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笔

2014-04-29 00:00:00包永平
北京文学 2014年2期

好好的,丈夫怎么会想死,秋花想不通。现在,丈夫变成了一本存折。每到晚上,秋花总是把存折放在枕头底下,睡梦中,存折就变成了丈夫。

那天早上,秋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不小心弄翻了马桶,裤子上溅了好些屎尿,真臭。过后,秋花和往常一样起床做好了早饭。丈夫在村外不远的石矿里做炮工,收入不错,一家人的日子在村里也能算上个中上水平。听到丈夫起床,秋花在楼下喊:“那套刚买的西装你试试,店主说不合身能换。”前些时候,乡里评模范媳妇,一村一个,秋花被评上了,奖了三百块钱。发奖会一开完,秋花就为丈夫买了这套西服。丈夫试了试,在大衣柜的镜子前左看右看,看了又看,就说:“挺好的。”秋花到丈夫跟前,左右看看,拉拉衣角拎拎领子,还在丈夫屁股上拍一下,说:“看看,不错吧,我拿到奖金就想到了你的西服。”丈夫嘿嘿笑着,脱下西服,换上矿上的工作服,下楼吃过早饭,上班去。儿子小春正读小学五年级,吃过早饭对秋花说:“妈,给十块钱,明天元旦,今天学校里有活动,要画画,我得买盒水彩笔。”秋花给了两张五块的。

那天早上,天空有些冷,每个人的嘴里都冒起了白的汽。秋花冒着白汽去村外小河里洗衣服,看见邻村的王文书正骑自行车上班去。秋花忽然想起个事,就叫住王文书说:“王文书,我要早点同你讲,今年你帮我家写两副对联好吗?别到时候又说忘记了。”王文书说声好的,骑上自行车去乡里。

那天早上,秋花洗完了就回家了,正扑在窗口往晾衣杆上挂衣服的时候,矿上有人急匆匆跑来说,丈夫出事了,叫她快点到医院去。秋花猛地跳了一下,冲下楼,一只脚刚跨出门就再也跑不动了,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王文书是乡里的文书,喜欢写字,临过很多帖,会写很多种字体。全乡人都知道王文书字写得好,每到逢年过节或办个什么喜事,大家都爱请他来写联。王文书总是乐呵呵的,有求必应,要什么字体就写什么字体,写得大家都很满意。每到了年底,王文书是乡里最忙的一个,还忙里偷闲地说上句:“这也是文化下乡吧。”有时候写得高兴了,还会给人介绍一下每个字每一笔的来历,这笔是谁谁谁的,那一笔是谁谁谁的,都是一些很有名气的人,说来说去就是没有王文书自己的一笔。

那天早上,王文书很忙,他不想和秋花多说什么,就骑自行车去乡里。今年的平安乡镇考核提前了,县考核组今天就要到乡里来考核。考核会上用的水果,该吃的中饭,还有需要赠送的纪念品,这些昨天都已经准备好了。今天还得准备会场,挂横幅,贴标语,欢迎上级考核组领导莅临指导。就在考核组有条不紊地考核的时候,有个矿上报来了炮工摔死的事故。

全乡有十几家矿山企业,每年都要发生一些死亡事故。今年,全乡已经死了六个,对此,县里对乡里很不满意。现在,上头特重视安全生产,县里的领导只要谈到经济工作就说生产,说到生产就联系到安全。一联系到安全,领导就会拿这个已经死了六个的乡镇作反面教材,客气点的就不点名了,大多是不客气的。点得乡里领导头都抬不起来,领导只要一听到县里开经济工作会议,头皮就立即发麻。在最近的一次经济工作会议上,一位县主要领导不点名说:“一个小小的乡,经济贡献不大,死亡人数却贡献很大!请这个乡的正职领导听好了,今年无论如何不能再发生死亡事故了,如果再发生,就什么话都不要讲,打好辞职报告交过来,我身后想当正职的排着队呢!”

于是,王文书被乡里正职领导请了去,开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会议。

矿上买了几套新衣裤,请医院太平间的工作人员给秋花丈夫换上了。工作人员整理了一下遗物,只有衣袋里有一份遗书,其他什么也没有。

有了这份遗书,秋花丈夫的死就不能算安全生产事故,乡里的平安乡镇考核就不会受到什么影响,正职领导就不用打辞职报告,矿上也用不着担心安全监管部门的责任追究。在那个特别重要的会议上,王文书坚持要按照事故赔偿,正职领导同意了,由矿上开了现金支票。王文书立马到派出所开了秋花的户籍证明,把钱存在了秋花户头上。

钱是王文书送来的。

王文书说:“秋花,身体要紧,这个家还要靠你撑着呢。”

秋花已经哭得不像个人样了,沙哑着声音说:“我要人啊!钱有什么用!我要的人呢?”

王文书把存折递给秋花,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啊,钱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秋花,你说得对,有了人还要这钱干什么!你收下吧。”

秋花叫了起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好好的怎么会想死啊?我不相信的!”

王文书的脸色难看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满是羞愧。看着秋花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地叫着丈夫的名字,王文书老泪纵横,再也坐不住了。

遗书是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当着大家的面从秋花丈夫的衣袋里取出来的,皱巴巴的一块小纸片,很简单,就几个字:我不想活了。纸片的右下方有秋花丈夫的名字。

现在,遗书就在秋花手上。秋花捧着遗书,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笔画。看笔迹,确实是自己丈夫写的。看着这丈夫的字,秋花不知怎么地想起了自己和丈夫结婚那天的情景,热闹喜庆的场面,生动的丈夫,跳动的喜悦。秋花记得自己那天穿一件对襟的水红色薄棉袄,还第一次抹了口红,一直到现在就抹过这一次。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就不想活了呢?还一点儿预兆也没有。

秋花想不通。

人们也在为秋花着想。是啊,为什么好端端的就不想活了呢?他是一个矿上的炮工,是技术活,工资又高,生活不错,为什么不想活?而且还跑到矿上寻死?那不就是害了人家矿上嘛!后面的问题,人们一下子就想通了,这说明秋花丈夫到死了还想为老婆儿子留下一笔钱,让他们不至于在今后的日子里过得太艰难。真是个好人啊!

秋花是个很会调养丈夫儿子的女人,从没听见过他们夫妻俩吵过,更不用说打过了,这样的一户人家几乎让人找不出一点儿的破绽来。

可是,就是这样一户没有破绽的人家的这么个好男人不想活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否则就不会死了。秋花丈夫为人蛮好的,说说笑笑的时候也常有,要这样的一个好男人主动去找死,那一定是有了什么重大的难言之隐,或者,发现了什么有辱人格的隐秘。

人们的目光自然聚焦到了秋花的身上。

老实说,秋花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如果把秋花的五官和身体上其他的每个部分分割开来看,在女人里连中等水平也排不上。但合在了一起,合成了秋花,就合出了一些味道来。再经过人们一聚焦,回味也出来了。有人说,秋花不漂亮,但属于越看越耐看的那一种。又有人说,这样的女人骨子里有一股特别的骚劲。

这么说来,是秋花出了问题?

那,她和谁呢?

妇女们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光里疑神疑鬼的。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就变得越来越重大了。

办了丈夫的丧事,秋花不太出门,但也隐约听到一些人们关于她的猜测和传闻,她很气愤。可人家并没有当着面说,自己也就没有解释和争辩的机会。再说,这种事又是解释和争辩能搞清楚的吗?秋花在人们不屑的目光中感到无限的悲哀和无奈。

这期间,王文书又来了一回,送来了两副春联,还问秋花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的。

秋花说:“没有。”

矿上来人了。矿上的人对秋花说:“你丈夫属于自杀行为,照道理不应该让我们出那么一大笔钱,当初我们也是听了乡里领导的劝,说是为了给你暂时的安慰,就给了。现在,你该安慰得差不多了,你该把那些钱还给我们了。”

秋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矿上的人说:“你也要理解我们啊,现在石矿行业不景气,企业的日子难过。”

秋花想到活生生的丈夫已经没有了,现在梦里的丈夫也要没有了,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幸亏王文书及时赶到。王文书很凶,冲矿上的人吼道:“你们嫌钱出得不够是不是?想让我叫上面的人来处理是不是?这钱,亏你们也讨得出口!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矿上的人灰溜溜走了。

王文书对秋花说:“如果矿上再来人,你就叫他们找我!”说完就走。

儿子小春放学回家的时候,坐在门槛上呜呜地哭着,连书包也没放下。

秋花连忙问:“小春,什么事?告诉妈妈。”

小春仰起头,脸上乌青着一块。小春抽泣着说:“他们说我有两个爸爸,他们往我脸上吐口水,还打我。”

秋花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默默地给小春打水洗脸,自己也洗了个脸。

秋花说:“小春,他们讲的都是假的,不是真的,你要相信妈妈,以后别理他们。”

小春嗯了一声。

秋花拎着小春换下的脏衣服到村前小河去洗,走到一个弄堂口的时候,听到弄堂里有几个妇女在谈论小春,其中也夹杂着一两个男人的声音。秋花忙止住了脚步。

听得出来,弄堂里的人们都很兴奋,他们的兴奋是因为他们终于从小春的脸上找到了那个重大问题的答案。他们从小春的额头上相出了王文书,从小春的眼睛里看出了王文书,从小春的鼻子上勾出了王文书,从小春的下巴上追到了王文书。喔,活脱脱一个小王文书!

弄堂里顿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秋花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绕道走。

原来是王文书!怪不得。

怪不得像秋花这样的人也能评上模范媳妇,原来她有个王文书!这也是模范?

怪不得出事那天,秋花同王文书勾勾搭搭的,王文书没说什么话就匆匆走了,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怪不得王文书送钱那么勤快,送钱来的时候还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那是因为当着大家的面有话不好说啊!

怪不得那天矿上的人来讨钱,王文书就立马过来,还特别凶,从来没见他这样凶过。

怪不得取了秋花这个名字,骚里骚气的,把王文书都骚到了手,她丈夫自然不敢把王文书这么个政府干部给抖出来,只好自己不声不响地去死。幸亏还留份遗书给大家提个醒,不然就死得更冤了!

善良的人们又为秋花丈夫的死而叹息,而惋惜,好好的一个好人就这样白白地死了,还白白给了人家那么一大笔钱。

还有呢,听说了吗?听说王文书老婆作天作地地要来寻秋花的事,被王文书打折了脚骨,正住在骨伤科医院里呢!王文书一定是发疯了。

看看,秋花把这事闹的!啧啧。

吃晚饭了,小春还没回家,秋花去找小春,想:一定在婆婆家的。秋花走到婆婆家门口的时候就听见了小春的声音,想推门进去。门闩着。

秋花喊:“小春,小春,开开门。”

听得见里面有人压低了声音嘁啜了一番。小春在门里喊:“我们要睡觉了。”

秋花说:“小春,你还没吃晚饭呢。”

小春说:“早就吃过了。”

秋花知道这门是开不了了。这些天,她一看到婆婆那冷冷的眼光,身上就起鸡皮疙瘩。秋花不甘心,又喊:“小春,回家睡去。”

小春也喊:“我睡奶奶家。”

秋花没办法,又推了推门,仍推不开,只得回家。走了几步,听见小春在门里喊:“以后我一直睡奶奶家。”

秋花回家独自一个人吃晚饭,吃着吃着,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落进了饭碗里,被秋花就着饭扒进嘴去。

门响了一下。

秋花猛叫了一声:“小春!”

门外进来一群村干部和几个族里的长辈,大家进了屋,都各自找了凳子坐下来。

秋花连忙抹去泪水,问:“有什么事吗?”

一位干部挥挥手说:“你吃,你吃,你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这阵势,秋花哪里还吃得下饭,忙把饭碗菜碗给收拾了。

村干部说:“我们也不绕弯了,有个事体要同你谈一谈,你家的那笔赔偿款其实是小春的养育费,现在小春不想和你过了,你该把这笔钱拿出来,交给养育小春的人。你嘛,总是会有落场的。”

秋花呆住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不可能,不可能!小春不会不跟我过的,他是我儿子!”

村干部说:“怎么不可能?刚才小春已经同我们说了,不跟你过,跟他奶奶过,这么多人在场的,都可以作证。”

在场的人都点起了头:“是啊,是啊。”

秋花有些生气地说:“我不相信,我要当面问问小春。”

村干部显然不高兴,说:“小春还是个孩子,你这样去问他会吓着他的,再说你以后方便的时候也还是可以问的,你不会那么着急吧!这么多人都听见了,都可以作证,你还不相信?你这人啊,总是喜欢要事。”

秋花叫了一声:“我到底要什么事啦!”

大家都不响。

秋花只是流泪。

长辈开口了:“秋花,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不管是谁生的,都是我们家族的人!这事我们族里管定了!”

秋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上楼从枕头底下把存折拿了来,放在了桌子上。

秋花一晚上没合眼。

天阴阴的,很冷,风漫无目的地在村里村外旋来旋去,一些枯叶和细碎纸片被旋了起来,又落了下去。

卖农药的递给秋花一瓶农药。秋花问:“毒不毒?”

卖农药的玩笑说:“毒,很毒很毒的!人都能毒死,还怕毒不死几条虫!”

秋花开了瓶盖,闻了闻。卖农药的连忙制止,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想找死啊!农药挥发性很强的,你这样闻闻也会中毒,用的时候小心点!”

秋花尴尬地笑了笑。

秋花烧了一大锅热水,把前门后门都闩好。当她坐在大脚盆里洗澡的时候,想起了丈夫。往常这个时候,丈夫会帮她搓搓背,一边搓着一边还拿她身上的某个部件说上几句玩笑话。

穿什么好呢?

翻衣柜的时候,秋花翻到了丈夫的新西服,就拎在手里,左右端详一会儿,想:丈夫走得太匆忙了,连这都没带上,我要带了过去,让他出门作客时穿穿。在衣箱里翻到那件新嫁衣的时候,秋花心里说:就是它了。

新嫁衣水红色的,面子是光滑的绸缎,就结婚那几天里穿过,还新的一样。

秋花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穿上了新嫁衣,用木梳子沾了水,在脑后梳了个发髻,左右照看着。以前,只要秋花穿新衣服的时候,丈夫也会站在身后帮着看看,看着看着丈夫就嘿嘿地笑。她就冲镜子里轻轻说,你嘿什么嘿。

秋花冲镜子里轻轻说:“你嘿什么嘿。”

镜子里没有丈夫。

秋花发现了一个问题,没口红。不能没有口红!秋花从来没自己的口红,就是出嫁那天抹的,也是借了小姐妹的。现在,没口红可不行!秋花有些着急了,就去找能让她口上更红的东西,找到了一盒儿子画画用的彩笔,抽出了那最红的一支,对着镜子,在嘴上轻轻画了一下,能用。秋花心头滑过一阵柔柔的暖意。

想想看,还有什么?

没有了。

秋花拿了农药,农药气味很难闻,还很冲。秋花捏住了鼻子,把农药全喝了下去,味道有点儿像酱油。

再想想看,还有什么?现在还来得及。

对了,还有遗书。

秋花拿出丈夫的遗书,展开在靠窗的写字桌上。丈夫的字是用黑色的水笔写的:我不想活了。秋花原来没打算自己要写点什么,她想把这丈夫的遗书也带了过去,也好向丈夫问个明白。现在,她忽然觉得还是把遗书留下,自己也有必要写上一句。她仿佛看到了人们见了这遗书时的惊慌样,她暗暗一笑,就用那红色的彩笔,在丈夫的字下面写起来:我是清白的。写“的”字的时候,秋花肚子里像被一把刀子猛割了一下,割得她手一抖,“的”字写歪了。还好,这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字。秋花在最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也都被肚子里的刀子割歪了。

秋花知道,那扇门开了。她连忙把彩笔一扔,快速扑到床上,坐躺着,把丈夫的西服披盖在了自己身上。

窗外已经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肚子里已经有无数把刀子在割了,秋花强忍着。一丝儿风轻轻跑过,秋花额前的头发也跟着风轻轻颤抖了几下。

猛然,秋花看见那封遗书也随着风跳了一跳。秋花好着急,想起来拿个东西把遗书压住。可是,不管她如何努力,手和脚就是不听使唤,只是一个劲地抽搐。

秋花使劲睁圆了眼睛,目光重重地瞪着遗书,像是要用目光把遗书压住。

又有风跑过,遗书飞了起来,飞出窗口,和雪花一起落了下去。

这一天,天空下了一场大雪。

几天后,太阳出来了,雪化了。那份两个人的遗书紧紧地贴在水泥地上,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淡淡的黑色和淡淡的红色。

作者简介:

包永平,男,在《西湖》等杂志发表过小说若干。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