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诗歌辩护

2014-04-29 00:00:00景凯旋
财经 2014年9期

昆德拉曾断言,小说家与诗人拥有两种不同的思维。他把诗人的理想主义看作造作的“刻奇”,在《生活在别处》中描写了历代诗人的悲剧,这些悲剧不是来自诗人的孤独,而是来自诗人的绝对价值观。

实际上,昆德拉在这里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雪莱所谓诗人是世界立法者的说法是可疑的,就诗歌与现实的关系而言,今天的诗人与从前一样,需要为诗歌作出辩护,证明自己有正当的理由。

现代文学的基本属性来自19世纪浪漫主义思潮,即价值源于主观自身,文学家在作品中创造意义世界,探索人性、人心的奥秘。在文学繁荣的时代,文学家往往被视为时代的英雄。但文学本身不是一个有组织的知识结构,它与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一样,有着自身的限度。在巴尔扎克眼里,19世纪西方社会充满了金钱的罪恶,而在一个历史学家眼里,那个世纪恰恰是最繁荣和安定的时代。

将文学混同于现实,并以此美学模式运用于社会政治领域,这是文学正当性在今天面对的最大质疑。文学家被赋予建构意义世界的特权,人们却试图将此意义扩大至生活的日常性,为此许多诗人或有诗人气质的作家高度认同极权,赞美对人性的改造,把世界的美看得比真还重要。

因此,昆德拉认为诗人的思维与极权同构,二者都蔑视凡庸的生活,追求崇高的人生意义,这些意义对他们来说是不容怀疑的。有鉴于此,昆德拉在作品中常常运用反讽来消解政治、爱情等价值,以此抗拒极权思维,其作品也愈益表现出后现代的碎片化特色,从而耗散了自身。

现代人的意义危机实际上是主观思维的危机。在昆德拉的祖国捷克,哈维尔等作家面对这一危机,试图回到前笛卡尔的世界图景,即将意义建立在超验的、绝对的基础上。这与布洛赫、索尔仁尼琴的观点有相似之处,他们都认为现代人的道德贬值源于宗教衰落后普适价值的消亡。但问题是,奉行整一价值与消解一切价值一样,都会取消文学的本质属性,即文学体现了人类追求意义的必要性和多元性,以及意义世界产生的个人抒情性。

作为对此意义危机的另一种回应,米沃什、扎加朱斯基等则坚持浪漫主义的美学自律,维护文学对意义世界的追求,相信诗歌能抵御世界无意义的趋势。尽管许多诗人或作家曾出于理想主义,对前苏联制度充满幻想,但恰恰也是由于诗人最重视的自我与人性,使米沃什、扎加朱斯基能深刻洞察将人与蟑螂等同起来的极权制度。

仿佛是针对昆德拉贬低诗歌的言论,扎加朱斯基写下《为激情辩护》。这位诗人曾生活在斯大林体制下,因而他明白,西方文化对终极意义无止境的追求既产生了现代诗歌,也产生了现代极权。当时,许多东欧诗人都将反讽作为对极权的绝望反抗,但在扎加朱斯基看来,反讽毕竟没有救赎的功能。在这篇散文中,他提出一个关于诗歌的新见解,用柏拉图的“在中间”来定义存在,即人永远处在实在物质与超验神秘之间的行走状态。

“我们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居于超验之所。我们甚至不可能完全懂得它的意义。狄奥提玛正确地敦促我们朝向美好,朝向更高的事物,但没有人会永远定居在阿尔卑斯山顶,我们将每天回到山下。经历了对事物真谛的顿悟,写下了一首诗歌之后,我们会去厨房,决定晚饭吃什么……我们将不断从灵感的柏拉图转到明智的亚里士多德,否则等在上面的会是疯狂,等在下面的会是厌倦。”

诗歌使人变得崇高,但我们的想象力也不能蔑视无法融入艺术中的现实世界。此番见解颇类中国文化的“极高明而道中庸”,是对西方文化绝对性的一个修正。扎加朱斯基还进一步指出:“向高处的征程应当在一种个人诚实的状态下进行。”即是说,追求诗意的栖居是个人性的,也是需要真诚的,群体的诗性追求往往会导致思想专制。

在扎加朱斯基看来,诗人应像米沃什,既包含智慧又富诗性,米沃什写了《被俘获的心灵》,后又写《乌罗的土地》。这两部不同领域的作品,前者是对现实生活的冷静观察,后者则是对形而上问题的激情关怀。这种从社会领域转到形而上范围的能力,赋予米沃什今天很少遇到的伟大的诗性能量。“这源于他从‘在中间’状态转换为一种持续不断、富有生气的朝圣之旅的能力……。”

因存在的“在中间”状态,诗歌仍在路上,不会消亡。它需要反思的是,真善美三者并不总是和谐一致。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