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的战争

2014-04-29 00:00:00谷凡
北京文学 2014年2期

母亲是舒乙木请来照看孩子的。从上高中开始,舒乙木有近十年时间没有和母亲一起生活,这十年已让舒乙木对母亲完全陌生。舒乙木对母亲所做的事情越来越看不惯,连母亲说话的口气和语调都让她无法忍受。舒乙木的母亲一直讲土话,只是过去舒乙木听惯了不觉得难听,再说那时的她也没有辨别普通话和土话的能力。现在的舒乙木是电视台的编导,每天一到办公室,大家的普通话比着标准,再听母亲讲土话,就觉得格外刺耳。

舒乙木的母亲说短袖不说短袖,说褂衩子,说内裤是裤衩子。那天舒乙木正坐在桌子边和母亲一起吃饭,母亲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问舒乙木:“你的裤衩子挂在阳台上怎么不见了?”舒乙木抬眼看了母亲一下,正吃饭的时候裤衩子给她的联想有点不光鲜,因为当时项禾不在场,舒乙木也没有纠正。舒乙木的女儿毛毛现在正学话,舒乙木告诉母亲不要讲土话,怕孩子跟着受影响。舒乙木的母亲说:“我帮你看孩子一天不得闲,你还要求我这要求我那,门儿都没有!”

舒乙木的母亲铁定了她的土话是改不了的,并很不屑地问舒乙木:“你还想让我学这里人说话吗?”那意思,根本不可能,她的土话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都好听。

在生活习惯上,舒乙木和母亲几乎没有合拍的地方,舒乙木的母亲吃饭时,总爱一只手端起碗,另一只手拿起筷子,她端碗的手,四个手指头抠住碗底,大拇指放在碗沿上,舒乙木怎么看,怎么觉得母亲的饭碗里有半拉手指头。舒乙木告诉母亲,端碗时不要把手伸那么长,最好是把碗放在桌子上吃,要是不习惯,端碗时大拇指不要超过碗沿。舒乙木的母亲把脸拉下来,撂给舒乙木一句:“你事真多!”说这句话的时候,母亲的表情是一脸厌恶,舒乙木看后非常不舒服。

母亲的固执令舒乙木烦恼,有时不得不让她火冒三丈。比如洗完澡,舒乙木的母亲总是把袜子内裤和其他衣服一起泡在盆里,舒乙木看到就想把母亲泡衣服的盆子给扔掉,更何况母亲洗澡时还要用盆子接着洗澡水,说是水流掉太可惜了。舒乙木三番五次给母亲纠正,不见效果,最后不得不大发雷霆,母亲才算不接洗澡水。舒乙木提醒母亲:“内裤和袜子要分别单独洗,而且不要泡。”母亲说:“我明天就走,省得你看我这也不顺那也不顺。”

舒乙木知道,她和母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区域,不管她说什么,有些母亲反驳,有些干脆不理。舒乙木给母亲几百块钱,让她去买些菜,或想吃什么买点什么。舒乙木的母亲说:“我不用你的钱,我也不买,我来是照顾外孙女的,你也别把我当丫环使唤。”舒乙木的母亲说到做到,她一分钱不要闺女的,也一分钱不花,偶尔带毛毛去超市,超过两块钱的东西绝对不买,她坚持自己的原则,我不花你的,你也别花我的。

舒乙木和母亲之间的这些事情当然是悄悄进行的。项禾在家时,舒乙木总是自己做事,她不想让项禾看到她和母亲之间这些不合拍的地儿。舒乙木的母亲在生活上是从不讲究细节的,这和项禾的妈差了孙悟空一个跟头。甭说别的,就拿吃饭来说吧,舒乙木的母亲吃东西从不讲究样子,只要是熟的就行,用她的话说,费那么多事干啥,弄得再好看吃到肚里还不都变成屎。而项禾的妈却能说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的话来,她对于吃的讲究那是相当的在意,一锅汤可以炖好几个小时,做饭的时间和吃饭的时间可以悬殊到令人咋舌。

在和项禾初相识的时候,一次去朋友家吃饭,朋友家用的菜刀生熟是一把刀,当另一位朋友说她家总是分开用时,舒乙木也顺口说自己家也是分开用,说完这话舒乙木脸都红了。其实舒乙木撒谎了,不知道为什么,至今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撒那个不痛不痒的谎。不过,从那时起,舒乙木知道,女人的精致是从生活中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没有结婚时,为了站在时尚的队伍,舒乙木强撑着看那些个时尚类杂志。其实那些杂志她并不喜欢看,真正让她喜欢的还是那些文学类和文摘类的杂志。没有办法,办公室里的同事张口就是范思哲、古驰,舒乙木以为他们说的是某个熟人的名字,后来才知同事讲的是服装品牌。每次听同事说开宾利,住伯瓷、戴蒂芬妮,穿菲格拉慕,舒乙木都要上网查找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本来项禾并不同意舒乙木生孩子,当然,真正的时尚哪能生孩子呀!不过这次舒乙木很清楚,她必须给项禾生一个孩子,时尚不时尚都是次要的。因为在平凡的日子中,如果两个人的爱足够承载以后的生活,可以不要孩子。若两个人的爱不够承载以后的生活,则需要生出一个物件来承载以后的生活。所以,舒乙木坚持要生孩子,现在生完孩子找不到人带,在母亲来之前,她也找了两个保姆,都没有干完一个月就走掉了。

对于孩子,项禾基本不管,偶尔抱抱,逗逗笑,不到两分钟就移交了,父亲对女儿的亲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的。

舒乙木下班回来,要做饭,还要洗衣服。对于孩子的衣服,母亲是绝对不会碰的,她说她是来照看孩子的,不是来洗衣服做饭的。项禾早上七点半离开家,晚上十点多才回,白天基本不在家吃饭。也是这个原因,舒乙木和母亲在家的时间就多了,相互看不惯的事情也多了。中午吃饭时,为了节省时间,舒乙木煮冻饺子,她总爱强调母亲吃饺子时蘸点醋。母亲说她吃饺子从来不蘸醋,蘸醋饺子就没有味了。吃米饭时舒乙木炒两个菜,再做一个汤,母亲基本不喝汤,而且菜也很少吃。她说舒乙木的菜没炒熟,舒乙木说再熟就老了。

舒乙木的母亲不会做饭,小时候舒乙木倒没有在意母亲做不做饭,现在她想起来了,母亲真的不会做饭,他们家的饭都是父亲做的。炒菜、拌饺子馅、烙饼都是父亲来做,逢年过节父亲忙里忙外煎、炒、烹、炸,母亲只在一边看。在舒乙木的印象里,母亲下地劳动的时间比较多,这几年地越来越少,母亲闲下来了,每次舒乙木回家小住,还是父亲来张罗吃饭的事情。

有时舒乙木实在忍受不了母亲的习惯,真想让母亲回家算了,可孩子的问题没有解决。这会儿送到托儿所,孩子受罪不说,而且还贵得要命。同事的孩子有送的,听说接时眼睛都哭红了,又不敢责怪老师,怕对孩子更不好。

母亲心情好的时候,舒乙木也试着和她谈心,舒乙木说:“项禾的妈,吃东西特别讲究,什么菜系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强调色彩搭配,盘子、碗、碟、筷子都讲究。剩菜从来不吃,都是倒掉。”母亲说:“南方人讲究,我是比不上的。”舒乙木想说,生活习惯折射一个人的家庭品位,但话在喉咙眼里转了转,又咽回去了。她和母亲说这些,无疑是在给自己难堪,按照母亲的理论,她什么样,她养的闺女就得是什么样,难不成兔妈妈还会教养出会游泳的孩子来。

舒乙木最不希望的就是母亲和项禾说话,项禾从来不说母亲说话不讲逻辑,但他的表情让舒乙木很不舒服。更让舒乙木烦心的是偏偏项禾在家时,母亲的话特别多。有一次项禾在看台球比赛,舒乙木的母亲也凑过来看,还没有坐下就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在那里捣蛋玩,咋恁闲!”舒乙木赶忙接口说这是台球,是一项运动,不是人家在玩捣蛋。母亲说她知道台球,台球不就是捣蛋的吗?舒乙木表情尴尬,项禾没有所谓地笑笑。电视里出来一个母亲叫得出名字的演员,母亲说,这不是谁谁吗,好像和这个演员是邻居似的,其实这个演员早被时代淹没掉了。

还有一次,项禾带她们去国际饭店吃早餐,那么多品种,母亲只吃油条包子,说这些吃了挡饥,还正正经经地劝他们也多吃些实惠的,别吃那些看上去花里胡哨的东西。舒乙木说:“油条包子外面到处都是,五块钱就能买一兜,要吃外面买不到的,这里的早餐每位68元,68元你只吃油条包子,太亏了。”母亲说:“那些都是中看不中吃的,吃一肚子水果和菜转脸就饿了。”舒乙木说:“你还没有尝就说不中吃,你尝尝,不中吃再不吃。”母亲说:“那些我吃过,并不中吃。”因为当着项禾的面,为了不使气氛紧张,舒乙木说:“又是在海贵结婚的时候吃过是不是?”海贵结婚时,是舒乙木母亲吃得最有派头的一顿饭,凡没有吃过的或不愿意吃的,她都会说在海贵结婚时吃过。

毫无疑问,海贵是舒乙木母亲所有的时尚,凡事到了海贵这里高度就到头了。舒乙木的母亲常提起海贵,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海贵是舒乙木的父亲教出的学生中最出息的一个,海贵上的是名牌大学,虽然四十多岁才结婚,但人家娶的是洋媳妇,结婚的时候他接了舒乙木的父母去北京,参加他的婚礼。当初海贵考大学报志愿时,报的普通大学,舒乙木的父亲听说后让他回去改志愿。那天下大雨,海贵的父亲说,算了,能上大学就行,别费事了。舒乙木的父亲坚决不同意,说这是孩子的一生。舒乙木的父亲陪海贵到县城改了志愿,那时小镇和县城还没有通车,他们是走着去的。

海贵从小学受到舒乙木父亲的重视,一直到中学,每次考试,舒乙木的父亲都会关注。所以,海贵认为他能有今天的成绩,多亏了他的小学老师——舒乙木的父亲。

舒乙木的母亲跟着舒乙木的父亲在小镇是很风光的,所以她的言行举止是不容置疑的。尤其是舒乙木的父亲当了小学的校长后,她觉得她的一切都是权威的,谁见了她不是大老远就打招呼?虽然现在舒乙木父亲退下来了,但舒乙木的母亲还是享受着那时的荣誉。第一次舒乙木的母亲在项禾面前提起海贵,项禾问,海贵是谁?舒乙木的母亲很吃惊,她觉得海贵名气那么大,项禾居然不知道海贵是谁,女婿的孤陋寡闻让舒乙木母亲非常不屑。

母亲来为舒乙木带孩子还不到两个月,她们之间发生的争吵已经不计其数。那次舒乙木给母亲买来一条长裤,让母亲试一试,说不合适再去调换。舒乙木的母亲说什么也不当着闺女的面换。舒乙木觉得母亲奇怪,问她是不是没有穿内裤。舒乙木的母亲回答:“这两天上火,没有穿。”舒乙木顿时火冒三丈,抓着为母亲新买的裤子嗖一声摔到地上,她咆哮着:“我不要求你讲究,你能不能不将就……”舒乙木回卧室把门一关,足足有两个小时没有出来。

这次舒乙木发火,母亲一声没吭,她知道闺女最烦她不洗澡,穿衣服随便。但她不明白,一个老太婆有时楼都不下,穿什么还不都一样,舒服不就行了。

母亲初来的时候,舒乙木告诉母亲,洗碗时不要用盆接着水洗,一定冲着水洗。母亲别扭好长时间,最后她还是不习惯开着水龙头哗啦哗啦洗碗。说了几次不见效,舒乙木也没有再要求。母亲以为这次她也能战胜闺女,因为她没有穿内裤的习惯,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没有想到闺女这里过不去了。

二十年,舒乙木的母亲想,二十年是多长时间,她的这个闺女完全变了,不是二十年前那个一放学就妈长妈短的小姑娘了。记得舒乙木上小学时,只要一放学,不是说老师就是说同学,总是学校里说不完的事。可现在的闺女像老虎,她千小心万小心,指不定哪里就做错了,就被她咬上一口,这一口咬得她浑身都疼。

舒乙木的母亲常对毛毛说的一句话是:“养你干啥?养大了就会挑娘的错!”母亲的敲击对舒乙木没有一点震慑力,舒乙木听到像没有听到一样,因为现在的她不在乎母亲的感受,或者说母亲的感受对她已经影响不了什么。不像小时候,母亲只要发火,舒乙木就会吓得浑身哆嗦。

舒乙木看不惯母亲,同样,母亲也看不惯舒乙木,因为项禾有时回来很晚,有时干脆不回来,有时回来是醉醺醺的。还有,项禾从来不管家里的事情,洗呀,刷呀,擦呀,全是舒乙木。不管项禾做什么,舒乙木从来不吭,这更让舒乙木的母亲认为自己闺女只会在她面前尥蹶子,在项禾面前她跟绵羊似的。

一次母亲对舒乙木说:“项禾家里的事情一点不管,朝天回来那么晚,你就不管管?”舒乙木并不把母亲说的事当成事,一边逗毛毛一边说:“项禾工作忙,原来请过小时工,项禾给办了2000元的卡,卡用完后,项禾还让我续,我就不想再续了,觉得不划算。”

母亲说:“你爸要敢和项禾一样,我早就治理他了。”舒乙木抬眼望了望母亲,母亲用治理俩字实在太贴切了。

关于治理男人这件事,舒乙木清楚她和母亲是有距离的。母亲对父亲的治理效果显著,因为父亲对于母亲是沟渠有序,稍加整修就是满园春色。而项禾对于她就是一片荒漠,甭说是治理,连一般的正常播种她都无从下手。

舒乙木想到小时候父母吵架后,总是父亲最后灰溜溜认错,主动给母亲说软话,最常见的就是父母吵着吵着,父亲一气拂袖而去,母亲后面加一句:“有本事别回来!”舒乙木记得父母吵过架,晚上他们家会提前吃晚饭,然后把大门闩上。后半夜时父亲敲门,母亲坚决不允许哥哥们开门,父亲就要在外挨一夜冻。哥哥总是趁母亲睡觉后,悄悄去开门,舒乙木知道后还会向母亲打报告,想想那时真傻。

舒乙木不得不佩服,母亲治理父亲是有一套的。舒乙木的父亲家庭背景不好,在小镇上属于独门独户,也就是姓舒的年轻人就他一个,即便你有一肚子学问,也未必能找到一个地方发挥。舒乙木的大舅是一位法官,十里八乡都知道,舒乙木的父亲后来能教上书,总觉得是沾了舒乙木母亲的光。再加上舒乙木的母亲生了两个儿子,都是相貌堂堂,舒乙木的父亲觉得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舒乙木的母亲再怎样无礼,他都不作声。

舒乙木的父亲母亲发生争执,她父亲一般不大声,时间久了,舒乙木的母亲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现在想想,舒乙木觉得父亲真是了不起,就凭他对母亲的忍耐就非常了不起。舒乙木记得,父母发生争执的时候,都是母亲先骂粗话,父亲从来不还口,不像邻居家的父亲那样,当着孩子的面,又打又骂,而且骂得难听。父亲不和母亲对骂,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是教书的,父亲经常说他是教书的人,要和别人区分开。

母亲一直想找机会给舒乙木灌输怎样治理男人的方法,可舒乙木并没有心情去学,这让母亲有点气。舒乙木知道,母亲的方法已经老了,放现在根本不好使。母亲告诉舒乙木:“项禾不听话,别让他上你的床。”这话说得很明白,舒乙木懂母亲的意思,但用“不让上床”的方法真的治理不了项禾,舒乙木清楚,她现在和母亲说不通很多道理。

不让上床,母亲以为这样的方法还能治理住男人。若她也不给项禾开门,满大街都是快捷酒店,一个身上不缺钱的男人还怕找不着一个热被窝吗?说不定这事项禾早就求之不得呢!厨房不放吃的,也行不通,因为现在用冰箱,你总不能把冰箱搬到枕头跟前吧,再说,外面通宵营业的饭店多的是,不像小时候她住的那个地方,天一黑小店就关门了。现在想让一个男人挨冻挨饿几乎不可能,历史再怎么倒退也退不到那个让人挨冻受饿的时代了。所以,舒乙木觉得,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项禾感觉这里是个家,如果项禾认为这一切都不重要,她依然选择在这里蹲点守候,男人是留不住的,只有他愿意留才行。

舒乙木心里很清楚,项禾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深到骨子里去,她有时甚至想自己和项禾以前的恋人,包括那些打个电话就能约出来喝酒的女朋友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让舒乙木决定为项禾生个孩子的原因。在舒乙木这里,孩子其实不是孩子,是一个壳,若是哪天感情不在了,留给她的至少还有一个壳;如果连个壳都没有,那么,一切真就成空气了。舒乙木的一个好朋友,从结婚到离婚半年时间搞定了两件事,最后俩人比陌路还陌路,大街上见了招呼都不打。这样的人间惨剧可不是编出来的,是舒乙木亲眼所见。

舒乙木和母亲每天都要争两句,毛毛却让母亲很开心。孩子不会说话时,一问姥姥在哪里?她会很亲昵地看着姥姥笑。姥姥的音一般孩子发不准,可毛毛会叫妈妈爸爸,紧跟着就会叫姥姥,而且不像有些孩子,发姥姥的音时,发成咬咬,或是挠挠,人家从开始叫就是姥姥。每次饭摆到桌上,毛毛都会先叫姥姥。这让舒乙木的母亲感觉很宽慰,有时和舒乙木争吵时,她就会说:“不是为了毛毛,我才不愿意看你的脸色呢!”

毛毛快两岁了,由姥姥带着每天在楼下玩,说也奇怪,自从舒乙木的母亲来带孩子,毛毛身体很结实,原来不管是舒乙木自己带着还是请保姆带,三天两头不是拉稀就是发烧,有时还咳嗽。虽然舒乙木总是指点母亲让孩子几点吃水果,几点喝水、吃有营养的食物,但老太太该怎么就怎么,不想听时就会驳一句:“我一辈子养孩子不知道啥是锌啥是钙,你们姊妹几个不是都长大了?”舒乙木想想有时也觉得在理,但她嘴里不这么说:“现在条件好了,还照你那时养孩子,那我白活了!社会也白进步了,科学也白发达了。”

舒乙木的母亲拉着毛毛的两只小手,一拉一推教毛毛念童谣:筛罗罗,罗罗滚,买个小猪咱俩啃,你啃屁股我啃头,你啃一嘴屎,我啃一嘴油!毛毛每次听到后都咯咯笑,舒乙木听到后让母亲别教这些,母亲说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舒乙木知道,母亲是说她管不了项禾。

项禾在家的时候,只要手机一响,他不是躲到卫生间,就是到卧室把门关上,有时毛毛叫着爸爸,他也不管不顾。舒乙木对这些并不在意,可她的母亲在意。遇到这样的情况,舒乙木的母亲就会溜墙根偷听项禾说话。舒乙木发现后总是让母亲别这样,万一让项禾看到不好,但是母亲根本不理舒乙木,她觉得她的方式是没错的。

一次母亲对舒乙木说:“项禾有家和没有家一样,他根本就是看不起你,没有把你当成个人!”舒乙木听后非常生母亲的气,她觉得母亲作为长辈,不该说这么难听的话,这不是火上添油吗?本来项禾对她就是不冷不热,心里的疙瘩还在那里憋呢,母亲居然还把话挑明说。舒乙木觉得这娘都不是亲娘,亲娘总是会给自己的闺女留点面子不是。

舒乙木的母亲还是用过去的老眼光看男人,她认为男人就应该下班回家,帮着做些家务。男人要是下班不回家,那是有外心了,不想管这个家了。

礼拜天舒乙木家里发生了一件事,卫生间里的水管突然脱落,总闸也失灵了,水往外哗哗地冒,整个卫生间全是水。母亲说打电话找项禾,舒乙木说:“不用,找物业就行。”事实上舒乙木连物业都没有找,而是自己先找了一个淘汰的拖把,把木头那一部分削尖,削到能插进水管里,然后用锤子夯进去,水就不冒了。这是舒乙木从刚刚编的一个节目里学到的,节目里的丈夫是一名军人,常年不在家,妻子遇到家里冒水这种事,就是用的这种办法。但舒乙木的母亲可不这么想,她认为闺女根本不敢打电话叫项禾,怕项禾不高兴。

上周项禾他妈给项禾打电话,说是家里有事让他回去两三天,结果是回去了一星期。这不长不短的时间让舒乙木很烦恼,她不知道婆婆让项禾回去干什么。

项禾的妈可不是普通的妈,他的这个妈绝对是带水平的,她对儿子的关心和照顾,不是一般的妈能比得上的。对于项禾,绝对是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嘴里怕挂了。还在舒乙木和项禾没有结婚的时候,项禾的妈来视察过一次,首先指出项禾衬衣洗法不对,说男人的衬衣一定要洗得鲜亮,而且强调衬衣要一天一洗,不能穿太久,领子和袖口不能用手搓,而是用小刷子刷。贴身的衣物不能用一般的洗衣粉和肥皂洗,一定要用特制的,就是那些专门洗贴身衣物的洗涤用品,这是一般常识,不用特制的洗涤用品会有致癌物质。项禾的妈手把手教了舒乙木一个多月,包括项禾回家后外套脱下来要在门外抖一抖再挂在衣帽架上,鞋子要在他脱下来后马上擦干净放到鞋柜里,鞋垫要两天洗换一次,袜子洗干净后叠好,不要东一只西一只……

当时舒乙木嫁项禾心切,对于婆婆强调的这些规矩,她也没有什么异议,话说回来,不是项禾的妈提前给舒乙木上课,舒乙木还真不知道项禾的生活中还有这些内容,她这么一强调,项禾从小到大生活得很精致很高端的,对于这样一位男人,你还真得处处小心。在项禾的妈来视察的那段时间里,家务活一点不让舒乙木碰,明着对舒乙木说:“虽然吾勿欢喜侬 但只要侬对吾泥子好 吾对侬就么啥话讲额。”项禾的妈临走的时候,给了舒乙木两万块钱,让舒乙木去买几件好点的内衣,她说她本来要去买的,怕大小不合适。

别小看这两万块,这两万块根本不是钱。对于舒乙木来说,它就是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打开了项禾的生活习惯,让舒乙木带着赏心悦目钻进去了,她觉得婆婆所说所做的都合情合理了。

一个北方小城镇出身的舒乙木,能嫁给大上海出身的项禾,即使一个不爱观察生活的人,也能看出这光是让舒乙木给沾了。在和舒乙木结婚之前,项禾有过一个女朋友,前三年俩人的爱情是风调雨顺,后三年是灾害重重。后来那女孩出国了,项禾承受不住失恋的打击,就独自一人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城市,来到舒乙木生活的城市闯荡了。

舒乙木和项禾认识的时候,已经29岁了,还没有来得及你侬我侬,青春的阳光就直射30。30岁的女人心智基本健全了,不再花花绿绿玩虚了,舒乙木和项禾的爱情,没有电闪雷鸣,用舒乙木的说法是项禾和别人恋的爱,和她结的婚。也就是说别人浇水施肥忙活了五六年,到她这里只两三个月就收割了。

舒乙木比项禾大两岁,这两岁大得让舒乙木觉得非常对不住人家项禾,但舒乙木的母亲则不这么看。她说女大两,黄金涨。项禾能这么顺利在这里开展业务,那都是舒乙木的福气关照的。

舒乙木的母亲比舒乙木的父亲大四岁,一辈子风风光光山清水秀地过到了老,舒乙木的母亲从没有觉得自己欠谁四岁。现在回头看看母亲,舒乙木知道她是幸运的,但自己也没有不幸呀!

在家里,舒乙木并不想找什么地位,她觉得日子是自己过的,别人再怎么感觉好也没有意思,她愿意像伺候王爷一样伺候项禾,因为她是从里到外地爱着项禾。舒乙木的爱是那种不仅仅爱项禾青春欢畅的时辰,也爱项禾朝圣者般的灵魂,还包括爱项禾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项禾在家里吃饭,饭吃完后如果还需要,胳膊一伸,把碗递给舒乙木,舒乙木立马起身给项禾盛饭。这动作让舒乙木的母亲看着硌眼,她比闺女早出生二十多年,对男人也没有这样惯过。

舒乙木虽说在电视台工作,但她真的一点不潮流,至今不知道该怎样和身边的人打交道。台里有一位女主播,不管见谁的男人都两眼放光眯眯含笑,让男人感觉春去春又来绕也绕不开。没过多久这位女主播就从地方台调到省台了,听说现在正准备着进军央视呢!

有一次舒乙木他们台里组织出去游玩,爬山的时候遇到一个半人高的土台,有一位男士提前跳到台上,把手伸给后面的女士,一个一个把她们拉上来。到了舒乙木这里,她一摆手说,不用拉,我自己能上去。那位男士因为没有拉成舒乙木的手,而对她大加批评,当着很多人的面给舒乙木提建议。说做女人不要这样做,有些事情就算你能做,只要有男士在场,也要请他们帮忙,这样才显得有女人味,温柔。舒乙木嘴上说对对,心里却想,温你个鬼,本姑娘的温柔怎么可以让每个男人都能享受得到。

舒乙木认为,幸福这东西是自己感受的,真是能坐到宝马车里,哭出的眼泪也是假的,否则的话这个女人就会离宝马车远远的。有些人认为住别墅的女人没有住草屋的女人幸福,那是扯淡,因为住别墅的难度不知道要比住草屋的难度大多少倍。

女人爱虚荣,爱拿情感炫耀,总是不厌其烦地向身边的人兜售自己的幸福。舒乙木没有这样的机会,如果女人的价值是靠男人疼爱来计算的,那她舒乙木绝对是“无价”的。关于情感,现在流行秀或者晒。这两种方式都和舒乙木不沾边,她是秀不了,也晒不成,舒乙木最认同的一句话是“把感情冷冻”,因为只有冷冻才能保鲜。从结婚到现在,项禾为她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值得她秀或者晒的。问题是,舒乙木觉得自己很满足,很幸福,就算有一天项禾真就不要她们娘儿俩了,她也不会遗憾什么,更不会哭天抹泪寻死觅活。她认同的情感是虞姬式的短死,而不是吕雉式的长活。

对于项禾,舒乙木认为,只要有他的气息就行,她就能生活,而且生活得很好。她从来也没有要求过项禾应该对她如何如何,这在别人看来反差实在大了。但在舒乙木看来,这很正常,因为她爱项禾,爱,就是可以包容一切,如果真的不能包容,那么只能说明她还不够爱。不是有一句话这么说嘛,爱一个人不是看这个人有多好,你不想离开他,而是看这个人有多坏,你还不愿意离开他。婚姻的大门从来不上锁,监守自盗非君子。

舒乙木的母亲在来舒乙木家之前,觉得女儿工作不错,嫁的人也不错,闺女过的日子肯定是扬眉吐气,没想到这么窝囊。舒乙木的母亲在小镇上不知有多少次,站在街边撇着嘴说东家的闺女长李家的闺女短,谁谁家的闺女如何的不着调。当然,舒乙木的母亲不会想到,她家的锅底也是黑的。

项禾从生他养他的城市回来后明显的心事重重。舒乙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是不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舒乙木认为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拦也拦不住。舒乙木的母亲却忍不住了,她对项禾说:“项禾,你回去了,你妈就不想毛毛吗?你怎么不带她们一起回去?”项禾看着丈母娘,无话可说。

晚上的时候项禾对舒乙木说和她结婚太累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舒乙木看着项禾,知道他对这个家有想法了,但她不明白,家里什么事情累住了项禾。从结婚到现在,项禾和舒乙木没有发生过任何形式上的任何争吵,他们的架永远也吵不起来,舒乙木对项禾的妥协各式各样,对他所说的和所做的也都是没有反对意见,也就是项禾所做的事情都在舒乙木的接受范围之内。

这一次项禾说累,舒乙木有点无法忍受,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她在操心,凭什么他累?舒乙木想问项禾原因,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舒乙木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忍耐,不能对项禾发火,省得他借题发挥。

这次项禾的妈让项禾回去,肯定是那个出国的女人回来了,这是舒乙木从母亲偷听项禾的电话中判断出来的。项禾的妈,当然,也包括项禾和那个女人,他们想把项禾的这段生活给剪掉。剪掉又有什么不可以的,项禾回到上海,重新开始。

在事情爆发之前,舒乙木想让母亲回去,她不愿意让母亲看着她的家就这么稀里哗啦散了。中午项禾照旧没有回来,舒乙木语气温和地对母亲说:“你在这里生活是不是一直不习惯?”说实话,舒乙木很少用这样的语调对母亲说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舒乙木的目光没有看母亲,但母亲的目光却盯着舒乙木。

“想让我走是吗?那你和项禾离婚,你们离婚我就走!”母亲直截了当地说。听母亲这么说话,舒乙木有点惊讶,同时,也有点感动。舒乙木的鼻子有点酸,她赶忙把脸扭过去了,继续细着声音故作轻松地对母亲说:“说什么呢?我们好好的为什么离婚?别总是用你的旧眼光看问题!”说完,舒乙木转身走开了。她的眼神始终没有去看母亲。

晚上项禾依然很晚才回来,打开灯的时候,发现舒乙木的母亲一个人在客厅里坐着。项禾和老太太说了一句话准备溜进卧室,没有想到舒乙木的母亲站起来拦住了他。卧室里,舒乙木当然没有睡着,客厅里的动静她一清二楚。本来舒乙木想起身阻止母亲和项禾说话,但已经晚了,她听到母亲说“我闺女要和你离婚”。这句话舒乙木的母亲是高声说的,刀切斧砍,话出口以后没有留下一点修改的余地。

项禾和舒乙木的母亲在客厅里说了一会儿话,说了什么,舒乙木没有听清,因为他们的声音不大了,或者说舒乙木已经被母亲气蒙了,大脑已经停止运作了。舒乙木回到床上,假装睡着,母亲的声音又从门缝里传进来:“你爸,从来都是家里有事向学校请假,没有说学校有事他不管家的……”

舒乙木打定主意,只要项禾提出离婚,她会马上答应,这样可以为母亲挽回一点面子。

项禾和母亲说了多长时间的话,舒乙木不记得了,只记得项禾走进卧室,叫醒了假装睡着的她。项禾正正经经和舒乙木谈了他们之间的问题,望着坐在那里说话的项禾,舒乙木感觉他距离自己忽远忽近。

卧室里的灯光很柔和,毛毛已经熟睡了,项禾压低声音先说舒乙木身上让他感觉不适的地方,说她的一些生活习惯让他有多么看不惯。还说从他和舒乙木结婚那天开始,他就努力拉舒乙木,可不管他怎么用力,舒乙木就是不能和他并驾齐驱,他们俩永远是一高一低,这让他感觉很累。

项禾说舒乙木小气,非常小气,如果不小气,家里请来的保姆就不会走掉。为了省钱,不用小时工,什么事情都自己干,这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穿衣服,不削价不去买,买来后还自我感觉良好。更让项禾无法忍受的是那次他们一家三口到北京去,毛毛要去宝宝家玩,为了省三十块钱,舒乙木竟然去向陌生人借卡,因为有卡便宜。舒乙木当时还很高兴,动动嘴就省了三十块,没有想到项禾对她的做法一点儿不理解。

项禾说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人家找对象要找门当户对的,这个门当户对强调的不是金钱的多少,而是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也包括消费观念。

项禾说他们家的收入情况每个月是万元以上,舒乙木理家的习惯是把万元以上的部分作为家用,另一部分是不动的。项禾的观念是我们很年轻,没必要攒钱,认真去赚钱就行了,生活可以贫穷但绝对不能潦倒,更不能一塌糊涂。有一次项禾带舒乙木去听音乐会,票是自己买的,舒乙木觉得要是票是别人送的还可以去听,自己买就没有必要去了。

项禾喝咖啡,品红酒、抽雪茄,舒乙木觉得他们家已经承受额外消费了,其他的没有必要再浪费。礼拜天项禾要是不在家,舒乙木只刷牙,脸懒得洗,穿衣服也随便。舒乙木说只为一个男人打扮的女人不好吗?项禾说事情不是这样分析的,只为一个男人打扮,如果没有这个男人,她就不是女人了!

细致是女人另一种魅力,项禾说舒乙木穿内衣从来不买名牌,因为她认为别人看不见那地方,穿名牌就是糟蹋钱。项禾的话没有再往下说,舒乙木知道,他们结婚的时候项禾妈专门给钱让她去买内衣,她没有买,没有想到项禾在意这个。

最后,项禾满脸深情对舒乙木说,以后别再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复杂的事情就简单化。在他项禾的心里,舒乙木不比别人差,就因为她总在这一个地方待着,就因为她是地方台的电视编导,她到上海到北京去就没有了底气。其实,喜欢萨拉布莱曼的人也喜欢王菲和张国荣,人和人的区别就在于自己的选择。

项禾让舒乙木学学她的母亲,不管世界有多大,生养她的小镇就是中心,什么纽约、巴黎,什么北京、上海,统统是鸟窝,只有那个仙桥镇才是大地方。

项禾一口气说了很多,舒乙木越听越觉得自己像母亲,她不知道自己在项禾的眼里是这样的。好在,话说到最后,项禾也说了舒乙木让他满意的一面。他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成绩,是因为舒乙木对他没有任何干涉,这对他很重要。项禾还说他喜欢舒乙木坚持读书的习惯,喜欢她对古典诗词的热爱,所以,毛毛的教育他可以完全不插手。

项禾让舒乙木选择做一个萝莉。舒乙木不知道萝莉是个什么玩意儿,但项禾没有提出离婚而是让她辞职去上海,是舒乙木没有想到的。辞职,对舒乙木来说是一步跨越,她没有想过……

作者简介:
谷凡,女。已在多家刊物发表作品,编过系列丛书,写过电视剧,出版个人作品集《小镇红颜》。现居郑州,为某杂志社编辑。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