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禁烟策

2014-04-29 00:00:00雪珥
财经 2014年9期

山西巡抚张之洞到任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铲除全省农村的罂粟,要求“所有栽种罂粟者,责令甲长族长押令拔除,改种五谷;州县官吏私征罂粟亩税,立予参撤”。

虽然已经是1882年,但数年前那场饿死千万人的“丁戊奇荒”(1876年-1879年)的惨状,还能在这片土地上找到痕迹。在张之洞看来,那场灾害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罂粟种植挤占了粮食生产,“丁戊奇荒,其祸实种于此”。

他的前任曾国荃也有同感:“此次晋省荒歉,虽曰天灾,实由人事。自境内广种罂粟以来,民间蓄积渐耗,几无半岁之种,猝遇凶荒,遂至可无措乎。”媒体则认为:丁戊奇荒是因“饥省之民不重五谷,贪眼前之厚利,不思久远之良谟,所以上天降此大灾,令彼饥黎饿殍载道”(《万国公报》)。

作为受灾最为深重的省份,山西对于罂粟种植也最为热情:1877年统计,山西530万亩的耕地中,土质最好的60万亩,全部用于种植罂粟。

铲除罂粟在全国多数省份轰轰烈烈地展开。在经历了千万人的惨痛牺牲之后,以粮为纲的主张,似乎正在回潮。

罂粟难禁

以粮为纲,向来是帝国的基本国策,原因很简单,只有粮食生产稳定了,社会才能稳定。

对于农业问题,最高层十分重视。自康熙年间,就要求地方官员们奏报各地天气变化及粮价变化等,并通过“常平仓”“社仓”“义仓”等粮食储备系统,及政府的行政干预,试图调节丰歉。而到了乾隆年间,粮价奏报形成一套规范体系:明确落实到各省总督、巡抚身上;还要求对粮价进行专题奏报,另列清单,不得与其他工作请示混在一起;在上报的粮价单中,须逐一注明“或系中价,或系贵价,或系贱价”,并且与上月的粮价比较,“或相同,或不相同之处一并注明”。

借此,中央建立了一套覆盖全国的粮价监控系统,便于中枢对异常情况提早采取措施。

康乾盛世中,虽然人口飞速增长,物价不断攀升,帝国的粮食供应基本保持了稳定,因此也保障了广大农村地区的基本稳定。其原因在于:荒地的不断开垦扩大了耕地面积;新的粮食作物如番薯、玉米的普及,改善了粮食结构;“永不加赋”的惠民政策,促进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强有力的中央行政权威及丰裕的财政收入,保障了全国范围内粮食调剂体系的正常运转,等等。变化,开始于鸦片战争之后。

帝国朝野的主流,向来主张严禁鸦片吸食,也严禁罂粟种植。

只有太常寺少卿许乃济等少数人有不同意见。许乃济认为:既然吸食鸦片实际上无法禁绝,不如准许民众种植罂粟,以国产毒品对抗进口毒品,至少还能挽回经济上的利权。他在提交给道光皇帝的报告中,抱怨政府的禁令导致“内地遂无人敢种,夷人益得居奇,而利薮全归外洋矣”。如果“内地之种日多,夷人之利日减,迨至无利可牟,外洋之来者自不禁而绝”。

许乃济的言论,受到了道光皇帝和林则徐等人义正词严的斥责,许本人也受到了严厉纪律处分,并在次年(1839年)郁郁而终。

吊诡的是,鸦片战争之后,林则徐却越来越向许乃济的想法靠拢。1847年,江西抚州署知府文海致信当时担任陕西巡抚的林则徐,请教如何发展地方经济,并防止白银外流。林回信说:“鄙意亦以内地栽种罂粟于事无妨……所恨者内地之嗜洋烟而不嗜土烟。”林则徐甚至称赞文海:“尊意曲折详尽,洵为仁人君子之用心。”他担心的只是消费者是否能接受国产货。

显然,此时的林则徐,已从禁毒先锋,转变为经济民族主义者,他所反对的并非吸食鸦片,而是进口鸦片。

没有直接的资料表明,在林则徐主政期间,陕西是否已经将鸦片种植列入支柱产业之一,但从林则徐这样的人物都敢于公开鼓吹鸦片种植,可以确认当时鸦片已经成为不少地方官员们的新宠。中央的禁令虽然要等到1874年才废止,但已经没有人太拿这个当回事了。

挤占粮田

地方政府喜爱鸦片,是因为能征收超出粮食20倍的税收,这对于地方财政是极大的诱惑。随着国产鸦片的产量提升,鸦片吸食者的队伍也日益庞大,鸦片馆如雨后春笋般在城乡涌现。农民喜爱鸦片则是因为“种植罂粟花,取浆熬烟,其利十倍于种稻”。

根据后世学者测算,一亩罂粟地大概能收获50两鸦片,1两鸦片约值大洋1元,1元大洋可以买40斤左右大米,一亩鸦片就能换来2000斤大米。亩产千斤的粮田,到哪里去寻找呢?即使扣除了各种成本、缴纳了各种税费,鸦片的收成也大大高于粮食,令农民温饱有余。

其实,不光是鸦片,其他经济作物的收益,一般也都超过粮食作物。尤其在商品经济发达的东南沿海,农民多喜爱种植经济作物,不惜触犯法令。

如福建,其武夷茶因广受西方欢迎,在清代中期价格就高达每担30银元(约合人民币6000元-9000元);种植烟草,“膏田种烟,利倍于谷”,永定县就因此而致富;龙溪“惟种蔗及烟草,其获利倍”。广东地区则“将土地多种龙眼、甘蔗、烟草、青靛之属,以致民富而米少”。江南地区不少种植棉花,松江、通州等地“知务本种稻者不过十分之二三,图利种棉者则有十分之七八”,其收益也大大超过粮食。

经济作物虽能令农民和地方政府增收,但在帝国政府的控制能力越来越弱化的前提下,经济作物挤压粮食作物,开始导致粮食问题。

鸦片战争之前,问题还是局部的。东南沿海原先的一些产粮区,都变成了缺粮区。原本粮食能够自给的福建,缺粮情形也开始严峻。“闽地二千余里……力耕之原足给全闽之食。无如始辟地者,多植茶、蜡、麻、苦、蓝靛、糖蔗……闽地既去七八……由是仰食江、浙、台湾。” (郭起元《论闽省务本节用疏》)

早在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康熙皇帝就提出由暹罗商人“将米三十万石分运至福建、广东、宁波等处贩卖”,而且“不必上税”。雍正二年(1724年)及五年(1727年),又曾经两次从暹罗进口大米,帝国中央均给予免税待遇。到雍正六年(1728年),终于确定“米谷不必上税,著为例”,个案特例成为常例。

进口大米除了享受免税待遇之外,到乾隆八年(1743年),连运输大米的商船也得到了政策倾斜,其所装载的其他货物享受减税待遇。进口大米不仅可以自由随行就市,如果市道不旺,外商们还可以享受政府统购的待遇,“俾外洋商人得沾实惠,不致有粜卖之艰”。乾隆六十年(1795年)正式规定,小吕宋米船免缴“船钞”,这是在免税、减税之外,又开始免除费用。

到嘉庆十一年(1806年),则宣布免征所有运米洋船的“船钞”,唯一的条件是必须空船离境。道光四年(1824年),政策再度放宽,米船无需空船离开,可以装货。

粮食危机

一系列优惠政策的背后,实际上就是对粮食供应的顾虑。鸦片战争后,随着大面积违禁种植罂粟,粮食问题日趋严峻。18行省几乎处处罂粟飘香:

贵州鸦片质优价廉,畅销两广,成为抵抗洋货的先锋,开州(今开阳)、婺川(今务川)等地“开垦之地半种洋烟”,甚至带动了山区的彝族同胞脱贫致富;云南鸦片的种植面积,高达全省三分之一的耕地,“出(昆明城)南门,绕过金马碧鸡坊,过迎恩堂,时暮春天气,罂粟盛开,满野缤纷,目遇成色。”

四川鸦片在“乡村篱落皆遍种之”,涪陵等地“皆以种罂粟为要务”,日常蔬菜不得不从外地调入,甚至“通市难觅菜油,日用则桐油,皆罂粟油也”。有学者估计,四川一省生产的鸦片,可能占了全国市场总额的40%。

山西“无处不种”,“晋民好种罂粟,最盛者二十余厅州县,其余多少不等,几于无县无之,旷土伤农,以致亩无栖粮,家无余粟。”

英国领事馆向伦敦报告说,著名汉学家和传教士理雅各从北京到镇江,发现“黄河和长江之间的土地上都布满了罂粟田”。罂粟不仅挤占了粮食作物的空间,也开始挤占其他经济作物的空间。

利益驱动之下,不少人呼吁政府放开种植鸦片的禁令。1872年6月4日,《申报》在头版头条发表《抑弛自种鸦片烟土禁论》,罗列了开禁后的两大好处:可减少外贸逆差——“中国之人既已喜吸此物,反不如大弛其禁,纵民耕种,令其足供民间吸食,国家可以岁收税银,每年可减二千数百万出口之银,不归于印度而尽存于中国,为计岂不美乎”;可通过税收杠杆抬高鸦片价格,间接让吸毒者们因为成本增大而停吸,“不但贫民无计吸食,即富人之吸食既多,亦将吝惜而不能畅所欲为,是不禁而自禁矣,未必非化国富民之一道也”。

两年之后(1874年),李鸿章也大声呼吁“暂弛各省罂粟之禁,而加重洋药之税厘,使外洋烟土既无厚利,自不进口”,如此则“不但夺洋商利权,并可增加税项”。他认为,国产鸦片替代了进口鸦片之后,今后全面禁烟就不大会受到列强的干预,比较易行。

经过多年的摸索,中央最终追认了鸦片种植合法化的既成事实,国产鸦片再次得到飞速发展。天津海关统计数据表明,1875年的鸦片进口量,仅占天津口岸所有进口商品总量的21.5%,与1870年李鸿章刚刚上任时的30.4%相比,下降了三成左右。这意味着,国产鸦片夺回了近三成的市场。

随后而来的就是一场旱灾之后,历时三年,饿死千万的“丁戊奇荒”。但几千万条生命换来的惨痛教训,其有效期并不长久。

大灾结束的那年,全国鸦片的国产化程度终于达到80.12%;三年后,鸦片完全实现自给自足,成为第一个实现国产替代的行业,并且开始出口创汇。自此,鸦片成为不少地方财政的支柱。至于对粮食问题的全国调控机制,则随着中央权威沦丧而迅速失效,一些地区甚至设置禁令,严防本地粮食“出口”到外地去。

罂粟花下,原本千疮百孔的大清国,被粮食问题撕开了更大的口子……

作者为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