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

2014-04-29 00:00:00周洁茹
北京文学 2014年2期

下班前我接到了张英的电话,她说她再过一个小时结婚,叫我不要迟到。我还没有说一个字,那头电话就挂断了。

一个小时,我根本就不够时间换礼服,也不够时间化妆。可是我也不需要礼服,张英根本就没有邀请我做她的伴娘。我的好朋友张英,谁都知道,我们俩是最好的好朋友,可是我最好朋友的婚礼,我不是伴娘。

一路上我都在安慰自己,做伴娘要会喝酒,还要收好塞到新娘手里的红包,我也不是一点酒都不能喝,可是只要我喝了一点酒,我就收不好红包了。

我相信张英是找到一个酒量好数学也好的伴娘了。

可是,谁会是那个伴娘呢,谁又会是那个新郎呢?

这些日子,张英像失踪了的,上一次接到她的电话还是一个多月前,她宣布她要结婚,我连祝贺的话都没有来得及送出,她就挂断了电话。

听上去,张英是得了婚前抑郁症了,如果真有这么一种抑郁症的话。要不然怎么突然藏起来,谁都找不到,又突然跳出来说结婚。一切都是突然的。

快到的时候,我接到了张英的第二个电话,她说婚礼的地点改了,改到别的店了。那店在另一头,两家店的位置完全是相反的。如果不是最好朋友的婚礼,我就直接回家不去喝这一顿喜酒了。但是我想了想我们这20年的要好,掉了头。

开始下雨。我真不知道张英是怎么选日子的,筹办婚礼前不看看皇历不看看天气预报吗?婚宴还能临时换地方,真是不吉利。我只是没有把这种不吉利想开来,那就真的不吉利了。

我不要我最好朋友的婚礼不吉利,就像隔壁二楼和三楼的婚礼一样。他们只是看太多皇历了,都选在那一天结婚,大概皇历上还说如果两家同日结婚,迟的那一对就会离婚,于是两家的婚礼都有点发疯。

天还没亮,我和邻居们就被鞭炮声惊醒了,家家户户把头伸出窗户。放鞭炮的那一家以为得手,另一家已经背着新娘跑了。迟了的那一家再急赶紧赶地追过去,狭窄的停满了车的社区小道,两个奔跑的皮鞋新郎,还有披着白色婚纱的新娘。没有人笑,谁都想知道,谁会是最后的赢家。谁都知道,只有跑得快的那个男人才维护得了他的婚姻。

一切都来得突然,因为隔壁楼着起火来了,消防车来得也不算迟,只是它被太多粘着鲜花的婚礼车堵在外面进不来。大家的注意力转到了那幢着火的楼,没有人再去关心那两对赛跑的新郎新娘。他们也不再跑了,他们停下来,回转身,张大了嘴,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着火的。

大概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惧怕结婚,即使隔壁楼被火燎黑了的外墙很快就修复了,即使那两对夫妇也没有离婚。是的是的,他们没有离婚,他们只是打来打去。谁都知道,如果他们不是选那一天结婚,就不会打来打去了。

雨越来越大。我肯定是要迟到了,我想象得到张英的脸,生气的,嘴角都翘起来的,肯定不好看。

我不要我最好的朋友在婚礼这一天还不好看,我闯了一个黄灯,那个瞬间,特别安静。我听得到自己心底里的声音,她到底找了一个什么样的丈夫?

我没有迟到。六点整,我赶到了,没有一个人,六点零五分,还是没有一个人。这完全是张英的问题,有谁会在婚礼前一小时才通知呢,又有谁会在婚礼前半小时更换婚宴的地点呢?没有人会接受这样诡异的安排赶过来吃这顿饭的。

6点15分,我再次从大门口退了回来,我选择了大厅最中间的那张桌子坐下,我的眼睛还是盯着门外面,兴许奇迹就要发生,张英突然地出现,就像她突然地宣布她要结婚一样。

奇迹没有出现,已经是6点半,我把张英不出现的理由想了一百条,包括因为下雨造成的堵车,或者张英在结婚前落跑,就像电影里那样,张英穿着婚纱跳车,还有张英的白色缎带高跟鞋,大束白色百合花,画着斑马线的大马路,张英跑啊跑啊。

我的思绪是被一个尖细的男声打断的,那个声音是这样的,你是伴娘吗?

我说我不是。

那个尖细男声又说,我是婚庆公司的,我打不通新郎新娘的电话啊!

我说我也打不通。我的眼睛继续盯着大门口,不过现在好一点了,别人也在等,大家一起等,好过一个人等。

婚庆公司的人开始抽第三根烟,已经是6点55分,我告诉我自己,还有5分钟,真的还有5分钟,只要表针一指向7点整,我就离开。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即使要我抛弃这段20年的友情,我也要离开。这是真的,5分钟。我已经停止给张英打电话,结果是肯定的,没有人接。

你是新郎家的还是新娘家的?婚庆公司的人问我。

我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张五官都没有缺陷,可是组合起来怎么看都看不对的脸,我的眼睛回到大门口。

如果您有什么需要,那边塞过来一张名片,可以咨询一下我们公司。

我要把所有对张英的火都发到这个男人身上了,我想说的是,我就是长了一张没结婚有需要的脸吗?我站了起来,只能够这么说,我是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我就要发疯了。

就像电影里一样,一堆人涌了进来,各种各样的人。

我已经回不过我的神来了,我找不到张英,因为这一堆人里面有两个女人穿着婚纱,她们甚至戴着一模一样的紫色鲜花。我说不出来那种花的名字。

我可以肯定,这是两对赶结婚的新郎新娘,就像我曾经经历过的那样,他们一定是在路上就打过了,这是很明显的,大部分宾客的衣服和头发都是乱的。

可是我看不到另一个新郎,这一堆人里面只有一个西装新郎,这个新郎的头发已经斑白。他当然不是张英的新郎。那么张英的新郎呢?

那个瞬间我有了无数不吉利的念头,我甩开那些念头,挤到一个婚纱新娘的面前,她看上去更像张英。张英张英!我冲着她使劲地喊。她抬了一下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婚庆公司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过来了。

那个胖的才是伴娘,婚庆公司男人说,这个我有经验,尽管她们穿一样的衣服。

我朝伴娘望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伴娘长了一张山里的脸,红扑扑的饱满的,并且,没有化一丁点的妆,除了那身像婚纱一样的衣服,她没有半点伴娘的样子。

直到伴娘手里牵着的两个小孩露出他们的小脸,并且清楚地叫了声伴娘妈,我简直要喊出来了,张英你竟然找了个结过婚的伴娘!

张英头都没有抬,张英是要在这场婚礼中沉默到底了。

新娘旁边那个男的是她表弟,婚庆公司男人说,这个我老有经验了,女方家里不满意男方给的聘礼,你看她表弟一直在说,你怎么就把自己嫁了,你怎么就能把自己嫁了?

我把眼睛转去张英旁边的男人,他还在反反复复地说,你怎么就把自己嫁了,你怎么就能把自己嫁了?可是张英根本就没有表弟。

我六神无主的时候只能去拉离自己最近的人,那是一个摄像,很显然,他绝对忠于职守,自从这一群人进入大厅,他就按下了拍摄的按钮。我拉他袖子的同时,他转过了他毫无表情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摄像师说。说完,继续他的拍摄。拍完了发呆的新娘,拍发呆的新郎,没有人会被漏掉。

除了沉默的张英和喋喋不休的表弟,我只能去看那个新郎,他终于站了起来,他握住了婚庆公司男人的手,就像拉住最后一根稻草,我很清楚地听到他说,帮帮忙啊,帮帮忙啊,把我的婚礼办体面了啊。

婚庆公司男人的脸上挂着笑,婚庆公司男人说,没事,我们报警。

新郎说,不报警行吗?其实那个是我前妻,她不要我再娶,就带着孩子来闹。

新郎一指伴娘,大概真是厌恶极了,他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如果那一指是一把刀的话,真要把那个丑陋的山里红指出一个洞来了。

婚庆公司男人说,真是太不讲道理了,哪有阻挡前夫寻找幸福的前妻,还带人来闹?真是不像话。报警报警,让警察把闹事的人先带走,我们把婚礼顺顺利利办完了,再去派出所处理这件事情。

新郎更为难地说,派出所不好吧,我和新娘还没有领证。

哦。婚庆公司男人说,你这是,重婚?

没有没有,新郎连忙说,不重婚,不重婚,我跟我前妻也没有领证。

婚庆公司男人不说话了。

张英!我喊,旁人的声音太多,我不确定张英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张英张英!我又喊。我想要把她带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难道我们是在拍电影吗?难道我最好朋友的婚礼就是这样?我只是哭不出来。倒是新郎的前妻开始哭,两个小孩大概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安静地坐着,没有话也没有动。张英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脸,我也不想看到她这个时候的脸,一定是不好看的。

警察到了,场面似乎得到了一些控制,没有人敲碗筷也没有人争吵了,即使那只是两个没有枪也没有制服的便衣小民警。民警甲说,新郎过来一下。民警乙不说话,民警乙只是非常锐利地扫了一遍全场,似乎只在那一眼就把形势全部摸清了。民警甲说,只要新郎只要新郎,怎么过来这么多人,都是新郎?不是的都给我回去!民警乙扫了第二遍全场,男女宾客全部坐下,死一般地沉寂。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新郎和警察。警察的脸一直都是威严的,可是他们没有掏出手铐也没有掏出逮捕令,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几分钟以后,警察准备离开。

婚庆公司男人追上去握住了民警乙的手,男人恳切地盯着民警乙的眼睛,男人说,总要让我们把婚礼办完了啊。

民警乙和气地说,对不起,我们不受理,我们也没办法受理,这类情况不受法律约束。

天全黑了,雨不停地下。我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们一定还在吵闹着移动着,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世界都变得真空了。我只是看着对面静止了很长时间的张英,20年了,这个女人从来没有这么陌生过。

上菜了,张英旁边的表弟已经停止了说话,开始吃起来。

一切都好起来,至少大家能够坐下来吃这一顿饭了。我努力挤出一丝笑,跟张英表弟寒暄,表弟,倒是以前没怎么见过啊。

表弟很快地白了我一眼,说,表什么弟,我是张英的前男友。叫她不要嫁,弄成今天这样。

桌子的另一头,那个大小孩夹了一块肉给那个小小孩,说,弟弟你多吃点,平时妈妈不舍得买。

弟弟开心地接过,对他们的妈妈说,妈妈别哭,吃饭吧,你看,好多好吃的。

作者简介:
周洁茹,女,1976年生于江苏常州,曾于《钟山》《花城》《收获》《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小说。2000年入中国作家协会,现居香港。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