体，虽不够精致，却十分生动，这是梁福贵诗歌最值得赞赏的地方。

行走于人生的旅途，他的岁月凝怀在秋声里。踏歌而上，“沦陷了的山谷还在沦陷。”只有深心里的爱，成为他放歌的动能。物是人非的流浪，岁月不再的感伤，隐隐约约显现为他诗歌的音色。去了西北，又到江南。绍兴的黄酒，水墨画中的乌镇，兰亭的千古绝唱，沈园的人去楼空，莫不使他感怀。他的人生旅途是丰富的，笔下的风物也是多彩多姿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被认为是中国诗人成就的必须。今天看来，也就是生活积累与文化修行的问题。这一点，也许已成为梁富贵创作的自觉。难怪他“坐守水墨画中，等一阙宋词”。好像面对生活，自有文来碰笔。

梁福贵的诗不够短小，150首已是厚厚一本。他的诗来得突然，也来得自然，似乎也来得容易。他的创作态度是十分积极的。“荒芜了的原野已被野火烧尽/可我们犁铧不锈。”他在诗歌语言上的努力确也引人注意。“日夜思想的一条河/其实就是你手心上的那条掌纹/天色不由人，诗歌的方向沿着纹路在深入/一直引领着心跳”。“冬的领地，已于昨夜的风中瓦解/一些新的命题，贴近泥土/正在走向年轻”。他很爱使用“柔软”这样的辞，在深入内心的同时，又很现代地“坐在咖啡里”，没有与现实生活疏离。他在诗中反复提到“那个字”，也即爱。他写到：“除你之外，世界已经面目全非/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世界老了/你还是我那一丝嫩绿的光亮/素淡，如昙花/远远胜过明目张胆的美丽”。美丽而致于“明目张胆”，应该说，这种表达是出色的。也许梁福贵泡在自己的春天里，他想抒发的诗情太多，他觉得“过程便是风景”，所以他信马由缰，难于止息。他涉及的事物也很多，写故乡的几首诗也很真情，还有对逝去的年华的回忆等等，心之所向，笔墨不惜。

由此看来，倾向于自我内心独白，梁福贵应属王国维所谓“主观之诗人”。他很少白描或冷静地书写，很少在不动声色中传达某种感悟和情绪。对社会生活客观观照的作品，对人间百态直视的作品，显得较少。他的诗还不太讲究构思，不太注意角度的新颖和整体的凝聚。达到精致与完美还需要更多地提炼。许多意外之笔乃至传神的章句，淹没在情之所至的开放与无节制的挥洒中，使阅读的过程渐觉单一。这里就涉及到一个美学原则，那就是艺术的约束。艺术约束是诗人成熟的标志。一如绘画，留白才有更多的暗示性，才能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当我们心意满满的时候，话不说尽也许更令人回味无穷。同时，缺少约束也会带来语言的散漫。对此，梁福贵应予警觉。

梁福贵是一位勤奋的歌者。他至今已出版了三部诗集。在这部《春天不放假》中，他收入了2011年至今的诗作150首，表现出充沛的激情与浪漫的情怀，他的诗心依然年轻。正如他所说：“相忘于江湖，莫如相濡以沫，春天的路上，梦一直在开花”。也许这正是《春天不放假》的理由。只有永远怀抱春天，诗的清泉才会源源不断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