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玮
三里屯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最热闹的,即使是冬日的傍晚。路上的行人包裹严实,或快或慢地走着,偶尔驻足,望向广场空地上提前立起的圣诞树。银色的灯光照在每个路人的脸上,更是增添了些许寒意。
推门进入路边的咖啡店,温度和分贝渲染下,一阵阵喧闹扑面而来,与门外是截然不同的风景。三五个不同肤色的人围着小桌坐下,脱去厚重的大衣,抱着冒着热气的杯子,红彤彤的脸上满是笑容。
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推门进来的是一张笑颦,长发披肩,步伐轻松雀跃。身后紧跟着两个身材强壮的外国人,使得带路的女人,显得更加娇弱。一阵寒暄介绍,三人行的“国际组合”落座。“教练,您是逆生长吗?”对,这个坐在两位外国人中间的女人,就是被称为“改变中国短道速滑历史”的李琰。而她身边的,是团队的外教:体能和器械教练。
在李琰的身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我是外表年轻,内心衰老。”在索契冬奥会不足50天的奥运周期里,虽然压力并没有在李琰的脸上过多浮现,但身为中国短道速滑队的掌门人,她肩上的担子,我们都知道有多重。“我的内心衰老得厉害。”就在前几天,一向视训练为天的教练,因为心脏问题请了一天病假,这让领导队员焦虑不已。
“上一届的好成绩,现在看来,有了弊端。”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李琰带领中国短道速滑队,包揽了女子项目的全部四枚金牌,创造了历史。于是索契冬奥会,中国女队甚至是整个短道速滑队,都变成了世界各国代表队的“靶心”。
刚刚结束的这个赛季,中国队无论男女,都没能带给大家别样的惊喜。“其他国家进步很快,尤其是韩国。”四站世界杯,只有最后的俄罗斯站,中国姑娘们才站上了3000米接力的最高领奖台。“有很多新的对手脱颖而出,竞争更加激烈了。但在我的概念里,别人突出,是因为你自身不够强大。”这时候的李琰,依旧是微笑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份严厉。
《全体育》整整一年的“索契倒计时”,访问到了每个短道速滑队员。在被问及偶像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写上了教练的名字。温哥华冬奥会上王的惊人一跪,就是最具代表性的答案。
敢于背负自己理想的人,才能有机会成为别人理想中的人。
在80年代的体育迷心中,李琰是中国冰上运动的第一批金花。1988年2月,在加拿大卡尔加里举行的第十五届冬季奥运会表演赛上,她夺得女子短道速滑1000米的冠军,使中国国歌第一次在冬季奥运会上奏响。1992年,李琰又在阿尔贝维尔冬奥会获得女子500米短道速滑银牌,这是中国短道速滑第一枚奥运奖牌。
1994年李琰退役,进入东北财经大学国际金融系,四年后被分配到大连地税局。“这是很好的工作,安逸,却不适合我。”她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不在乎别人定义的成功是什么,为了心中的那一份未了的冰上余愿,毅然辞掉了工作,踏上了“漂泊”的教练之旅。
第一站斯洛伐克,虽是冰雪弱国,但对于教练这个职业的“初学者”李琰来说,是最佳的学校:没有任何障碍物的训练场,没有人围观审视,没有人评价对错,没有队员让你头疼,只有绝对的空间,让他们尽情进步。仅一年时间,她的能力就在欧洲引起了轰动。之后解救奥地利,更是坚定了李琰在冰坛的地位,去美国便是顺其自然的事。
在美国的三年,于李琰的一辈子,获益良多。刚开始,让美国队员接受一个新教练并不容易,尤其是一个亚洲女性。“他们个性很强,以自我为中心。但短道速度滑冰,是要求团队配合的。”队里的名将阿波罗,就是典型的“刺头”。“让他听话的最好方法,就是成绩。”2006年都灵冬奥会,阿波罗获得了男子500米金牌。事实证明了实力,再加上女儿的出生,即使在异国他乡,她的生活过得仍旧精彩。
就在一切都要幸福下去的时候,中国短道速滑队邀请李琰回国执教。曾经在采访中,她将这一选择归为一个简单的答案:“想在颁奖时唱国歌。”
再强大的人,内心总有一处是柔软的。在李琰的心中,便是对祖国的那份情结。
但一切并不如想象的那样简单,“情景剧”重新上演。在美国,李琰是外教;在中国,初来时,她似乎依然是个外教。体制、人际关系、地方与国家利益的博弈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未曾经历过且与信仰相悖的。在美国,一切简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中国,要处理方方面面的复杂关系,唯成绩论,压力巨大。
一回国,聚光灯直直地射向她,台下有无数看不清脸的观众,等着她的表演。舞得出色,就会有羡慕的掌声,稍有不慎,就会有嘘声和流言蜚语。
即使是八年后的今天,李琰仍旧没有完全被熏陶为本土教练。采访过程中,她会时不时地与团队的外教解释我们的谈话内容,出现频率最多的,是Chinese Style,好像一切她认为的不合理不自由,都可以这样解释。
很多人认为,李琰回国,目标或是理想,就是在祖国夺得奖牌,取得认同,但她却给出另一个答案。“我希望中国短道速滑队的优秀,可以传承下来。”不仅仅是优异的成绩,还有她一直强调的团结和精神。
“我们当时的条件不够,只是陪着韩国日本玩,居然超过了他们。”现在队里的小队员,李琰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她要求的不仅仅是成绩技术的提高,还有做人。“最基本的要求是有礼貌的,即使退役,也会是对社会有益的人。”
每年的访问中,总会有一个新星的名字从教练嘴里说出,去年是武大靖。这个90后的小男孩,在本赛季世界杯韩国站的比赛中,获得500米银牌和1000米金牌,成为中国男队的新晋领头羊。而今年,是范可新和韩天宇。
相处八年,李琰在这群孩子身上付出的时间和爱,远远地超出亲生女儿。“贝拉现在的梦想,就是我能退休。每天早上送她上学,下午接她回家。”她眼里的坚定渐渐被柔情所抹去,笑着说起她亏欠最多的人。
缺失了女儿的成长,是李琰最难过的事情。她接下来的打算,就是补偿。“如果没有意外,这将是我当‘后妈的最后50天。我会尽我自己的全力,把自己的队员带好,让他们真正体会到,在奥运会这么大的国际赛场上去竞争是多么快乐。”让团队中每个人都有所收获,是她在其职最后的心愿。
一晃夜幕已深,三里屯笔直的道路上,依旧路过着行色匆匆的行人,两侧照明的路灯,照着行车道上的拥堵,一眼望去,如同没有尽头。
李琰挥挥手告别,向远处走去。她知道这条路开到头,再转过一个弯,就是终点——她的家,那里有女儿丈夫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