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马之变

马慧娟

千姿百态的奇幻百魔洞、暗流密布的时光百鸟岩、神秘莫测的世界第三大天坑群、风光旖旎的长寿盘阳河，负氧离子含量极高的空气，营养成分齐全的各类素食……这，就是长寿之乡巴马的“利剑”，空气、水、阳光、磁场，还有良好的生活方式。

2013年，广西巴马又“火”了，不仅成为国人旅游度假一个很热的目的地，更成为一个绝症病人的聚居地，是国内除肿瘤医院外癌症患者密度最高的地区，前来朝拜的，还有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等各类病人和养生人群。就在这个过程中，巴马正经历着一次有史以来的巨变。

巴马的“井喷”发展

巴马之“火”的兴起，是被长寿点燃的。早在清朝嘉庆年间，嘉庆皇帝曾赋予当地一位142岁的瑶族老寿星一首七言绝句：“四朝雨露一身罩，烟霞养性同彭祖。道德传心向老聃，花甲再周衍无极。”彼时，巴马就以长寿出名。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的长寿纪录是131岁。

而巴马进入现代人的视野，是从1960年开始的，那年秋天，武汉医学院长寿科学研究所专家组专程到巴马考察，将“巴马长寿现象”公之于世。1982年，人民日报、新华社对巴马的报道引起国际权威媒体关注，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记者、医学专家慕名来到巴马。1991年11月1日在日本东京召开的国际自然医学会第13次会议上，巴马被命名为世界第五个长寿之乡；之后，随着养生观念的普及，这个昔日冷清的小县城开始大力发展“养生旅游”，逐渐摘掉了上世纪70年代就戴上的“贫困县”的帽子。

2003年11月，国际自然医学会授予巴马“世界长寿之乡”证书。而据第二次到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巴马百岁以上寿星占人口的比例居世界五个长寿区之首，24万人中有74位健康的百岁老人，每10万人中拥有30.8位百岁老人，更值得一提的是，目前，巴马的百岁老人已达78人之多，是世界唯一百岁人数量呈升势的长寿之乡。

随着媒体新一轮的轮番报道，巴马烧起的“火”，越来越旺，与前几次的“火”不同的是，巴马这次的“火”带来的改变是最大的。紧随“火”后的，是一组庞大的数字：2006年，巴马瑶族自治县接待的游客是10万人次，到2012年，这个数字上升至218万，2013年预计突破270万，8年，暴增了27倍。除此之外，巴马还容纳着一个巨大的“候鸟人”群，据当地旅游局统计，这个数字每年约为15万，远远超出当地原住居民的数量，他们每年短期租住或购房长住在甲篆乡的坡月村、坡纳屯、平安村和盘阳河流域，坚持不懈地寻求长寿密码，等待着生命奇迹，巴马的坡月村百魔屯，当地原住民为200多人，可“候鸟人”数量却是其几十倍。

“候鸟人”大多是绝症病人，罹患癌症、心血管疾病和糖尿病等，也有各种疑难杂症，有人处在放疗、化疗后的康复期，有人中途放弃了治疗，有人不愿手术，于是，他们一股脑地扑到每天都在诞生“康复神话”的巴马，寻找挽救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数百万游客和数十万“候鸟人”的涌入，不仅为当地带了猛增的旅游收入，也打破了巴马往日的平静，不可逆转的破坏也随之而来：河水被严重污染，山林被严重破坏，原有的房屋被一座座旅店公寓所代替，原住居民与外来人群的矛盾重重……

被改变的村庄

身材瘦削的钟尚枢，曾是深圳一名五金建材和地产商人，生意场中的长年操劳让他患了一身的病，以至虚弱到连楼梯也爬不上去。 2009年7月，在朋友介绍下，他来到巴马县坡月村百魔屯，当时，这个村子还是一处闭塞贫穷之地，雨天泥泞难行的土路两旁，是一排人畜混居、破旧低矮的土房，村中人家不到六十户，村中青壮年常年在外打工，村子里只有老人和幼童。

之所以会来这个贫困的村庄，就是因为这里有后来被“候鸟人”们奉为疗养圣地的百魔洞。钟尚枢也将他与百魔屯的相遇视为命运对他的垂青。这里宁静优美的自然风光不仅让他赏心悦目，也让他相信，生活于此身体必能康复，而当时这里正处于萌芽阶段的旅游产业，也让他嗅到了商机。于是，钟尚枢决定在当地投资建一栋养生公寓，除了自己能常年居住外，还能将多余的房屋用于出租乃至出售。

在承诺向每户人家提供十余万现金和一套三房一厅的公寓，并在28年后将建筑完整返还后，钟尚枢将百魔屯村民黄海根等四户人家的宅基地拿到手，盖起了自己的公寓。2011年上半年，公寓建成开业了，这座占地约400平方米，有14层高的楼房位于百魔屯长约百米的“商业街”上，毗邻盘阳河畔，步行至百魔洞只需要几分钟。

公寓盖成后，许多村民在公寓中干起了服务员的工作，黄海根的儿媳妇黄彩英也不例外，每个月能拿到1500元工资。在她看来，这比以前在外地打工强多了，现在能天天在家陪着女儿。对于这一改变，黄海根的父亲黄尚新说：“我们贫穷了很多年，是钟老板让我们过上了好的生活”。

但是，令钟尚枢没有想到的是，很快，自己的公寓还没盖好，百魔屯就迎来了越来越多的“候鸟人”，紧接着，很多投资者也来了，纷纷效仿他的合作模式，在百魔屯圈地建楼。时至今日，百魔屯几乎所有村民的宅基地都已被这样的楼房取代，商业街两侧的老旧房屋也早已不见踪影，这些动辄十余层高的楼房密集成片，像城中村一样混乱无序地盘踞于盘阳河一侧。它们通常悬挂着“养生公寓”之类的牌子，“候鸟人”们只要每月花上五六百元，就可以租到一间带厨房、卫生间的小房间，花上一千多元，就能住进提供酒店式服务的沿河公寓。而且，有很多“候鸟人”愿意花上几万至十几万的价钱，买一套拥有20年乃至更长时间使用权的公寓。

过去的百魔屯，想都不敢想自己有一天能变得这么“火”，可以容纳这么多外面来的人，而且，目前来看，这个容量似乎是“无限”的，几栋新的楼房正在加紧施工，装载着碎石、水泥的小型卡车不时在路中驶过，扬起阵阵灰尘。

不管是百魔屯，还是百魔屯的村民，原来的一切都变了。以至于外来的钟尚枢也开始发问，眼前优美的自然风光还能持续多久？我感觉危机已经到来，这里跟四年前已经有很大不同了。

“候鸟人”带来的生意经

每天清晨公鸡还没打鸣，“候鸟人”们便从高高矮矮的“养生公寓”里鱼贯而出，三三两两，拖着硕大的塑料空瓶，朝着百魔洞的老榕树进发，他们要去占位，争抢那百魔洞口老榕树下淌下的泉水，这被他们视为“神水”。盘阳河是巴马境内最大的河流，巴马全县的百岁老人中有60%是沿盘阳河两岸分布的。盘阳河发源于溶洞，在这一带喀斯特地貌发育的大量溶洞和石灰岩中间，五进五出，经过充分的矿化，使水里的矿物质含量很高。流过此处的盘阳河水PH值在8.3至8.5之间，属弱碱性水，水中富含有益于人体的微量元素。于是，抢水成了“候鸟人”们日程中的头等大事，不仅要抢，还要生喝，有人喝生水拉了肚子，还宽慰自己说是“排毒”。甚至还有住院不能前来的人，花几千元购买一吨巴马的水运回家饮用。街上小摊贩也趁机兜售，几十元一瓶，往往被抢购一空。

有的“候鸟人”出来还会带着小板凳，喝完水，他们就会聚在百魔洞口大口吸氧，或猿叫，或唱《南泥湾》，或打坐，或打太极，或搓麻打牌，或晒太阳，或绣花，或钓鱼，或游泳，或发呆，或喝尿，或四脚着地在山间小道狗爬，或睡在洞内的大石上采集天地灵气——他们相信，从洞穴里吹出的凉风是仙人之风，能改善健康状况。其实，那是因为巴马空气中的负离子含量高，每立方厘米在2000个至5000个，被称为“天然氧吧”，而几个长寿村空气中负离子高达每立方厘米3万个，然而在一般城市，这一数目是1000个至2000个左右，在室内就更少得可怜，连100个都不到。此外，许多人还热衷在洞内磁疗，一躺就是几小时，丝毫不顾旁人侧目。“候鸟人”们之所以会这样千姿百态，是基于癌细胞怕氧的理论。

“候鸟人”们的热烈追捧，带来的是百魔洞门票的大幅上涨，从早年的5元涨到70元，月票从80元涨到150元再涨到300元，还分单双号限行。同时，也引来了各路生意人，他们自称是上天派来拯救众生苦难的，讲着自己的独门养生哲学，也兜售着自己的各种产品。以致有人光脚在山坡上如狗般爬行，认为爬行中让内脏悬空，能从地气中汲取能量；有人找一棵倒下的树，每天练走独木桥，相信意念的集中可驱除病魔；因为在巴马的癌友中听说有人喝尿治疗癌症，丈夫为说服罹患卵巢癌的妻子尝试，不惜自己当场喝尿……

还有生意人开设的各种名目的健康讲座，提供从药物泡脚、中医按摩，到食疗在内的各种养生服务。随着巴马“世界长寿之乡”的名气逐渐大起来，长寿产业正在成为这个地区的经济支柱：从推出高端矿泉水，到打造各类长寿食品，再到以长寿为主题的旅游度假，慢慢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长寿产业链。就在2013年，当地政府还重点加强了对巴马境内外生产的标注“巴马”字样的长寿食品加工业的整治工作，主要包括：巴马香猪系列长寿食品、火麻系列、玉米锅巴系列、山茶油系列、礼品盒系列。

原本与世无争的生活氛围，也渐渐沾染上了不安分的重商气息。当地售卖的任何商品，一旦贴上“巴马”“长寿”的标签，便会立刻身价倍增。市集里，一瓶巴马矿泉水价钱是普通矿泉水的五到六倍，一小瓶火麻油卖到几百元。“巴马”、“百岁老人”等商标更是被疯狂抢注，在广西境内还频繁查处“巴马”特色商品的假冒侵权产品……

据了解，2009年起，一家广东公司在坡月村一带征收了千亩农田，现今正拟建造一片综合型养生度假基地，总投资上百亿元。另有当地人爆料，一家江苏公司将在巴马县西北部群山中修建一处大型养生项目，规划面积近6平方公里，用于建设五星级酒店、公寓群和商业街区，其房价将为每平方米1万元左右。

矛盾不断的巴马

站在盘阳河的源头的草丛中，钟尚枢指着不远处在百魔洞外一段宽阔河道中游泳的人说道：“他们还不知道这里的水已经被污染了。”在他身旁，百魔屯去年年底建成的唯一一座生活污水处理站不知何时已停止运作，一股散发着臭味的浑浊污水正从一旁不停流入盘阳河，经过水中的“候鸟人”后，流向平安村之类的众多下游村子。

有报道称，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引来了密集的人群，而地方政府在早年的管理缺失，导致了巴马山村的无序发展，其恶果已经开始出现。这些污水，全部来自百魔屯的酒店、公寓，都是游客汇集的地点。当这些建筑应“候鸟人”之需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时，配套的环保措施却并未齐头跟上。

“外地人来得太多太快了，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办……这挺麻烦的。”38岁的村主任黄英端，过去从未想到“环境保护”这个词会和巴马沾上边，并且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烦恼之源。 不只是河岸边，百魔洞也在变质，为了方便“候鸟人”和游客，一年前，洞内修建了一处公共厕所，但厕所下方用水泥浇筑的化粪池要很久才清理一次，污水有渗穿水泥、渗入地下水系统的危险。钟尚枢说，他的一位教授朋友已经从百魔洞附近的河水中检测到了超标的大肠杆菌。

由此，外来“候鸟人”与当地居民的矛盾越来越升级，最终导致了冲突的发生。2013年6月，盘阳河下游居民反对外地人在他们的饮水源盘阳河上游一带游泳、泡脚，在当地居民呼吁下，巴马县政府发布了禁止在百魔洞口一带取水、游泳的通知，但是此举引发“候鸟人”群的抗议，许多游客甚至推开执法人员，强行闯入河中打水、游泳，当地政府架设的防护网，也被“候鸟人”推倒。最终，在“候鸟人”的反抗下，政府禁令成了一纸空文，很多“候鸟人”依然日日在河中畅游。巴盘屯一位开宾馆的女村民就说，她不喜欢一些“候鸟人”反客为主的姿态。他们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城里人模样，抱怨这里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有些当地居民还对“候鸟人”大量前来导致的物价上涨感到不满。

“候鸟人”崔学东就认为，这个“族群”中的大多数人都“比较自我，自身健康是高于一切的问题”。他曾经在QQ群里组织过几次徒步健身运动，每次都有数十上百人参与，而当他号召进行捡垃圾的公益活动时，则应者寥寥。

随着问题频频出现，早期“候鸟人”的感觉也越来越不好。钟尚枢就感觉百魔屯的空气质量已明显不如两三年前好了，现在，他不像刚到时那样放心大胆地去打泉水来泡茶，而是用净化过的瓶装水取而代之。

面对质疑的行动

面对各种升级的矛盾、频频出现的污染问题以及外界对巴马的质疑，当地政府也加快了自己解决问题的行动。

2013年6月，在全区旅游发展大会上，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书记彭清华明确提出实施“旅游兴桂”战略，并将出台一系列政策措施，构建以桂林、北部湾、巴马为核心的国际旅游“金三角”。7月15日，自治区政府常务会也通过了《广西巴马盘阳河流域长寿养生健康产业发展规划》。

巴马县县委书记奉海峰也表示，作为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巴马依靠长寿养生资源，这几年经济取得了飞快发展。“今年年底到明年年初，巴马还会有更大的动作。”

而基础设施建设是目前巴马旅游发展中存在的最大问题，目前巴马辖区内的很多乡村，基础设施建设不到位，与巴马世界品牌极不相称，满足不了外来养生旅游人群的需求。旅游景点景区等方面的公共服务基础设施也处于欠缺的状态。

2013年9月，广西巴马长寿养生国际旅游区的发展规划纲要通过专家评审，标志着广西将重点打造“巴马特色长寿养生文化”，以吸引国际国内游客。从2014年起，巴马将围绕长寿养生产业的开发格局，实施巴马长寿养生国际旅游区基础设施大会战。在交通设施建设上，加快构建以“铁、公、机”（铁路、高速公路、航空）为主骨架，干线公路、景区专用道路为补充，高效便捷的现代旅游综合交通路网体系，西南地区甚至是东南亚地区的旅游交通中心。同时，实施乡村水、电、路、通讯“四到家”工程，确保景区实现水、电、路、网络全覆盖；建成巴马赐福湖旅游码头。

在保护生态环境设施方面，巴马提出，以建设生态巴马为目标，加强城乡环境综合整治以及城乡垃圾无害化项目建设，加强城乡污水与垃圾处理设施建设，推动巴马县城区污水收集系统管网完善工程，建立污水处理站与乡镇垃圾转运站，并加快盘阳河流域污水处理工程，进一步推进景区沿线风貌改造工程建设。

同时，巴马在旅游设施建设方面的步伐正在加快：构建具备多功能作用的巴马国际旅游集散中心、旅游信息服务中心、旅游标识系统以及星级酒店，进一步完善餐饮、住宿、娱乐等配套设施，形成功能齐全、方便快捷的旅游服务体系。陆续开展赐福湖景区旅游环境综合整治项、东山乡巴优屯瑶族特色村寨旅游等项目，完善旅游景区配套服务设施。在医疗卫生基础设施方面，加快建设国际性保健养生医院，满足当地居民和游客的医疗需求，并在巴马县城内建立公共卫生突发事件应急指挥中心。

巴马，这个昔日清幽僻静的小县城，近日正在经历着“野鸡变凤凰”的蜕变，在这个蜕变的过程中，它越来越失去原先神秘的面纱，而试图以一个新兴的生态旅游区的面目见人。她的变化，还在继续，她的忧虑，也已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