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子与新诗歌运动

2014-04-29 00:00:00刘志荣
财经 2014年20期

1995年,作家陈村写过一篇文章《文学旧事》,他发觉,当年名动一时,被认为是新时期文学“起点和标尺”的一些作品,时过境迁之后,已多“不忍卒读”,他发问:“中国当时就真的没有比这些小说高明的作品吗?我相信,它们是存在的。”

陈村这么相信的原因,是早在1974年,他就读到了根子的长诗《白洋淀》,其与朋友们都“热爱这诗热爱得无以复加,至今依然”。事实上,这首诗1985年得以在湖南的一个小杂志《新创作》上发表,就是由陈村提供的抄件。

陈村设想,类似这样的作品,如果得到钩沉的话,很可能会改变文学史,而如果它们在新时期开端就得到发表和重视,可能早就改变了当时文学创作的面貌。时至今日,当代文学史研究早已将这些“潜在写作”纳入视野,研究者也发现,类似的情况,其实在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都有不同程度的存在,其中也不乏一些特出之作。

曾有人说,当代中国文学中存在一个“新诗歌运动”。这个概念借用过来,可指从“文革”中的潜在写作开始,经由《今天》诗派和“第三代诗”等发展过来的带有明显现代意识的诗歌写作潮流。在这个脉络中,“白洋淀诗歌群落”可能贡献出了最初的真正意义上的带有现代意识的作品。其中根子虽没有多多、芒克知名,但其写于1971年夏天的天才性长诗《三月与末日》,却可以说是新诗歌运动的第一首杰作——其中表现了与当时主流诗歌迥然不同的抒情态度,也出现了新的诗歌话语系统和表达方式。

即使在今天,《三月与末日》也会让初次接触的读者感到震惊。这首诗有一种戏剧性或音乐性的结构,开首一句“三月是末日”,犹如一个不祥而又带有布道者或预言者口吻的乐句,接下来在宣叙性或独白性的旋律中,“春天”“大地”“我”的形象交杂出现,进而冲突、撞击、辩论,形成一种交响性的效果,并且在一种宇宙性的背景下上演了一出欺骗、引诱和争夺的戏剧,最后以一段灰心丧气、愤世嫉俗的冷漠抒情和反讽性的激情再现结束。

作为核心形象的“春天”和“大地”,在这首诗里得到了一种与传统完全不一致的含义——“春天”在这里是一个邪恶、狡猾、千篇一律、不负责任的诱惑者,而“大地”则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在不断重复的诱惑面前一再受骗上当而不觉醒,作为抒情主人公的“我”,也曾“十九次”被“春天”欺骗,但在第二十次时(根子当时刚过20岁生日),却从中清醒过来,并抱持一种“冷漠”的态度,面对“春天”的蛊惑不再动心,也不再对大地的清醒抱有浅薄的希望。

在这首诗中,根子几乎是用一种巨人般的蛮力,系统地扭转了这些意象的传统含义。在这种出人意外的系统性翻转中,一种与生活世界的对立感以及对之进行冷峻审视的态度,也从中浮现出来。作为一种“超现实戏剧”式的“造境”之作,那种独特的态度与不同寻常的言说方式,是一道产生出来,并且同时给予读者以轰毁式的震惊体验——譬如,1972年春节前夕,多多第一次读到这首诗,就“不但不解其文,反而感到这首诗深深地侵犯了我——我对它有气”!但根子对多多其实有着重要的影响,多多后来曾两次说过“没有……的诗,我就不会写诗”,其中除波德莱尔外,另一个,也是唯一的同时代人,就是根子。

根子相关资料惊人稀少,我们主要只能依据多多与芒克的回忆来了解他。他们三个是初中(北京三中)时的同班同学,后来又一起到白洋淀插队,根子返京后入中央乐团任男低音独唱演员,并与多多一起参加了徐浩渊的地下沙龙。根子是个天才式的人物,15岁“即把《人、岁月、生活》《往上爬》等黄皮书阅尽。这是他早熟的条件”。1971年至1972年写出《三月与末日》等八首长诗,震惊当时的地下诗坛,被称为无人“可与之匹敌”的“诗霸”。

1973年夏,因为“社会上传抄他的诗被送到了公安局”,后经鉴定“无大害,才算了事”(多多:《被埋葬的中国诗人》)。根子也就此搁笔,前后写诗的时间仅一年多,但对当时地下诗坛的影响大到无可估量。保留下来的根子的诗有三首,除上述两诗外,还有一首《致生活》,其中《三月与末日》至今看来还是天才之作,且能代表一代人文学的转变和新的诗歌的诞生。

上世纪90年代初,根子赴美学声乐,获声乐硕士学位。现居美国。据说偶尔仍有创作,但从未公开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