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正月,我回山西长治过春节,住在老吴处,常有六子等人招呼。讲起山西当代冒险家的故事:先去缅甸搏战赌场,后来转向野人山淘金。中国民间老板,跨国争夺商机,冒险担当“国际个体户”,正是开放30年演化出的新现象。
以太原老霍为发端,继有长治文虎、清徐老阎、晋城狗狗等山西各路弟兄,前往缅甸边境参加赌场活动,还说是比澳门费用低,更好耍。不少赌徒在山西搞过煤。
我熟知这位太原老霍,年轻时当过铁道兵,开放后在省城人气很旺,那时人称小霍,与我有许多共同朋友,是道上一个干家。只是老霍生来好赌,大把钱出出进进的,是为常态。数年前到缅甸开办了好几个大赌场,几度邀请朋友们过去玩玩看看,确有不少人前往参赌。
老霍本是清徐人,却不愿再回山西,因为老家毒品太贵,回来活不下去。200元人民币的缅甸土制烟膏,可以食用一日;山西吸毒者总得600元到1000元才能维持一日的花销。
2010年,缅甸与中国警方连手禁赌捕人,老霍的赌场因而倒闭。这批赌徒多数人回国,少数冒险家滞留缅甸,转向密支那东北部,在大江一侧淘金。水畔砂金是古代黄金第一来源,后来才发展到矿砂淘金。
老霍在上缅甸,相识了密支那的地方武装势力喇主席及丁司令,结为一种经济开发的合作关系。赌场事败,他一转身当了淘金大拿。喇、丁原先是克钦邦军队里的高级将领,被政府“招安”后,作为昭示反政府军队的新政策,特许其在一定范围独立开发。于是喇、丁开拓了恩梅开江南岸的采金业,吸收中国流散老板,武装保护开采,坐收20%的税金,以扩充实力。喇、丁的地盘,恰是插入克钦邦大地中间的地带,战火几无停歇。
据说,老霍引进了清徐老家一位姓阎的老板入缅,情况不明。而动员晋城狗狗等人参盟淘金属实,已经在大江南岸给狗狗圈地300米。狗狗一家曾经采煤多年,有些实力,很快从国内调购设备,入缅采金。
继而,长治文虎发现商机,也决心大干一场。文虎既聪明又性悍,喜做生意。在长治湿地里开一个小型农场,在208国道边开一家桑拿娱乐小城,经济条件不错。偶去中缅边境赌场拼搏,不幸陷入两难境地。淘金虽险,也是一条生路。
老霍带着文虎,结识了喇主席、丁司令。文虎一举介入其中。但在当时,文虎只能瞄准晋城狗狗,在他刚刚盘圈的300米江岸上打主意,不惜力量展开斗争。文虎想在晋城狗狗口中挖出一块肉来。要分得100米地段,怎么办?
斗争才有生机,文虎的办法是,一方面按游戏规则办事,派人前往晋城狗狗老家,放下10多万补偿钱,企望狗狗让出一块地。另一方面,调动道上力量加盟争夺。他在长治老家有几个贴心弟兄,一大帮人。这帮凶悍弟兄曾在晋城、高平煤乡为煤老板们帮忙,或被雇佣,与同类老板包括地方百姓展开资源争夺,充当保护煤老板利益的武装力量。文虎曾是晋城地面玩命头头之一,文虎搬来这批弟兄,要震慑晋城狗狗,兼向清徐老霍示威。而狗狗对文虎的威名是知道的。
文虎中等身材,敦敦实实。文虎带弟兄七八人南下,从腾冲越境前往缅北江畔金场。在老霍指挥下,对狗狗大加挤压震慑,逼迫狗狗缩让出100米地段,给了文虎。狗狗又分给四川人100米收“税”,自留100米开挖。狗狗从晋城调来了亲爹和亲哥,父子三人认命,在当地军政保护下,开始埋头苦干,数年不归。
文虎占地成功后,筹购设备开挖,但是资金不足,便拉了几个股东加盟。后来,为了避免利益纷争,又在老吴的调停下,几个股东退出股份,文虎单干。
文虎给自己找了一处好地段,“只一铲,金颇丰”。此地在江河下游。随着雨季来临,文虎悄悄把铲坑埋好,不告诉任何人,把铲车架起来让人看护,回国回家,待九月里旱季再去发财。唯一不便的是,金坑位置距离保障柴油供给的三姐基地,要行船两小时以上……
文虎相告,没有三姐干不成金场,这个少妇还收金子,协助金老板往国内打账哩!三姐,又一个悬念。
这时候,出现一个有利于文虎的机遇:原先的牵线人老霍,因为涉嫌赌场案事,被关进了中国云南牢局。如此一来,文虎独立自主,与缅方喇主席及丁司令建立合作关系,得以顺利开发。
文虎和晋城狗狗的金场,同在缅北大江南岸。地势不高,雨季一来,江水就会淹没金场。通常要把机器设备置于高岸,交给缅人看护,淘金人撤回国内老家,一年最多产金七个月。狗狗不管这一套,经年不归。文虎说狗狗要钱不要命,便自己开一部车回来,携带一些小型木器和翡翠宝石,到了旱季再去。
文虎的种种述说,加上长治老吴、太原老霍的邀请召唤,引发了我赴缅考察的念头。过去晋人走西口,云南边民闯缅甸,中国先辈远赴美国旧金山……世纪更迭,中国人从来不乏冒险家的犀利精神和世界眼光。这等壮举,作家不该融进去看看吗?弟兄们敢作敢为,吾身又有什么金贵?
2012年2月26日,老吴购置了米、面、酒、醋等,给采金弟兄带了晋东南特产——60斤小米,还有50斤白面,外加四箱汾酒及一批烟草。把4500丰田越野车的后备厢装了个满满当当。
我们于3月1日早晨向西南出发,老吴和我、司机庆国,加文虎一位挖金助手共四人,驾驶这台越野车,纵穿山西、河南、湖北、重庆、贵州、云南保山到腾冲。单程3800公里。
记忆中,英美文学涉猎黄金的作品较多,如茨威格的作品等。我读过两部中国淘金小说,一本是前辈作家沙汀的《淘金记》,写了民国时代四川金矿的生活。另一本是当代作家彭见明写的《淘金者之谜》,反映了湖南乡土金客的命运。纪实方面,有山东八路军给延安送去30万两黄金的往事,有武警黄金部队的生活,有民国黄金大劫案等等,印象都很酷。
老吴一路抽烟说笑,对我的工作又发感慨:你这人写书,跟别的作家不一样嘛。我问哪里不同?老吴说:一杆子插到底!我大笑。老吴进而发挥:一杆子插到底,作家就知道了生活中的真货,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
3月4日午时到达腾冲。
我初步设想,入缅后可分三步走:一是尽快与老霍会合,提出深入采访的行动纲领,二是去文虎方向完成生产采访,三是赴密支那方向作些民间交易采访。谁准备好,我便到哪厢去。我以采金技术员身份进入。还要注意采访晋城狗狗父子、清徐老阎及各省淘金汉。了解他们独特的人生命运、精神世界和缅北生活境况。
见到文虎,弟兄们相聚甚喜。文虎请我们品尝地道风味。
细商入缅诸事,大家认为我最简单的越境办法,不妨体验体验淘金者之路。众人低语过境之法:平时有些国内员工,来不及办理签证者,可在中方堠桥边防站与缅方甘拜迪边防站之间乡野,从简过关,也就是“偷渡”。先由入境的生产汽车,载人到达边境附近,把人交给中方农村专营此道的摩托车手,避开关桥,载客到界河岸边,踩摸石头过河,重上摩托前行。行至已经到达缅境的生产汽车前,摩托车手取得小费返回。两厢边警都不照面。生产汽车开到缅方甘拜迪关防,再行登记,缅方要求每人将中国身份证留下。文虎即命缅方关系上前,用缅文把各人真实姓名写清登记,缅方用粘纸条将写好姓名的小纸片贴在身份证上,留下,便于回返时不至搞错,发给入境者一个临时旅游护照,手续即完放行。来人又上了自家生产汽车,沿新公路向密支那驶去。遇到哨卡,出示缅方证件,半个月再续。
我持有正规中国护照,仍让文虎同时办理正式签证。双管齐下,遵纪守法。
老吴兄加上司机庆国,在腾冲休养一段日子,等待我回归祖国。
缅甸被联合国列为最不发达国家之一,整个国土南北走向,左印度而右中国,上宽下窄入海,像个巨大逗号,分称上下缅甸。缅甸从1950年6月就与中国建交,共享2000多公里边境线。大部分缅族居住在省,135个少数民族居住在邦,长期分裂。60多年来,政府军与缅北克钦族等多个族邦军事对峙,时发战火。上缅甸两条江流,一条迈立开江,一条恩梅开江,到密支那合为伊洛瓦底江,流经首都曼德勒入海。盛产砂金的两江,奔流在缅北克钦族大地,久被称为野人山,曾经十分荒蛮。
野人山蚊子多,人人惧怕毒蚊叮传疟疾,文虎解大手时,在屁股后头点蚊香,洒敌敌畏防咬,急速拉完快起,听来恐怖。
3月6日,天亮出发过境。告别老吴,文虎驾车载我驶过古永镇,又驶过中方边境堠桥边防站。云雾绕山间。文虎把车停在小小的猴村,熟门熟路找到了傈僳族小熊。小熊常常帮人偷渡,挣个零花钱。小熊无二话,迅速带我上了他的摩托,双方业务显见极熟。
文虎掉头,走正路过边防,到那边接我。
摩托车穿过一条界河的水坝之顶,凉风飕飕的,就切到了中方边防站以外的山路上。
说话间,小熊带我成功越境,竟未步行。想起方才摩托车上,也有过几分慌怯。
文虎以合法证件驶过边防大桥,在站外两公里等候我们驶来。
渡客成交,文虎给小熊100元人民币,载我向甘拜迪驶去。
不一阵,过友谊隧道,到了缅甸境内甘拜迪边防站,是缅北“军管开发区”一处重要通道。
按照惯例,文虎取了我的身份证,进站找缅方熟人,加小费办理旅游签证,却极不顺利。久等一个时辰办不了,文虎无奈,忽然提出:还是找找老霍吧!我这才得知,老霍甘拜迪赌场停业,转而请动喇主席关照,已在此地落脚,看护着大片封闭赌场,兼开一家旅馆,张罗内地冒险家前来淘金,以增补收入。
文虎领我去见老霍。步行往高坡上走,进入甘拜迪小镇,很快找到了这位老友。老霍正提着大竹筒子吹烟,忽见我不期而至,十分意外惊喜。真是说书人那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老霍让文虎自顾去忙,当即说:把老赵交给我好啦,你们甚也不用管。不难看出,老霍与文虎之间,关系漠然。二人势均力敌,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仍是中国北方道上的架势。于是文虎与我相约,一两天他从国内返回,接我去考察恩梅开江边的金场。
我留在老霍宾馆住下,二人从容说话。老霍用南国常见的竹筒水烟袋,抽“福寿膏”,云南人叫吹烟。他用一种柔软植物纤维,主要是芭蕉叶,揉入膏泥,捏成小小褐色烟团,点火吸食。花200元至300元人民币可买一两,或是16两制的两,装在小塑料袋里,可抽大半天。但见上午与下午,老霍基本上没有停歇,房内咕噜咕噜的水烟声四起,有甘拜迪的小喽啰们也趁机抽一抽。老霍自我安慰道:太原价格可高了。反正抽啥也要上瘾嘛,抽烟不上瘾?喝酒不上瘾?一球样嘛,这东西对身体还有好处,我的血脂降下来了!当场,他自我检测了一下,说是又降下来了。我观其面色苍黑,毒已日深。
文虎后来回忆中国警方抓捕老霍的情节:从瑞丽乘车返归腾冲,一路上,老霍与文虎交谈兴致勃勃,讲他马上回到甘拜迪正式签约,要轰轰烈烈和喇主席搞一场采金大承包。据此感叹昔日羁押在太原上马街看守所惨况,说老子再也不受那个罪了!车到腾冲,看守所故事正好讲完。谁知就在当晚,二人登记宾馆住下,半夜老霍即被捉拿,又一次进了看守所。本来次日即可签订包揽黄金开采大合同,结果只差一天,老霍身陷囹圄,合同彻底泡汤。
老霍获释遥遥无期,文虎无从判断:老霍开办赌场多时,究竟罪大罪小?谁可知何年自由?不幸那时,文虎已经购进了淘金设备,没有退路,只能放下老霍,独立与喇主席和丁司令搞好关系,开始了缅北野人山的自我奋斗。他无形中脱离老霍,实属无奈。老霍四个月出狱,文虎还给过老霍25万元,算作了断。事情过去,文虎认为自己并非不义,一直喊冤。
老霍并不怨天尤人,向我作了一个客观小结:
四年前,老霍壮别山西煤与赌,远赴大西南,日夜奔波在漫长的中缅边境线。凭依“七十二行,赌博为王”的古老观念支撑,他从西双版纳开始,一路北上,试开过多处赌场,最后一站是甘拜迪。这个镇子虽小,“三分钟走完整条街”,但老霍创建的赌场规模最大最豪华。兴旺时,涌来众多大陆赌客,说日进斗金毫不夸张。可叹人算不如天算,去年,缅甸政府支持中国警方彻底取缔赌场。老霍一个大赌场被封,第二个大赌场建了主体,当然也停了。餐厅歌厅高尔夫球场随即报废。广场清冷,成了当地人的小型汽车站。
中国警方惩治了一批赌场大佬,抓捕百人回国。老霍必成大案对象,先在腾冲关,后在保山关,先后四个月。万幸老霍与残害赌客诸案没有直接责任,不曾伤人害命,审清后得以出狱。只是得了严重的疥疮肤病,至今色斑难消。老霍讲:赌场早已收回了投资,只差一周转卖澳门帮,再得数亿元进账; 只差一天,签署采金大合同。连续两项,巨大毁灭。
赌场毁灭,冒险家的梦想不毁。老霍不思返回北国,仍旧落脚甘拜迪。喇主席和丁司令,继续支持他开拓淘金产业。
老霍谈到此处,情绪顿显激昂,清徐口音不变: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成功者,黄金都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美国凭什么耍横?他抓住二战胜利,搞定黄金8200吨,世界第一,支撑美元80年!希特勒凭什么疯狂?德国是第二黄金大国,拥有黄金3400吨;意大利和法国当时都有2000吨到3000吨;现在小日本缓过劲儿来,全民藏金计划很大,国有储备也达到800吨,上升到世界第八位啦。有人说我信仰金钱,这有甚不对?哪个国家不拿黄金垫底?
我大笑一阵,表示听闻斯言给劲。
饭后,老霍吹了一阵子烟膏,再度兴奋起来,继续表现冒险家永不言败的性格基因:老赵啊,我经手的钱,少说有过五个亿,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支起整个地球!你看这条大江,我领一个军,保证一星期占领狗日的,到那时,咱们独家经营开挖,翡翠宝石黄金虎骨象牙犀牛角,全是好东西!这里发展虎骨酒,一只老虎架子,能出三吨酒,一瓶3000元,1000瓶300万元,一万瓶就是3000万元。用大象骨头酿酒,效力极佳还有胶性!
老霍可爱的程度,与我所熟悉的马俊仁先生有一拼。老霍老马年轻时都当过兵,吃苦精神亦极相似。老霍当年在铁道兵六师27团,远驻新疆库尔勒,驾驶工程车还当过标兵。1981年大裁军,六师转为中铁十六局,老霍解甲返晋,对各种工程机械十分在行。只是,冒险家说事儿只想结局,不讲实施,只讲梦幻诱惑,不讲现实困境。
老霍领我到小街上照了一帧两寸快照,第二天办证需用三张。
老霍打算在此扎根,也具备了新的实力,这里的人肯定没他见识多。我以此地战火未熄为憾。老霍不悦:和平年代还能轮到咱们挖黄金吗?话刚说完,有三位植物园公司领导来到老霍这里,说“山兵”夜抓壮丁,扣押了公司人质,知道老霍与几方面武装建立了合作关系,故来商讨办法。那位公司领导是四川人,愁眉不展,老霍安慰道:战争时期,不足为怪,花钱消灾吧。
夜宿老霍宾馆,很不怎么样。凉水,阴冷,寒气森森。案上烛蜡落痕斑斑,可知此地常常停电无光,是文明与荒蛮的过渡地带。一家简易电视台,彻夜播放色情录像,可以看到世界上多个人种,性交不已。
次日早晨,老霍手下人拿了我的三张快照,办理入缅签证一个月。在老霍办公室等待时,见到腾密公路指挥者常先生,他告诉我,向西走通往密支那,路况不错,是中国出资修建的196公里新公路,参考了著名的史迪威公路北段,也就是抗战后期广为传颂的“腾冲快捷方式”。新公路利用了丁司令控制的12公里地段,现已完工。常先生提醒我:路上有战火,可要小心!
可惜我未能与这位修路总指挥多谈谈,9时许,文虎自腾冲返回甘拜迪,来老霍处接我进山。我提起行囊欲行,老霍反复嘱咐一件事,就是严防疟疾,又查问文虎金场有没有蚊帐,说过些天到密支那会合,再到克钦邦地面上探一探行情,就怕老赵生病,回太原交代不了朋友们。短暂离别,我有些感动。
登上文虎的旧吉普,一台三万元从昆明买的二手车。噪音奇大,拉货不少,长治司机名叫老闷,神情肃穆。我们向西疾进,驶上通往密支那的新公路,将在百公里之外,右转,拐向北部山区。文虎介绍战况:几年前,克钦邦独立军控制这条公路,设卡封锁收费,补充军饷。自从缅政府军占据密支那之后,这条路成了战场,缅军丁司令所部,逐段向甘拜迪推进,争夺关卡。沿途有双方炸掉的多处桥梁,政府军放火烧掉克钦军营地,留下残棚废墟随处可见。你看,克钦邦的“拉扎”指挥部在咱们右手,中央军委在咱们左手,这条公路就在中间,还能和平吗?
有一次,文虎冒险回运补给,遇到了战斗。文虎不顾前头打得凶,驱车勇进,赶在中途路口拐入了山林。当时江边金场完全断了粮草,弟兄们抓食蜥蜴充饥。
这次会不会遭遇战火?昨天在老霍那里,已知几天前,克钦邦“山兵”,潜入公路一侧,到丁司令儿子合作的植物园公司抓壮丁扩军,不能当兵的,绑票要钱。此事正在谈判中。这些天有消息,说甘拜迪又要发生激战,克钦邦还要打。
行进不久,通过一架刚刚修复的工兵桥,其旁可见政府军守桥碉堡。这时,遇到前方武装士兵持枪拦车,文虎取出喇主席和丁司令颁发的塑料薄膜牌照,出示给士兵,老霍给我办理的入缅证件也发挥了作用。所有机动车辆,均须喇主席发放的特殊通行证。哨棚登记时,文虎放下十包方便面,哨所放行。沿途岗哨很多,文虎又准备了几份小费,说沿途撒放些散碎银两,有钱好办事。但长期劳作的人,对拿枪的大兵,不可一次给太多,要压价,否则难以持久应对。在一百多公里的途中,我们遇到政府军关卡三次,均公开要小费、要买菜钱,要方便面。
如此亦走亦查,西行三小时,中间吃了一顿手抓米饭。文虎对我说:从和平环境突然来到军阀割据的年代啦,赵兄感受如何?我一时无语,只顾凝视前方,文虎竟在后座上酣然大睡。
刚刚驶离大公路,向北转入沙砾道路,向北部山地行进,又遇到移民局查车,万幸顺利放行。政府移民局虽然不同于大兵,却相当于半个警察局。以前某次,移民局曾连车带人扣押文虎,押回密支那,不交款不放人。文虎只好请喇主席守护金场的营长赶来调解,无奈,文虎给移民局买了一台数码照相机,一台快速出照片机,花掉70万缅币,相当于5600元人民币,才把人车放出。
所谓野人山,并不是一条山脉,而是指密支那以北大部分山地。晚清地图即有明确标志,腹心地带包括从喜马拉雅山脉南部发源的两条大江以及江心坡,东侧与云南高黎贡山接壤,历史属于瓯脱之地,林广人稀,只有几个尚未开化的部族居住。今天的野人山区已遭到严重破坏。
一路上没有任何路标。离大路渐远,森林稠密起来。北行一小时,村庄稀少,几乎无路可行。由于文虎采用机械采金,所以,将挖掘机、铲车运到这里,只能自挖道路向江边前进。我们进入这种临时小路,5~10公里,少说走了1小时。小坑接大坑,泥水加石头,这时候则可以触摸到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了。无奈陷车两次。幸而对面来了一辆缅甸人的改装小客车,总算用铁链把我们拖出。仰望两侧原始丛林茂密,我立即想起了二战时戴安澜200师陷入野人山的悲壮情景。
吉普车继续北进,颠簸着向恩梅开江岸而去。还要两小时才能到达江边金场。
行至一块伐尽木材地段,路遇喇主席手下的“努努”营长,见文虎而停车,说要去密支那走两天。努努是喇的外甥,他统领一支丛林武装部队,管控着野人山里七家较大金场,老板都是中国人。这些老江湖无一不是国内腐败场上的玩家,谁都知道如何轻而易举地收买军官。今天,努努押送几名偷盗滤金绒毯的缅方毛贼,文虎当然会适时出手孝敬,且出手不凡。我以淘金技术员的身份,与努努营长在他的皮卡车前留影。
跑了整一天,大约200公里,实际行车8小时,让缅工拖过两次车,我们终于在昏黑的夜色中进入文虎营地。
谁也说不准这一带的地名,只知从缅语音调上,叫作“代翁”。
文虎金场离狗狗金场很近,从江岸上看,相距不过几公里,两位晋东南家扎了堆。但车辆通行却无比艰难,那简直不叫路。到处是挖掘机采砂留下的大坑,有好几丈深。你今天开车过去,明天肯定会变化。
文虎用三万元人民币,重新搭建了三幢竹棚屋。全由缅人包工完成。竹床离地近一米高,防潮,文虎专门为我从外面买回干净被褥,趁着篝火的光亮,取出铺好。还特地为我挂好了蚊帐,严防毒蚊叮咬传染疟瘴。
淘金筛石机连续工作,隆隆作响,日夜运转,在严重噪音中入睡。半夜起来,打着手电筒记了以上片段,这浑浊而又难忘的一天。
3月9日,晨起,我看到工棚上贴着中国对联,红艳艳的,心中十分感慨。在人迹罕至的野人山中,山西人形成了小型社区或称村落人群。
早餐,长治弟兄欢呼吃到了小米稠饭。有位壮汉名叫大刚,亲自炒了土豆丝,说数月未得此美味。
大刚年轻时因盗窃判刑7年。他抓住1998年抗洪捐款的时机,咬紧牙关,给灾民捐献3万元,成为山西囚犯捐助灾区第一人,被狱方评为“模范囚犯”,得到减刑表彰,实住4年半,28岁出狱。近年跟上文虎来了缅甸,成为骨干,常说全世界就数长治好。
上午,文虎让胞兄与大刚包饺子,说老赵来一趟可不容易啊。
文虎领我巡视工地一圈,占地约30亩。大刚说,世界上比较先进的金砂生产,也不过如此。
了解基本工艺,始知首先要仔细看地:分析发现鹅卵石层,说明古代有较大河流经过,水小则不能冲金淤积。老辈淘金汉常说,“大河看滩,小河看湾,河直无金”,至今仍是不可颠覆的铁律。当代开发者也只能把地段看准后,才敢于开挖原始森林,伐木破土,花钱移民,然后正式挖掘工作大坑,揭露表土,直至金砂层。想起老吴曾向诸位推荐高人,说那人是武警黄金部队因犯事退下来的勘察专家,文虎却因战区局限着地段而没有采纳此议。老吴便讥讽这二人: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我立即附和: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吴: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我: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能创造出来。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长征是宣传队……吴:长征是宣言书…我:长征是播种机。吴:支部建在连上。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吴:需要猛击一掌。我:事情正在起变化。吴:离右派只有30公里啦!二人举杯笑喷,少年时代落下病根儿了……
建场选址,要建在江岸高坡上,以利于导水滚渣。挖掘车不停工作,剥去表面腐土层,再挖深色土层,均无金,直至见到异色砂层迭压,才算或多或少有金。这金层未知浅厚,启用重型卡车,轮番装载金砂于大型筛沙机顶部,10分钟自卸一车,同时用大泵吸来冲注水流,不断淘洗砂料。学名叫作“重力选矿跳汰法”。筛机分两层透水,第一层把大石滚下,第二层把小石筛下,使含有细金砂的浑水,流入底层三只水孔,导出金砂浑水,注入三道下坡铁溜槽,废水沿溜槽回泄江中。关键在于,那三道溜槽上,铺设了近百张日本出品的绿色塑料毛绒毯,可以取换。溜槽长度几十米,由塑料绒毯一块块铺满,利用绒毯上洒好的水银,吸留浑水中的小金粒片。水银需要每日铺洒,废水泄去,碎金留下。
各种机械连续工作20个小时,中午停机。工人们从溜槽里揭起一块一块滤金绒毯,集中在一立方米的铁皮大箱当中洗涮,留得水银及金渣储蓄于箱内。大约一个时辰,把近百块毛绒毯洗完,用慢水管冲涮铁箱。慢水从箱底开口处,把水银及附着其中的精华金砂流入不锈钢小盆内,盆一满,倾入一个塑料桶中,再接再倾,直至满箱金砂洗完,主要金体与水银同入塑料桶内。铁箱内慢水流入小铁槽,亦有小绒毯再次滤收。
把这只沉重的塑料桶抬离现场,抬到竹棚里,抬到两平米大的水箱前,由手法老练的技工,持一只淘金木盆细细淘洗。
帮手把塑料桶中的宝货挖出一碗,再盛入圆木盆或三角木盆,每盆淘尽一碗宝砂,便得到一颗小小的水银滚珠,珠内含金。一次次将此珠倾入钢盆。淘尽一碗接一碗,终于把这只塑料桶淘完,大约需要半个时辰。
小小的闪光滚珠,集中在小钢盆中,积少成多,遂用红布裹起,从容用手挤压,水银从布中漏下,布包里凝集出一个含金水银圆蛋蛋,像一枚银色包装的巧克力,学名叫作混汞金,也叫作汞膏。大刚接过这个圆蛋蛋巧克力,放在专用钢盘里,用手压扁,直接拿喷火罐喷烧。真金不怕火炼,少顷,盘中水银蒸发,留下橘红色金饼。冷却后变成黄色,竟与太行乡亲们常吃的棒子面煮疙瘩毫无二致,一模一样。把这只煮疙瘩过一过电子秤,便知多少克了。
整个出金过程,始终有喇主席的武装士兵现场监督。我拍照全程,士兵们未曾阻拦。这些战士相当于“地税员”,看好了电子秤显示重量,掏出小账本记录,文虎员工当场签字,过几天集中上交账本存量的20%,税收即告完成。交税时,往往还是一块黄灿灿的金饼。
当日炼得金饼一只,不算大,双方记录在案,重77克多点儿。
中国古人计量金银包括烟土,向来以“两”论,从不使用也不知道公制英制,更谈不上盎司、克。那么,一两黄金究竟多重?我也是这次掺和淘金,才刚刚明白:1两黄金=31.25克。让我惊异更无法破译之处是:中国古人千年计用的一两黄金,与国际市场交易的一盎司黄金,其重量竟然基本一致!你看,1盎司=31.1035克=0.9953两,拿到手头,谁能掂出那丁点差异来?
那江边,早已重新将百张滤金绒毯铺回三道溜槽里,重洒水银一道道。隆隆机声重又起,载重卡车往来装卸金砂,跳汰筛机重新工作。我专门乘坐缅工司机驾驶的运砂卡车,上下往复装卸数趟。卡车每天工作20小时,搬运金砂1500立方,始出不足百克黄金,比例悬殊。铲车需在一块砂场挖铲三层,每层大约一米多深,挖到第三层,早已形成巨坑,才可能出金400克到600克。通常是这样,但也不一定,希望总是伴随着失望。而坑又连坑,生态环境则连根儿破坏了。
三溜铁槽所铺绒毯,总长80米,上部长约30米,为文虎等金老板所有,虽然不长却忙不过来。因此,金老板允许当地老缅村长、家族头目和本土士兵,分三段收取下半部分铁槽绒毯,沿坡而下30米。当文虎中午停车收绒毯时,当地人也冲上前来,抓紧收取他们的下半部分铁槽毛绒毯,快速到近旁小溪边,淘洗毯上金砂,以期尽快把毛绒毯铺回槽上。一小时后,文虎重新开机。就是说,大型机械开采,流落遗失金砂甚多,反正文虎的人手也收不全,还不如让当地人把剩余部分回收利用,日出几克黄金是可能的。文虎说,这样也好,你吃肉得大头,人家喝汤,才能保平安。
文虎认为,挖金这种事,不宜随便结伙合作。在黄金面前,很少有不闹矛盾者。晋城狗狗兄弟俩,一度时期加上老父亲,尚可持续到今天。文虎这边,靠了亲哥哥和多年亲近弟兄,否则也不能干。文虎常常半开玩笑地对努努营长说:一定要看好金子啊,免得人家说我们偷金!
而文虎深感压力不小。投资250万,目前尚未收回。喇主席20%金税必交,每日生产耗油颇多,又需一大笔钱。文虎雇了10位缅工,由“老黑”工头带领,住在一片茅棚中。每月2500元、3500元、4500元三个档次,挖掘机最高档,汽车、装载机其次。缅工每月工资,推迟5天发放,如无故离矿,白干5天。
文虎这些山西老弟兄出国受罪,收入甚少可咋办?文虎其哥的分红,我不很清楚,只知长治六个弟兄,去年每人每月得10000元。一年旱季7个月,每家得70000元,还是不错的。但今年情况不佳,日产金饼往往不足百克,故文虎保障每人月资5000元,情况好转了再议。
大刚向我介绍采金工地设备及其造价:柳工920D挖掘机一台,90万元。龙工850铲车一台,30万元。红岩金刚双桥自卸汽车15吨两台,60万元。还有自卸车、发电机、选矿震动筛机、泥浆潜水泵、越野车等,各项约合255万元。必须保证每日出金50克以上,才能基本持平维持。目前一天只出100克上下,所剩无几。说起来,去年也有过日出500克的好日子,最多时一天出过600克,可惜这等好事仅仅三天。晋城狗狗那厢开工较早,情况大同小异。
老霍认为:晋东南两家的收益不可能理想,不可能发财!他公开抱怨:他引进了狗狗和文虎,都不想与他履行长久合约,狗狗隔过老霍本人,过河拆桥,直奔喇主席,对老霍几无补偿; 文虎给过25万元,老霍觉得远远不够。文虎则认为,给老霍这笔钱,说不定还算多哩,如若挖不出金来,老兄你甚至得不到这个数。老霍不满:话不能这样讲,要发展则不能算小账。实际上文虎吃了大亏。其秘密在于:丁司令和喇主席与老霍本有协议,商定日出金300克收税20%,300克以下收10%~15%,100克以下免征。结果,老霍生了气,懒于疏通此事,故一律收税20%。老霍叹道:“多少钱让人家白白收跑了?”他认为文虎实在不合算,且埋下了不和的种子。老霍对狗狗意见更大,公开说迟早要给予严厉惩罚。
看来,枪杆子里头不仅出政权,还能出黄金。我又想起老霍强调的话:我必须整顿边境开发秩序!
去年雨季,文虎回了一趟长治,回来后居然把保险柜号码忘掉,谁也开不了。反复回忆猜想,还是打不开,最终用斧头劈坏了柜门。说明书仍在里头放着,猜想中差了一个号!现在给钢门加了一把铁锁,放在竹棚床下。存放几日金饼,总是不敢再留,只好匆匆卖掉,转账家乡。有弟兄嘟囔说,砸了金柜,金运还有吗……
头一年,文虎老工地日出金饼70克以上,都嫌不好。来这里以手工试淘,认为不错,花钱费时转移过来,结果仍不理想。挖金子、卖金子如同赌博,命运难料。文虎大刚狗狗,反复琢磨国际金价行情,试图持金等待机遇,而中国人一到春节就要回家,便不得不到密支那,以每克280元卖掉。谁知道回家后没有出了正月,金价飙升了!总是等不好。国际黄金市场按盎司计算,一盎司即31.1035克,在2011年9月,出现过每盎司1920.3美元的历史最高峰,目前每盎司1685美元。半月之间每克相差5元到10元,实为常见,如每日产金300克,即可能相差人民币千元左右,这就叫金命难料。大刚无奈道:谁能把握住这个事儿,谁就是神仙!文虎便说:咱就把他供起来。
真是金命难料。距离山西冒险家不远,有湖南七位同乡,据说其中还有与彭德怀元帅同一祠堂者,估计是怀化人。七人合伙投资,闯到缅北淘金,一开始吃足了大亏:入缅时开进整卡车设备,价值30万元,结果被乱兵扣留,连汽车带设备血本无归。但是湖南人极其顽强,二次投资卷土重来,总体上成本甚高。湘帮开挖以后,照样有人患染疟疾,同时得了少金焦虑症,七雄吵架一年不止,险些动刀。突然间,时来运转,湘帮大举挖出了重磅金窝子,每日可达700~900克,竟然持续挖得两个月,几乎天天如此!这一来,七人之间笑逐颜开,再也顾不上吵架,只知日夜不离金场,埋头苦干。好些天,山西老板都以为有人编了故事,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直到亲自蹲在湖南帮的金场边,又亲眼看过人家出金,才大叹不已。金场就在同一块地面,“人家有,咱没有,就连梦中也没有,人家日出800克,咱们不过100克,咱就是紧紧挨住挖也不行!”直至雨季到来,江道涨水极快,淹没了湖南人的金场,湘帮始退,把设备卖了个白菜价,一去不归。
文虎对考察淘金者有言在先:你们要来,一是条件绝对艰苦,须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二是别人挖得金,你未必能挖到,挖不到金子不能怨朋友;三是喇主席、丁司令20%的税金不可不交;四是文虎疏通上方关系,文虎的10%不可不交。文虎还告知他们三姐供油较贵这一环节,让人心知肚明。文虎又说:江岸上几乎没有道路,你选定一个地段,必是别人排列顺序之末,当利用完别人的便道后,你还要披荆斩棘开路拓入,这是成本,否则设备进不来。而江岸上开挖,向原始森林和砂土层要金子,先要砍伐百年树木,才能揭掉厚土层,寻找老河床的鹅卵石层。这个土层有厚有薄,厚者好几丈深,工程不小。如果还挖不到金,只能自认倒霉了。这一番忠告,让追逐黄金梦幻者回返清醒,陷入沉思中。
淘金者最怕什么?恐怖的疟疾!热带雨林蚊虫叮咬,让人受不了。据著名史学家方国瑜先生记载:中国远征军大反攻,滇西民众全力支前,保山仁爱、周里两个乡,派出民夫420人,有120人染瘴毒倒下,死亡50余人,比倒极高。整个滇西出动民夫416万人,简陋统计死亡3054人; 中美联军强攻密支那,竟有980名美国大兵因病撤出前线。缅北当地人同样受不了,喇主席前任金场营长,突发疟疾而亡。现在的努努营长原先是个副职,前赴后继而已。
文虎金场的长治老宋,皮肤怕咬,一咬一片大疙瘩,中间小红眼,周围溃疡。老宋身染疟疾垂泪返晋,还需文虎从腾冲购买良药寄出,四天时间老宋才能收到。晋城狗狗染上重病,努努营长用快船,冒险夜行江道急送密支那,又转腾冲,再用急救车送往昆明抢救,住院两月始愈。努努营长救了山西人一命。
大刚去忙,我独自要一杯简易咖啡,在此记点东西。抬头望,恩梅开江以北,就是克钦邦独立军的控制区了,最北端与西藏昌都地区墨脱接壤。那边野人山深处,也有黄金砂带。据老霍讲,克钦邦多为景颇族,近来与政府和谈又不成。而下缅甸大部分省邦基本上都属于缅政府。克钦邦号称五个旅,说有5万兵力,实际每旅均不满员,数营而已。双方对峙战场主要在缅甸东北部,与云南接壤的很大面积。
据说,目前密支那小城每晚戒严。我很想见一下丁司令或者喇主席,却难以如愿。
确实,喇主席的士兵在这里起着保护淘金人、震慑金场秩序的作用。不久前,努努营长抓住一名伪装士兵而讹诈黄金者,马上通知江岸各金场主集合,无须任何司法程序,当众对此人执行枪决。可惜我不在现场,未能拍下这组残忍图片!
江畔金场连绵,也就出现了从事金场服务业的中间环节,可以保证各个金场机械的柴油供给,也可以协助诸位老板炼成金块后,交易出手。渡口上,那位人称三姐的中年女性,专营此业。
文虎有时省掉密支那之行,就近把金饼卖给她,她按国际金价稍压一点收下,然后电话通知国内财会,将人民币打入文虎银行卡中。举例说金价每克275元,文虎以272元一克卖与三姐成交。三姐重新把碎金冶炼成整块,走向国际市场。
三姐同时开一家竹棚“超市”,卖些日用烟酒百货,供应给多个金场弟兄。或以金易物,如柴油、啤酒等。我应该尽快采访她,但是需要逆江乘船才行。
长治兄弟肖兵,年轻干练,打算效法文虎淘金。这时过境前来考察金场,带路的正是六子。六子有痔疮隐疾,过境后病情爆发。一路疼痛,艰辛言说不尽。
肖兵和六子到了江边,文虎用10万元缅币雇了机动小船,往返观摩。我们共同乘船到江上考察。
往上游行船不远,舵手径直靠向克钦邦北岸,我心一惊。文虎嘱我速将照相机藏于怀中。有持枪克钦邦武装查收行船税。只见船老大掌舵,船老二从船头打开一小木箱,取出一袋食品,递给岸上的山兵。山兵笑纳,为民间行贿的早期形态。山兵持枪严肃地打量我们,船夫表示船上都是中国来的好人。克钦邦山兵肤色很黑,年岁也不小了,看看无疑处,挥手放行。这时,岸上有山民向我们举手,高举带毛的野猪肉贩卖。文虎说那肉不好吃,想吃香的,什么样的肉都有!看来,野生动物在这里只是一种普通资源,并无人保护。
每行不远,即可见到一处正在开挖的淘金场,大如巨舰淘金船,锚定江心开挖,机声轰鸣,中等规模者多用吸砂泵淘金法,甚至还有潜水吸砂小船,工人全身水装,气管伸出江面供氧,淹没于江底吸砂。小如古代农机具,以桶盆注砂,手工淘洗。而现代化的大型机械开挖如文虎者,以江南喇主席地盘为多,克钦邦北岸很少,说明那里还没有展开经济外交。
不少地段,从江心到江岸,百孔千疮,植被破损。大型开挖金砂,剩出卵石渣堆,堆拥极大面积,可抵江半,如半个足球场大小。试想,像文虎那样的金场,每天堆拥1500立方,十天即15000立方,百天、半年知多少?
船行激流中,又遇到克钦邦江岸武装关卡,船夫重又上岸交纳税金。前后两关相距大约20公里水面。山兵手持“铁托式冲锋枪”,像二战时期的苏式武器。怪异处在于,其手榴弹、子弹夹等装备袋子,居然平挂在臀后,近尺宽,大概是应该拴在腰际的。现在这袋子悬挂于大腿后部,一甩一甩的,未知是何原因。我担心人家没收相机,不敢正面拍照,待山兵转身而去时,我连拍两张,立此存照。
机船上行约30公里,到达南岸一个较大村落,竹楼层层叠叠。前头多次提过的华侨三姐就在这里。
众人登岸,始知文虎的老工地曾在附近。
文虎沉重地告我说:这位三姐,投身于淘金后勤供给,给南岸上大小十几家金场提供加价后的柴油。每桶油多收300多元,长期带着一个侄女及几个年轻女孩,多为中国云南籍。这侄女也学会了炼金子。万万想不到半月前,发生严重阴谋事变:这侄女与年轻姑娘们联手,趁三姐夫妇外出送油的空当,将家中黄金及美元、人民币、缅币洗劫一空,不知去向,总价值大约3000万人民币!三姐当即跌入谷底。
我们进村,寻访这位资深金场女士三姐。沿村道向纵深而去,村中缅北风情扑面而来。
三姐实名李林娇,爷爷当年从云南盈江县昔马乡来缅。三姐为第三代人,所以会讲中缅两国语言,只是写不好汉字。这样的华侨在缅甸很多。
三姐的丈夫吸毒已深,两次戒毒失败。终在2002年死亡。给三姐丢下两个孩子。
三姐无奈,开始与一位年轻缅人能林搞成“姐弟恋”。能林踏实能干,身体也好。三姐看中了能林,遂以高报酬与商人争得能林。一来充作生活伴侣,免遭各种兵士欺辱;二来让能林学习汉语,以推进与中国淘金老板的业务关系。能林成了三姐家里人,跟随三姐已近十年。三姐经常主动出钱,帮助能林家的小村庄打井、修水池。将来怎么办?三姐对我说:待我的两个儿子长大,供到大学毕业,能林可以自由,我会给他娶个好媳妇。
几年拼搏,三姐挣了很多钱,大桶油加价160元,走野人山,渡激流河,不舍昼夜,给沿江金场送油供货。从她这里了解到,金场老板先后来自中国10个省:计有山西人、湖南人、湖北人、广西人、广东人、浙江人、福建人、四川人、江西人和云南人。三姐风雨无阻,用船只从江上送油,用拖炮车从陆地送油,需求量很大。
文虎为三姐算了一笔油账。以文虎工地每日用油5桶计,10家工地即50桶,还有许多中小型吸砂泵、采金船用油未纳入。每桶收取高额运费160元,10桶1600元,50桶即8000元,10天即80000元,30天24万元。每年按工作7个月算,去掉雨季,就是24万元×7=168万元;再加上收金、兑换币种、客货混运密支那、竹棚商店供应粮油菜、百货等收入,三姐年收入应在250万至300万元之间。减掉成本、人工费用50万元,净利不会低于150万元人民币。
傍晚,我们返航。与文虎攀谈金场诸事,始知出了病号老宋,足堪悲痛,继而灾祸连绵:去年雨季来临,弟兄们低估了雨季的凶暴。就在文虎大刚归国的前夜,江水突然暴涨,半小时骤升7米!金场紧傍江畔,众人惊呼,猛向高处奔逃。洪水最后上升到20米,倘在中国又会说“百年不遇”了。金场全面损毁。大刚孤零零一人,被困在筛石机顶部三天三夜。第四天水缓才救了下来。当地人知道,从5月份到10月份,中间最多两三个晴天。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毒雨,怪不得,那么多人都会身染疟瘴!
近日,风雨摧毁了文虎的金场,茅屋为秋风所破,工地上又撞坏一辆卡车,修车必将危及生产。
文虎谈起他的晋城经历:曾为当地一位豪强撑腰搞煤,此公也曾入狱三年,后来卖掉了煤矿。本来决策正确,无奈此公好赌,把卖矿与积累的两亿人民币,悉数输在了澳门,弟兄们从此衰败下来。可叹新一代中国富翁,什么样的能人都有,偏偏不会理性消费,巨额财富得而复失。
文虎陪我前去狗狗金场。狗狗比文虎年龄小些,比老霍更小了。最初时,老霍带着文虎众弟兄,闯到狗狗工地,强行打下木桩,拉绳子圈地,瓜分狗狗的地段,狗狗怒拔木楔子,与老霍和众人直接发生冲突。狗狗是在暴力之下被迫让步的。再者,当时狗狗确实吃不下300米地段。
山西乡亲一大特点,有矛盾不愿亮在客人面前,岁月艰辛,图个和气。狗狗与文虎的关系便是如此,大面上都要过得去。
狗狗长兄去工地照看机器,狗狗本人正在竹棚歇着,穿一身国内带来的条纹睡衣,像医院里的病号服。身边一本读物,是国内地摊上的盗墓传奇。
去年雨季,疟疾肆虐。狗狗突然发病就呈急性,皮肤溃烂,腿肤流血,半昏迷状态。当时又逢打仗,出山道路封锁,是努努营长带兵,冒险从江上夜航密支那抢救,又送腾冲转昆明,留下一条性命。
狗狗保持了浓重的山西晋城乡音:本来,咱打过两支疟疾预防针,说是管用四个月,雨季生产也不要紧。唉,很可能狗日的毒蚊子,咬人排卵,排在我伤口上啦,病菌直接通向全身血管。我突然就昏迷啦,一阵阵醒来觉得满嘴喷火,腿上流出血来,敢是绿颜色的!一阵阵甚也不知道了,等于咱已经死球了……你这个兄弟心肠硬啊,打死不落泪,那年中秋节,咱在医院里大哭一场!原来兄弟很瘦,现在,吃激素吃球胖了,反正死过一回,还管它胖瘦哩?喇主席的老营长倒是本地人,不也病死了?那个词儿咋说来,劫后余生吧!
努努营长曾在新加坡培训,英语、汉语都能交流。我后来见到他,为此事补充了不少细节:狗狗突发疟疾,两只黑色眼珠完全变成黄色,双腿巨肿,口吐绿色液体。狗狗所说腿流绿血,实际是呕吐物喷到腿上,他神志不清的记忆。如果夜间开车送人,不等到了密支那,人就会死在泥坑里!唯一选择就是冒险乘船,而民船根本不敢夜航,既无航标灯,亦无船头灯。营长当即决定启动军用快艇,强渡恩梅开江巨大激流,速送密支那。官兵驱动快艇,几度险些翻船,终于赶到密支那,急送医院抢救,医生说此人只能活六个小时!一线希望,就是急送中国云南,要说抢救还是腾冲水平高。努努当机立断速调军车,从密支那赶赴甘拜迪出境,送到腾冲人民医院抢救,缓解了病状,狗狗终于得救。接着出18000元雇上救护车,再送昆明,在成都军区57医院继续治疗,努努返回。狗狗在昆明住院40天,输了6次培养血,也就是全身大换血,终于康复。
我表示谢意,谢他救了中国兄弟一命。努努营长便说:军用快艇夜航密支那,是得救的前提,喇主席还免了狗狗的快艇费用呢。
前些天,狗狗驾车去找新金场,往野人山深处走探。后来根本没有路,只好雇了大象,有缅人牵着,20万缅币用两头大象,可以骑一天,折合1600元人民币。狗狗说:那大象可聪明了,会选路,骑上去倒是平稳。倒霉的是,骑在象身上太高,原始森林的树枝打人,专打咱的脸,噼里啪啦一顿饱打,把老子的脸、上半身,都打肿啦!实在受不了,咱只好跟在大象后边走路,走不动也得走,人家缅工反而骑到了上头,用一把砍刀砍树枝。单程走球了50公里,受大罪了!山区就算有金砂,开拓道路太长,生产成本太高,还是没法干。
讲完这一段,狗狗对我来句挑衅性戏言,说野人山淘金:“没球文化能呆住,有球文化干不成,赵哥你相信不相信!”
我说:弟兄们的奋斗史,就是一种文化。
狗狗让我查看两个本子,无意之中,看到兄弟俩记录的产金账,字迹工整绵密,原先有一个29公斤,后面有一个23公斤,两年至少产出黄金52公斤。我不禁称赞:好兄弟,你很了不起啊!狗狗说:这算个甚?经验少,没弄好,不然可比这多!复又怅叹,这一带就要挖光了,日产无多。必须抓紧找到新金场,转移。
狗狗共给喇主席上交黄金10多公斤,约合税款400万人民币。到了今年腊月二十几,喇主席总算酒后发善心,说,既然你那里效益不好,就暂时不必交税了。眼下,狗狗依然心中焦虑,维持状态,已逾多时矣。
从竹棚里出来,这才注意到,附近独有一株参天大树,四周竟然无树无草,尽被砍光,十分空旷。我好奇相问这是为什么,狗狗山西泽州口音顿显浓重:砍光拉倒,砍光了不生蚊子!咱可是怕了疟疾,那病主要通过毒蚊子传染,干脆用推土机把狗日的一遭推光!
他早先听长治弟兄念叨,说有个作家想来看看,他不信,说中国作家会来这鬼地方?写书受罪还不够赔的,作家要是真来到,我的名字倒着念!众人便笑,倒着念还是狗狗。
我站在那株唯一剩下的巨树之下留影,它是此地曾经无比繁茂的证明。我想起科普知识说,越是砍伐,生物减少,毒蚊越是向人类发起进攻。
我请狗狗前往文虎这里喝汾酒,不妨继续聊聊。狗狗说汾酒难得,与赵哥相聚难得,此酒必喝。他开了一辆摩托,越过3公里沟坎,跟来文虎这边。
好酒无多,自酌不劝。酒过三巡,狗狗面热。
不久前,狗狗勘探新金场,到达一个寨子,预案需移走缅人30户,每家3000元人民币,移至5公里外,引起当地寨民不满。人家的土地,当然不愿让大型淘金设备破坏家园,或者多要一点补偿。狗狗勘察进寨,当地一位中年缅人,对狗狗的到来表示“不尊重”,双方发生小规模冲突,但没有激烈举动。争执中,狗狗突然暴怒,竟从腰间拔出“六四”式手枪,枪击此人,致其死亡。这在国内是大事。而狗狗拿了500万缅币,合人民币4万元,去找喇主席做主,喇虽不满,还是摆平了这场人命血案。狗狗补给死者家属两万人民币拉倒。此事令我震惊不安。而狗狗却说:就是要强势,只有强才行!
大刚嫌狗狗逮住别人好酒往死喝,不免心疼,便在一旁表露不满:开了鸡巴一枪,说了多少回啦?除了你腰粗敢瞎干,谁敢!咱可没那个胆。
我联想到,许多美国影片公司进入非洲山林与山民的冲突,又联想到美国早期的西部开发,牛仔拔枪的暴戾状态。狗狗以贿赂手段,与盘踞这里的豪强搞成了利益集团。十分令人悲痛。
狗狗虽然有些狂躁,其背景却是浓厚的中国文化,又狂又智慧。他举杯先干为敬:依我看,赵哥你要深入采访,可不要图一时几个小钱,胡球圪编,要照实写一本真正的挖金人生活,一家什轰动全世界!胡编乱造有球甚个意思?来,赵哥一口干啦!
狗狗只在山西上过小学。狗狗与文虎弥合早期圈地矛盾,不愿以邻为壑,便将“想不开,仍有意见”之责任,推向其长兄,说主要是我那个老大,思想固执,而不是我呀。这也是中国乡里一门处世哲学,虽不深奥,外国人却不懂不会。
年轻的狗狗思虑颇远,令我惊异。他引导文虎众弟兄说:山西晋商过去闯天下,我就不信如今闯不出来!这块地盘上山西金老板较少,不团结一致不能成帮,将来山西人想成气候,要带头成立中国商会!而太原老霍尚且达不到“德高望重”的境界,“咱们当然不能选一名让人伤脑筋的人嘛,霍老板能达到德高望重的地位吗?他当然达不到!”狗狗试图与老霍争夺喇主席那里的采金开发权,争夺土地多种经营的“买办权”。他说:缅甸人缺钱,但不缺土地,你跟他要500万缅币,他肯定不给你,但他会说,这块地给你用吧。
惊闻此语,我一下子想到,晋籍台商郭台铭回老家开发,山西官员也爱说相同的话:我们这里没啥东西,再给你规划几千亩土地吧!
老霍与狗狗明显伤了和气,老霍公开讲:让他小子过不了甘拜迪!
狗狗回应:大不了开枪,打死谁算谁,我知道他有一把勃朗宁!
文虎只操心转向克钦邦的新金场,对于二人争斗并无兴趣。狗狗及时转了话题:过山兵那边去,虎哥你们怕不怕?要不给你带几支枪?新型冲锋枪,又小巧又好用还不贵。文虎是经历了煤山血泊的人,青少年时代屡因重伤害而被追捕,这时便以过来人的经验说:有了枪更惹事,不如没有,我爱发脾气,喝了酒比你还急,开枪开炮,最后不好摆平。你有喇主席的硬关系,我只有几个老弟兄,其他没有。再说,喇主席能给你摆平一回,不一定摆平下一回!到了克钦邦地盘上,开枪死得更快。
狗狗说:我还是认为枪杆子管用,有人逼我怎么办?有人开枪打我怎么办?美国西部决斗,看谁出枪快!不过,咱可办了一回聪明事,这边人让我枪打霍老板,我坚决不干,老缅不敢打中国人,让中国人打中国人,我能这么干吗?
文虎说:人家恨不得咱们自己打起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按照计划,我该找更多的弟兄细聊,肖兵和六子也有一肚子内容,并想前往努努营长的军营探看。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午二时,大刚正给我理发,老霍派人捎信儿来,说是有了重大决策,请我速到密支那会合,共同前往克钦邦中央考察。我顿时生出几分激动。在许多国际记者和作家眼里,那是一片久久未知的盲区,一片鲜有报道的大地。
机不可失,我立即着手准备,检查我一大一小两台相机,一台相机是单反尼康D300S机身,装入新的数码储存卡,配上便捷实用的18-300mm镜头,免去携带与更换的麻烦,号称一镜走天下。为减少拖累,我仅用一个黑色平绒专业包装袋,放入备用电池和充电器; 另一台小型松下Lumix 2007年版本,随身配置,补充尼康之不便。它除了快门反应慢些,其余均好。
为轻装简行,其余一应物品尽量不带,我存放了已经拍过的旧卡,收起了闪光灯具和其他器材,还有钱钞证件、多余衣物,全部打包严整,郑重交给大刚保管。
我和文虎开动212越野车,前往密支那。大刚、肖兵、六子,原地不动淘金,等候我们回来。
车行未远,又见来时那无数的泥坑情景。有大片地段,原始森林尽成荒原,处处是吸砂泵淘金残留的沟壑。本来,缅甸的国树是贵重的柚木,半月来我没有见过一株!都说缅甸森林覆盖率达到50%以上,照此狂垦下去,亦不知能否保持?
进入密支那,必须通过伊洛瓦底江的钢桥,这桥晚7时封闭,实行军事管制。在大桥戒严前5分钟,我们驶过此桥,看到了桥头的碉堡。好在密支那城内近期不再实施戒严宵禁。整个密支那城区,路稀人散,可看到残留在路边的路障铁丝网。全城没有任何高层建筑,最好的地标还是金色佛寺。总体上如同一片县乡,不如中国当代大镇。
二战中,在整个上缅甸,密支那成为敌我双方最重要的战略中心。中美联军在1944年淫雨中对密城发动攻坚战役:远征第一军将士,在名将孙立人、郑洞国、廖耀湘等率领下,从印度杀将回来,与美军“梅支队”同壕作战80天,攻克密支那,5000日军仅从伊洛瓦底江上逃出400残兵。远征军发动云南、缅北两路大反攻,痛歼日军“丛林战之王”第18师团等部20394人。日军少将水上源藏绝望自毙,我军以18000名将士的牺牲,夺取了反攻胜利,世界反法西斯战场对日地面反攻的序幕,由中国军人拉开!七十载光阴逝去,鬼子的“慰灵塔”兀自立在此地街头,却也证实了这段酷烈的战史……
在老华侨开设的瑞鸣宾馆,与老霍重逢,二人欢愉不尽。他得知文虎想去克钦邦看看地,也没说什么难为的话。
正谈笑间,来了一位陈翻译,是当地华侨。见过之后,大家到江边吃特色菜,开了一瓶带来的汾酒。霍总举杯:昨天克钦邦与缅政府谈判啦,这是大好事,肯定对“国际个体户”有实效。他总是不失时机,给一切冒险家灌输着光明的希望。
密支那——正是大江旁边之意。恩梅开江和迈立开江到密支那汇合,形成伊洛瓦底江,在餐厅一侧浩荡南去,她将流过全缅大地,流经2150公里,注入安达曼海域。缅甸真是一个美丽的国家。
回到瑞鸣宾馆,老霍多有醉意。随身携带粗壮竹筒,毒膏烟火交加,彻夜宏论复兴大业。他的一段霍氏狂想曲,在我所经见的数十年开放史上,尚属首例:
不瞒老弟啊,老哥我是壮志未酬啊!当初,咱的宏伟计划是个什么样呢?我在甘拜迪借助赌场东风,首先面向全国,精选56个民族顶尖美女,大办一流红灯区,保护、防疫全面配套,客人底价三千,由他挑选消费,实现“民族大团结”!然后进军密支那,发展“世界大团结”,各国美女竞争上岗,美女赌博购物住宿娱乐餐饮,服务一条龙。山珍野味咱保障,生下孩子不可怕,办好全球顶级幼儿园,替客人管起来,只要他花钱,可以跨国跨洲,监护代养到18岁嘛!
老霍接着问我:老赵晕不晕?
我即以酒兴捧场:霍兄两个大团结,奠定了世界第一鸡头的基础,不,应该叫国际红灯总裁。不,不全面,红灯区太局限了。老霍重复感慨起来:真可惜呀,当地参谋长特别支持咱的规划,遇上了天灾嘛,壮志未酬啊。这几年我钻在野人山,还是要重新崛起。
老霍真晕了:各个民族的女性,我不差甚比较遍啦。各国相比,欧洲女士文化最高,中国女娃皮肤最好,印度女人生殖最好,性功能,生殖系统都不一样!做人要老实,咱们必须承认,有一点不好办,要老老实实承认,自身有缺点,就是咱们的东西,天生不大!
我仿用云南边民的方言说:你吹烟吧,多吹多吹,你那个东西就大喽……
老霍打算在克钦邦认购几百亩地,说是含金较多,可以坐收20%,甚至可以自主开挖。文虎同样认为,山兵那边不但金砂好,而且政策好,一次性上交军方8万元,即可得300米地段采金,不再另外收税。但是那里的“营长”管制,唯独老霍拉上了关系户,还要给霍20%,才能平安生产。因而想转到那里去,又不想在老霍地盘上挖,心里很矛盾。长短是老金场不行了。文虎只有一个愿望,希望我能出面帮忙,跟老霍通融一下,降低老霍所收百分比。如果老霍给面子,就下转场决心!
我们只在密支那住了一晚,第二天去考察克钦邦。这次出发,我只与老霍和文虎二人相熟,与湖南老龙昨晚才认识,还有河北井陉一人,密支那华侨陈先生担任翻译,共六人,两台越野车。汽车后厢里,整整一大编织袋,放着满满当当1000万缅币。
一大早,我们驶出密支那,一路向北,驶过引发了争端的密松江电大坝。前半程,为缅政府军控制地区,过了密松,行走亚洲公司水泥路线,前后多处铁丝网、军寨、钢桥和哨卡。
沿迈立开江西岸走,行进数十公里,到达一处渡口,无桥,两辆汽车需要摆渡。我们必须往东岸去,才能接近克钦邦地盘。那边还隔着相互封锁的一片对峙区。那边的士兵区别于国军,被称作“枪兵”或“山兵”。眼下,距离山兵只有小半日路程,而政府军控制着摆渡铁船,占领着江流两岸哨卡,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过去的。
这里成为政府军的最前哨,要遇麻烦就在此地了。
车辆上了渡轮,过得江来,我们果然遇到了麻烦。一群持枪士兵横在高坡上,将刚刚上岸的两辆汽车拦截,枪口一致对准了我们。
车一停,我打开了相机镜头盖,老霍急喝:老赵不要动!我只好收机,装入软袋。一位年轻的副营长伫立道旁,军装整洁,腰带上居然佩有短剑一把。他目光炯炯,十分英俊,并不多语,注视着士兵们持枪上前,查看车辆,没收汽车钥匙。副营长用手势指挥士兵,命令全体人员,空手下车。
陈翻译试图解说些什么,长官士兵俱不理睬,一个挨一个搜身。老霍走在头里,我们排成一行,亦步亦趋被押入兵营阵地。
低坡处,竹尖朝外构筑围墙,挂满了闪闪发光的罐头饮料桶子,在越战影片中可见此类战地设施。进入高地时,有弧形的三道战壕,坑道里几个士兵,衣装不整,扇面上三个小堡垒,各架一挺机枪,枪口对着四外山野。副营长在前带路,我们踩踏竹皮架板,跨过战壕。最高处,是较为平整的场地,有绿色大碉堡十分坚固,长长短短的通讯架杆好几座,上有一束高音喇叭,一面战地旗帜在指挥所上空迎风飘扬。
士兵将我们带到军营一侧。这里有一通竹棚光板大铺,上面放着两只长方形的木枕头,竟是红木,包浆明显。顶上设棚,可避风吹雨打。允许躺下,不允许走动。是软禁,也是囚禁。
老霍无语,先是仰面躺下,沉思片刻,然后,他大声喊了报告!
老霍被带走,我继之放倒全身,枕一枕红木枕头,等待着他的归来。
半个时辰的样子,老霍被一名肤色黝黑的士兵押回。他镇静地告诉我们:咱出40万缅币,副营长还是不放行。副营长命令陈翻译,往返50公里,去曾经路过的水电移民村,那里才是营部,让陈翻译面见营长,进行谈判。
陈翻译独自开摩托车而去。中午燥热,众人又饥又渴。文虎胃不好,此刻窝倒在光竹板上,双手捂着肚子。老霍皱着眉头,干咽唾沫。
我跳下大竹床,向不远处士兵走去,决计向他要些吃喝。我一边走,一边热情打招呼:敏哥拉巴,敏哥拉巴!我打着手势,作索要喝水状。士兵平端自动步枪,命我退回原地,但点头表示明白了我的要求。复等了一阵儿,另一位士兵送来两只军用水壶,让大伙儿轮流饮用。水很清凉,引发人性回味。
后来得知,营长明火执仗,要求交出1000万放行。陈翻译反复交涉,说好歹给留些零花钱吧!营长索要不讳:你们犯规了,我们可以扣车,移民局可以长期关人,你们看哪个合算?
万般无奈,双方终以750万元成交。营长断然决定:自己亲自驾车,全副武装,带陈翻译再次渡江,前来哨卡提钱。
兵营扣押前后6小时,交钱放行。万幸人无伤残,相机尚在。陈翻译开车,我们忍着饥渴,继续向克钦邦领地进发。野人山深处,双方封锁对峙地段,几无一处好路,时常遇到炸断的小桥,须从便道涉水攀坡通过。
我们终于来到山兵前哨关卡,臂章符号都与英俊副营长那边不同。山兵哨卡同样收费,但不多。陈翻译说:这里到处是武装起来的民兵,也有一位营长带兵防卫。
又过两公里,轮到了克钦邦中央政府设卡,竹架上写了告示:每车收5000元缅币。
行程漫漫,一见路边有了人家,大伙急不可耐,猛吃一顿香蕉叶子米饭,喝南瓜汤,味道赛过山珍海味。
终于到达一个叫作“软毫”的地方,与山西清徐阎老板会合。
阎老板小名阿圪蛋。他受到老霍召唤,约几个合伙人,交给克钦邦财政30万,进入此地淘金。不论效益好赖,30万元不会退。老霍收取金场20%回报,清徐人嫌贵,可能会有纷争,但不要紧。清徐人实行内部股份,同样发生利益之争。
到了大竹棚,一切顾不上,大伙儿只顾快弄吃喝。不一阵,山西人用缅刀砍削出青竹酒杯十几只。老霍玩笑说:竹叶青就是这样来的吧!竹、木烧火极旺。
阎老板开过饭店,赶紧压了 面,配上鸡蛋西红柿卤子,那味道真是美极了。人困马乏,能在野人山中吃到正宗山西面食,令人感慨万端,无法言表。
过去,阿圪蛋在老家包过洗煤场,开过饭庄,挣过200万块钱。不防备之中,竟让媳妇“买彩”给倒砸光了。阿圪蛋一跺脚,来了缅甸。他久有糖尿病,从去年8月15至今未归。他举杯,向老霍汇报说:咱在这儿吃熊掌、鹿肉、野猪肉,猎人卖的猪肉价!山珍野味加上天然矿泉水,半辈子谁也治球不好的糖尿病——好啦!你看现在,反过来咱还要吃糖,才保持平衡哩。金场每天能挖1000立方砂土,咱怕费油,只挖狗日的500立方,照样出金300克,挣了好钱,又换了好身体,真是太好不过啦……
火,燃烧在半截汽油桶里,众人睡在竹棚大通铺上,鼾声如雷。
这位阿圪蛋,在野人山里骑坏了三辆摩托车。他面黑脚赤,竟敢开着摩托车,从此地穿越200公里山林,直奔老霍所在的甘拜迪。那次,他连冲带绕,闯过无数哨卡,没吃没喝,一口气跑了两天一夜,哨兵在他背后开了枪。到达甘拜迪,又躺了一天一夜。
阿圪蛋言语夸张,却很有趣:老赵你看见了,这地方比咱山西落后80年吧,要我说,落后地区并不可怕,不落后还能有商机?
阿圪蛋还说:有个缅工,敢在我面前装病,我二话不说,给他打一针解决问题!后来叫他打都不打,再不敢装病啦。我弄不清,阿圪蛋给人家打了什么针呢?
老霍先期引进了一位四川人,已经来到阿圪蛋这里,即将开发,此人尚在。这样,在克钦邦这片竹棚前,聚集了来自中国的山西人、四川人,河北人、湖南人。其中,要数山西老霍财力最厚,湖南老龙淘金经验最丰,不过运气也数他最差。
下午老龙先回来,只听他高声说了一溜行话:我走过那道牛脊背山梁,又下了几层楼梯子墩儿,就到了一片鸡窝凹地段,下头含金相当厚实。心情当然高兴喽!大筛子支在下面,不会错,我要先挖这个鸡窝凹!
我抓紧采访老龙,他引领我走向了淘金故事的纵深:
我跑遍了中国、缅甸,还去过菲律宾。你看我的菲律宾身份证,原来脸这么长,后来变成那么长,没办法,人一受罪就变丑啦!在菲律宾,每天至少出金200克。四个股东,我是其中一个,挣到6000克的时候,又闹起矛盾来,我退股不干了。淘金帮嘛,自古这样,没有不闹矛盾的。
也许受了沿海华侨的影响,老龙特爱说一句话:我走遍了!……什么瓜子金、腰带金、弯豆金、狗头金,我走遍了,都没少见。要说有一种窝子金,咱没有遇到,听行家说确实有,就在恩梅开江的上游,有帮江西人,不是你们山西人,三个晚上出了75公斤啊!最后使用氧气罐装金,拉走,设备丢掉不要啦!
说到身体,老龙立即接茬:老天爷还能便宜了我?瘴毒很可怕,疟疾病菌可以在身体中潜伏三年,弄不清啥时候感染,也弄不清啥时候发!我先后发过三次疟疾,第三次最严重,差一点儿丢了命。
到了2008年,我老龙还是不死心,又出山前往瑞丽边境,只身寻找黄金路。这次去瑞丽,打算住到老霍的赌场宾馆,就是这次与老霍相识的嘛。可是呢,我坐火车一进云南,便觉得浑身很不适服,但是没在意。从昆明下了火车,搭上长途卧铺汽车,往瑞丽走,走到一半,头昏脑胀了,我下车解小便,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几乎栽倒,撒尿还要人扶,我意识到可能是狗日的疟疾复发!半死不活间,我坚持摸到了霍总宾馆,二话不说,抓紧吹了20分钟大烟,这才感觉好些。我明白此病不可耽误,需要赶快去医院检查,当天晚上我就去了嘛!万万想不到是,刚抽过大烟的人,医院竟然检查不出我有疟疾!难道我想错了?或者伤风感冒好了?就这样耽误了一个夜晚。
不料,第二天更加难受痛苦,赶紧去医院,这回医生说,疟疾!来晚了,太严重了!而昨天晚上是同一人,就是查不出来。这一下,住院抢救,连续服药治疗半年,终于治好了疟疾,说是去了病根儿。这三四年没有再发。
2009年,不想走回头路,我从缅北出发,考察独龙与缅甸阿丹交界处,艰苦步行了13天,爬雪山,把四个脚趾甲搞掉了。还有一支湖北人探金,步行一个月,才出了山。前后跑了五个月,餐风宿露连母牛都没有见到一头,更别说女人了。我好不容易走到独龙,金脉没发现,倒是找了一个女子相好了。
说到业绩,老龙低调陈述:我先在国内后来缅甸,多年使用淘金船干活,不如岸上大型筛机搞得好。一条船上只需要四五个人,最多用不了六个人,弄个女人在船上洗衣做饭,夜里伺候。各项成本都很低。但是船要经受大风大浪,比岸上淘金危险。往来拉关系,吃吃喝喝,更不像老霍那样方便,处处被动。那是2004年吧,我带好一笔钱来了,在恩梅开江上游,用一条船开挖。当时找了一位缅方军界朋友做靠山,说是很过硬,能摆平克钦邦的山兵。想不到,这家伙独吞了我的“关系钱”,还唆使营长带兵前来抓捕老子!那天半夜,我在船头看见山兵来了,急忙跳江,奔向荒山逃避。当时来不及嘛,光穿了短衣短裤就上了山。我赤身蹲在野人山里,没有窝棚,没有吃喝,我成了蚊虫的大餐,浑身都让毒虫咬烂啦!就这样坚持了两天两夜,等到山兵退去,我悄悄下河上船,一看满船设备毁了,财物空了,只好流浪回国。唉,什么鸡巴靠山,靠得住吗?
老龙继续:我现在说这些事,头还会痛!那是第一次,第二次我又来了,干脆和缅甸合伙人一起干,这样总该放心啦?还不行!总有山兵袭扰淘金船,我们只好重新摆平军方关系,等你返回船上再看,中小件设备让人偷没了,又花几万元重进配件,修船,抓紧恢复生产。结果,刚出了500克金子,这边的合伙人就变了脸,说好四六分账,变作了六四分账,还大打出手,逼得我老龙险些开枪杀人!人家实际就是赶你走,你滚蛋,他好独挖独占嘛。第三次,还不顺当。把关系折腾好了,我得了疟疾,又到了雨季,只好放弃当年,空手而归……
老龙前后丢掉了三只船,得过三场疟疾,挥耗总价值超过400万元。风雨如磐20年,老龙除了爱过一位独龙族少妇,生过娃儿,是成功的,其余都是失败。
老龙还讲了一段闻所未闻的秘诀。老龙说:中国武警设有强大的缉金支队,整日把守山口,持枪巡逻,抓捕滥采滥挖的金客,抓住可不得了!半年闷在深山淘金,人财两空白干。如今大陆上,几乎没有了私人淘金队,否则,咱这项顶级秘密,绝对不能告诉你。什么秘密呢?就是用硝酸和盐酸组合成液体,一比二兑成一种水,叫“王水”也行,准确不准确咱不要细说。我们将淘来的碎金块儿溶进去,一会儿就化成金水了!就和茶水一模一样,黄色的,谁能看出来才叫有鬼。然后,我们用玻璃杯,或者带盖儿的水果罐头瓶,把这种金水倒入,一杯可以溶解500克金子,那是五两黄金啊。武警都是小青年,他当然不懂,我们往往大摇大摆的,好像手里拿了个水杯喝茶,他防不胜防,就这样蒙混过关啦。这杯水也真怪,溶了金子反而变得不重了。过关到了安全地方,你再用硫酸亚铁等两种药液兑入,当然可以复原为黄金嘛,那杯水又重了!黄金的重量一克都不减,没有任何损失,这种金叫海绵金,成色反而特别纯!
针对老龙如上说法,我后来咨询几位老师,都说不太清楚。
浓雾弥漫了山林的早晨。四川人的挖掘机往来驰骋,开始大举建场。看来,“破旧立新”一语,用到哪里都少有善意。
来了一些缅工,每人只带一把柴刀,为金场搭建竹棚。早就听说,克钦邦一个班的士兵,仅靠一把柴刀,就可以在丛林中持久生存下去,政府军武装因而束手无策,今日眼见为实矣。
与四川人共进早餐。无意中,看到简易冰箱中存放着东西,是谁从膝下,砍断了少年人的两条腿?我赫然心惊!稍作镇定,明白了那是一对儿熊掌,已经收拾得白白净净。
陈翻译开车,拉上我和老霍,去深山拜会山兵军营的营长。老霍有意不叫文虎同行,其意自明,他要独控克钦营长这份资源。
车到一个“20英里村寨”,三人停车,从一位绰号007的克钦邦汉子手里买了猪肉等山货,贿赂山里的军营。
过山兵哨卡,陈翻译取出一份血水猪肉,递给持枪哨兵。那山兵高兴极了。陈翻译介绍:克钦邦几个旅,号称六万独立军,实为三四万。被政府军包围在深山中,武器弹药和通讯装备陈旧,各部队每小时按时通话,用多变的暗语口令,严防政府军渗透,严防特工。陈翻译来过此地,与哨所相识,否则根本进不来。
克钦族差不多也是景颇族,在缅北有一百多万人口。原有的缅共人民军,早在1989年3月瓦解,一部分纳入了克钦邦独立军。从2011年6月起,燃起新的战火。双方交锋多为游击战术,并没有较大战役,山兵偶向密支那扔炸弹。克钦邦也抓壮丁,属民们不愿意打仗,斗志不旺,但民族意识很强。在其内部,主和一方力量不大,主战一方保有实力。他们个个都是丛林作战的高手,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人手一刀,很难征服。
克钦邦军方财力明显不足。今日有人送猪肉来,比给他们钱还强。一时吃不完,可以腌熏晾晒,做成类似中国的腊肉。
近午,车至一片深山军营,克钦营长带家属,住在营区中心草地上,养鹅七八只,个头不小。营长之妻微胖,见到成桶的猪肉,高兴收下。营长端坐屋内,对我们的到来表示微笑,并不外出迎接。
晴空白云,四野静谧,唯一回荡着士兵们自娱自乐的卡拉OK声,说不好是从哪里缴获的。在这种单纯而又嘈杂之中,陈翻译引领老霍与营长相见,介绍我是一名黄金技师,在中国大学里教书。老霍开门见山,表达前来拜会的诚意,谈起了淘金补偿事。
我留心观察,这位营长30多岁,面色坚毅。曾在某大国军校受训,有职业军人气派。他从容地坐在木制沙发上,守着三四台电话机,茶几上放置步话机。竹屋空空荡荡,墙角有台电视。案上放着自动步枪子弹袋。门边,靠着一发苏式火箭筒的弹体,约二尺长。但发射筒不知哪里去了,显然这是一发废掉的残弹。竹壁上,挂着典型的缅式砍刀。
克钦营长文化程度尚好,竟会交流少量汉语。
老霍外交功力不浅,仿佛他天然具备中国官方身份似的。在不卑不亢之中,他很快与克钦营长谈妥:开发每亩山地,须上交中央财政缅币1000万元,运进一台大型机械再交500万,一次交纳结清,不再重复收税。淘金地段不好,允许更换,实行内部管理,军方守卫。
克钦邦“招商引资”政策不错,颇有吸引力。但在目前,江岸上有那么几家却不多,深山中只有山西阿圪蛋一家,四川帮算是第二家,都是霍总引进的户头。看来,战局之下无安卵,樱桃好吃树难栽,冒险家还是不多。
老霍赠送营长一只电子量金小磅,很精巧。营长高兴地收下。我注意到,竹壁上插着一枚克钦邦军政的塑料标志牌,营长见我喜欢,便拔下来送给我,以示对一名中国黄金技师的尊重。我表示感谢。双方十分欣慰,合影留念。
此次谈判十分顺利,背景无疑在于中国的国势日强,我不禁想到那句老话:弱国无外交啊。
克钦营长要留我们吃饭,老霍婉拒。一出兵营,老霍再次恶狠狠地自语道:今后决不姑息养奸,严格按照游戏规则办事,老子必须加强整顿黄金开发秩序!
次日清晨,我有幸观赏了清徐金场的收支账簿。此账分作两册,装订整齐,记录清洁,书写详密,就是一斤山药蛋,两瓶矿泉水,也录写得清清楚楚。不愧是卓越晋商后代,继承了优良传统,令人肃然起敬。这般上乘小楷佳品,与阿圪蛋没啥关系,是一位叫作福明的中年人所为,在老家干过商务。
早餐毕,人们相互告别。两车离开阿圪蛋工地,返回密支那。
老霍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路过密支那政府军营,回拜那位狮子大张口的营长,进一步巩固“感情”。真是有趣,双方阵营一边一个营长,老霍昨天见一个,今天见一个,中间坐着一个中国老板,分别在两边地盘上淘金。我想起数日前在此被关6小时,经历饥渴。营首长自定规则:750万+40万=790万,始得以放行。
又到迈立开江边,得知老霍返程,那位英俊的副营长,从哨卡阵地走出来,腰带上挂着美式短刀,佩带小手枪,把我们送至江边渡轮,一言不发。待两台车上船,彼此挥手辞行。
过江后复行,接近密支那,到了政府军“野战3旅21营”驻地。铁丝网门外,哨卡单放老霍和陈翻译进入营地。
未料,一小时以后,老霍拜会营长出来,居然领着阿圪蛋金场的两位清徐工人,昨日还见过的。二人神情十分狼狈,我大为惊异。两位当中就有那位记账的福明,另一个叫四儿,我吃过他俩做的杂面饸饹,何以出现在百公里之外的铁桶兵营中?
老霍无意中营救了两位山西老乡。情况竟是这样:昨天,我和老霍去往山兵军营。傍晚未归前,阿圪蛋大骂福明四儿,说你们干球甚也干不好,双方发生争执。阿圪蛋摔掉竹酒杯,大打出手,要坚决将二人驱逐出场,致四儿手部重伤。这两人并不屈服,于昨下午6时半,带伤夜走野人山而去。俩人浑身带伤在原始森林里行走一夜,通过军事对峙区,二人搭乘一辆拖炮车,终于逃出了大山。待到江边,一举被英俊副营长冷笑着拿下。
两位山西偷渡客,一句缅语不会讲,全身上下无证件、无钱钞、无散碎金银。哨所遂将二人押送密支那营部,关押处理,已经关了半天。正饥饿难忍间,万幸霍老板来到,向营首长求情,这才解救出牢。看来,原先那790万元,还是没有白费。老霍对我感慨行贿之道:早花迟花都是个花,迟花不如早花,遇上这号事儿,不捞人不行,捞人吧花得更多!
福明四儿重见天日,这时挤到车内,纷纷哭诉而行。我察看四儿手指,几被阿圪蛋打断,一天一夜尚未包扎,急需医治。
老霍便抱怨,阿圪蛋这种干法,还叫个鸡巴管理?分析下来,老霍怀疑其内情在于:阿圪蛋搬迁场地后,明后天可以出金,便故意找茬,排除一方股东代表福明,以便在日产金量上做手脚……
车到密支那,天色尽黑,文虎已经先到。陈翻译把老霍与我放在瑞鸣宾馆,即载福明四儿前往医疗包扎,打破伤风针预防感染。
宾馆房间不多,我与老霍同室。二人洗澡换装,靠近文明。
老龙过来辞别,说雨季后再来开发,明晨先行一步,到腾冲与独龙族老婆相会,还有他俩共同的男娃,那是艰难爱情的结晶。
老霍望着老龙出门的背影说:山西人、广东人、四川人、浙江人,依靠资金和技术开发,湖南老龙是靠“手段”开发,要么发大财,要么吃大亏。这回又是吃亏!原来,老龙在畹町时,搞了当地30万元黑钱,后来偿还不上,人家追杀讨债,他跑到甘拜迪我老霍这面,刚刚躲过杀身之祸嘛。这几天,在山兵地盘考察,老龙确实看中了好地,也决定了开发,说好让我帮他筹些资金。现在忽然就变了卦!为什么?昨天咱们去拜访营长,快到007家的时候,先遇上了一队马帮,后来遇到几个骑摩托的挤了过去,老赵你记得吧?我说记忆犹新。老霍继续:冤家路窄呀,那几个人就是追杀他的债主,也来到克钦邦考察淘金!晚上回去,我悄悄向他一说,老龙的黑脸吓成了白脸,他只能再跑再逃,躲避追杀,还说什么雨季后再干,唉,回去抱住龙中龙哭球哇。
文虎入门来告,他给金场捎信了,让大刚带上金饼,专程来密支那卖一趟金子,肖兵和六子也将同来。我感谢文虎的美意,文虎却说:收摊吧,下决心转到克钦邦那边去,金子反正不存了,要筹集转场资金。这番话,同时是说给老霍听的。
老霍腰围缅式笼仉,手持烟枪,神情淡定,从容不迫。
河北井陉老高,也来与老霍定板:此次考察成功,决定立即进入,又详谈细节。自昨日起,老霍开始使用中国驻缅淘金主官的语气发言,今晚已臻成熟。
还在宾馆门前,我与老霍还有文虎,发现湖南老龙早已绝尘遁去。突然,老霍向我示意,迎面走来三条汉子,正是瑞丽追杀老龙的债主!有二人匆匆进了宾馆,一人忽见老霍止步,打了个招呼便问:这两天见老龙啦?老霍不好实说,猛然高喝:你们那种烂事不要问我!那人一怔,文虎迅即上前两步,以身躯护卫老霍,皱眉挥手,示意那人让开。
那人跟进了宾馆,他们显然在追踪老龙,而老龙大早逃遁离去,又是多么英明机警。
上午人少,文虎来到房间,正式向老霍表态。老霍看看我,没有否决此议。我适时发表意见,希望老霍宽让几个百分点,助弟兄们一臂,然后我说出一个13%,这也是我分析思考后提出的,并非盲目之谈。老霍很给面子,又表扬文虎今晨表现不错,知道保护大哥,双方成交。在平和气氛中,我作中人,动手写出简易“采金合同”三份,三方签字画押按手印。文虎收好合同,表示一定履行不误。
文虎出门,老霍有感:本来我能得20%,老弟你一句话,成了13%,文虎每月多得20万元哩。我不信,老霍随即放下烟枪,拿出计算器:文虎平均每天出金300克,按照新合同,每100克少交7克,乘3就是21克,按每克300元计算,每天节余6300元,10天63000元,30天19万元。对不对呀?
倘若灵验了这笔盈利测算,我当然为长治弟兄们高兴。而我不以为然,老霍算账,毕竟来自虚拟数据,前提是日产黄金300克以上,假设每天连100克也淘不出来呢?一旦战事升级,转场滞陷,供油困难,选地失算,文虎还不赔死?
老霍冷语道:千年铁律,愿赌服输!这也是你的面子。
二十多天观察体验,我深深感到,老霍老龙阿圪蛋诸君,不谈黄金时,做善人,当侠客,重情义,讲道德,一谈黄金便近乎于魔鬼。每一天,霍兄都在不经意之中,表现出了人性的多重多意。淘金的人们在人与兽的两极间挣扎着。
上午,与文虎、大刚、肖兵、六子,共同前往密支那金店。密支那有很多金店,文虎大刚常到一处李家金店交易,显然也是一家子华侨。这一带曾经留下不少国民党军队的亲属,原国军第八军李弥军长以及第93师等部,在此地影响最大。文虎不太操心昔日历史,只说李家老板娘讲诚信,价格也比较合理,江岸金老板多来此地卖金。店里每日收购黄金竟然达到5公斤以上,使用大号编织袋装运缅币,垒得很高,看上去有点吓人。点钞机工作繁忙。
来客持金入店,有饼子形,有圆蛋蛋形。后者为挖金船或吸砂泵产品。
金店要将金货用高温喷枪重烧一次,去一去水银,然后才收。金货复烧后,百克能少一克。
李家实为前店后厂,购得黄金,在后院小厂做成首饰,加价再卖。密支那,随处可见此类黄金行道。
这次,大刚带来金饼子400多克,得1500万缅币。准备转进克钦邦新金场使用。文虎在一旁说:淘金虽累虽险,却好像有饵料勾人,本来准备不干了,饵料就会勾你再干!
卖金顺利,皆大欢喜。大刚拿过相机,给我和老板娘合影留念。
转回宾馆来,老霍一脸沉重,正在倾听陈翻译带来的恶劣消息:政府军指责克钦邦破坏阻挠密松水电大坝的建设,说中缅两国都很恼火,双方谈判又一次谈崩。政府军正在调动10个师的重兵,加上飞机火炮,围剿惩罚克钦邦独立军,大战即将爆发。陈提议霍,迅速返回甘拜迪边境,观望危局,过一段再干。
战局骤然升级,并不令人意外。我表示,陈翻译言之有理。
老霍思量片刻,放下烟筒,稳当当地说:不但我不能走,我还要快快返回克钦邦那边去,四川家在里边刚刚挖开,老阎赶走俩人更困难,文虎的人马就要进去,我不在,人家给他办地皮吗?越是战争,克钦邦越需要黄金嘛!
这位中国驻缅淘金主官,郑重宣布:老赵你明天就走,抓紧撤回,老陈啊,我们离不了你,你不必担忧,我让文虎给你另加一份报酬。好,不要纸币,最少给你500克黄金,文虎不加我加嘛。
陈翻译无语,不再多说。
老霍当即决定,明晨出发,与陈翻译重返克钦邦腹地江心洲。
忘了问老霍,他是不是一位共产党员?越是艰险越向前,
早晨,密支那尚未苏醒,见远处一列火车,在不安中驶向首都曼德勒。难道说,这是最后的和平景象吗?
宾馆门前,我和老霍就此分离,霍兄保重啊。
举手劳劳间,气氛多悲壮。
我必须先和文虎大刚重返江畔,去金场取上行囊,然后才能赴甘拜迪,希望那时,老霍能够安全归来。
肖兵、六子,今日直接去甘拜迪,等我会合,渡境回国。
众人登车,兵分三路而去。
又过重重泥坑,二进文虎金场。
众人急急商讨,从明日起,开始拆卸装备,从速搬家。取道三姐所在“仓松”地段,等待老霍和山兵营长电信儿,与克钦邦武装接头,船载设备渡江。尽量在一个月之内,搬迁新场复工。争取赶在雨季到来之前,能在那边挖到重金。
我复入此地,取回行囊只是一个说法,其实心中总在琢磨:是否继续参加金场搬迁全程?
每月5日,缅工早早就在等工资了,这当然正常。有趣的是每月15日,缅方工头“老黑”,将会领取金场4500元伙食包干费。只见一到14日傍晚,老黑便唆使缅工,端上瓷盆,拿起竹筐,前来找大刚嚷嚷“饿得不行了,米吃光了,菜也吃光了”,生怕金老板滞后扣钱。山西人就笑,说劳资矛盾无处不在,层出不穷。大刚批判老黑:“人民公社社员也没有你们日能!有一天你住到高墙里,就省了这份心啦。”这语言何其生动。
老黑领上4500元,并不懂大刚的幽默,只顾欢欢实实,带着缅工踢耍藤球去也。
尘土飞扬中,大刚又来一句:踢得再好,也进不了奥运大家庭!
努努营长来了,要协助或者监督文虎搬家。他向这边人反映,说晋城狗狗兄弟俩,这几天大闹分家呢,老大要求各干各的,狗狗正在算账云云。看来,恩梅开江畔金场诸事,军管人员没有不知道的,并且,也学会了翻闲话,从而利用矛盾谋取私利。
我抓紧对努努进行访谈。这位喇主席的外甥,在大江南岸督管着七个采金工地,知情甚多。
努努营长今天高兴,排除顾忌,粗算了一下:他每天带兵为喇主席监收金税,以每工地平均日产200克计,他可以收到40克。那么,7个工地可收280克。10天2800克,每月8400克即8.4公斤。去掉雨季,每年生产7个月,努努营长年度监收灿烂黄金60公斤。
按1克黄金300元人民币折算,每1000克即1公斤=30万元,60公斤为1800万元。江岸上,类似努努营长的工地,竟有五块之多!另外四位营长,都和努努一样,监收金税。每个年度,加上缅甸本土金客,喇主席在这段江岸上,至少可得一个亿人民币的收入。从努努这里得知,喇主席还要分给丁司令一半。
这不过是一年的收成,怪不得经年战火不熄。过去有传说讲,缅军一位顶级将领,在女儿出嫁时,陪送嫁妆5000万美金,过去怀疑,现在信了。
努努营长的爽快,使我有些意外。事后得知,文虎又要带他去腾冲玩耍。文虎笑谈,拉军官下水很好办,请他过境玩两次,轻松搞定。一开始,努努喜赴腾冲古永镇,夜会美女,小姐见努努肤色特黑,便问:“你怎么长得这样黑呀?”努努当时汉语不灵,木木然答不上来,小姐愤而离去。文虎立即更换一妓,叮嘱营长“进门关灯即干”,努努如愿以偿,大叹中国美女肤柔丰腴,精妙性感。而努努营长非常聪明,再来时,使用中缅对照字典,学会了生僻的汉语私房话,并会准确说出“好舒服”三个字。
我听罢这一段,未觉多么好玩,倒觉得我国老板真是能死了。
我约文虎坐下来,进行了以下产金合计:
狗狗挖金55公斤,阿圪蛋35公斤,文虎14公斤,大刚少些为10公斤,四个山西金老板,两年来采金114公斤。加上今年尚有4月5月10月11月12月五个生产月,四个山西人,采挖170公斤黄金应无问题。仍按每克300元计,总价值5100万元。刨掉成本2000万,毛利3000万元。分析四家所获,三年下来,两家挣了两家平,忧喜不均。一如赌场那样,几番折腾下来,还是抽水的、洗码的挣了。在金场,更是军方暴利。
战事日紧,我实在不能再停留了,这是我的遗憾。
今天赶赴甘拜迪,大刚开车相送,我与文虎深情话别,他将继续奋斗在野人山中。像老吴讲述一样,文虎见我就要回返故里,这位从不落泪的中国北方汉子,眼圈湿润,紧紧地握手。我与众弟兄合影,告辞而去。
我们回国后的第二天,气氛顿时紧张。缅甸北方打了一系列乱仗,多在靠近中国边境的地方。政府军的飞机在甘拜迪等地盘旋,投下了炸弹。昨晚,公路桥梁多处被炸断,致使大刚困在密支那半路上,进不去。老霍文虎困在克钦邦,出不来。如果我们迟一天回国,必被卡住。
有资料载:从2012年9月至12月,缅甸政府军与克钦邦独立军交战355次,重大战斗95次; 政府军伤亡1100余人,克钦邦独立军未见伤亡数字。
4月2日,我与老吴六子告别腾冲,驰返山西。
到了4月中旬,文虎终于电告:克钦营长派兵,骑摩托带枪,把设备车辆,开进了十八颗桩地段!山兵不断警告:休息解手靠右侧,左侧是地雷。走一阵,左右布雷又告变化,50公里走了两天两夜,文虎大刚总算走进了野人山的纵深。
5月里,待到文虎安排新的竹笆棚子,支锅造饭建好摊子,刚刚开始淘金生产,无情的雨季率先而至。
5月18日,清徐阿圪蛋撤出。
5月25日,文虎队伍撤出。
新一轮的金场赌博,行将失败。
在无比困难之际,文虎履行承诺,补给陈翻译金饼600克。
那边只剩下老霍一人了。我深切地挂念他,不知他安危如何。他充分地谱写了与艰难险阻英勇搏斗的壮丽人生,冒险家的悲壮历程还将继续。
我的祖国,正处在多种社会因素长期并存的冲突之中,呈现着一个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同生共长的现实世界,这是历史的必然。我想起黑格尔的观点,他认为,“恶”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和杠杆,恩格斯对此给予肯定。
温驯的人们,毕竟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我几度思索:老霍文虎阿圪蛋,还有大刚,他们算不算时代中国新一轮的英豪?这道难题,不妨留给智慧的读者,从容破译。
(说明:本文系作者的长篇摄影报告文学《野人山淘金记》的删节版,图文完整版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作者简介:
赵瑜,男,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作品有《中国的要害》《强国梦》《兵败汉城》《马家军调查》《但悲不见九州同》《太行山断裂》《革命百里洲》《牺牲者(三卷)》《寻找巴金的黛莉》《王家岭的诉说》《火车头震荡》《篮球的秘密》《野人山淘金记》等30余部。多部作品引起广泛关注,影响深远。蝉联三届赵树理文学奖、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三届中国作家奖,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