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蕾
康斯特布尔经常被拿来与透纳相互比较,其实这是没有什么必要的,将他们两个人相提并论的理由,或许只是他们相近的年龄,以及同为当时英国风景画改革先驱的身份。前者固然是巧合,后者也是后人追认,因为当时的康斯特布尔实在没有给英国画坛带来什么。稍加留意我们就可以发现,他们两个人不但艺术追求南辕北辙,人生的轨迹也是毫不相同的。透纳虽然出身并不高贵,但他是地道的城市居民,而康斯特布尔则是英国乡下的农民,并且他也从不向往城市生活。这从他父亲的“遗传”也能看到,他父亲偶尔因事去伦敦后,总是会回来抱怨那里的空气十分污浊。的确,工业革命初见成效,城市化带来的拥挤以及可怕的污染,使得伦敦这座雾都对于康斯特布尔这样的农民来说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虽然康斯特布尔后来终究还是来到了伦敦学习绘画,但是他并不热爱这个大城市,他在求学期间也经常到乡下写生,似乎只有郊野的泥土芬芳才能给他心中的安慰与手上的灵感。康斯特布尔有传统英国人的保守固执以及怀旧感伤情绪,他的名作《干草车》,其实也是对因为工业革命而逝去的美好往昔的一种纪念。乡村生活的淳朴和宁静经常被康斯特布尔画入他的作品里。
伦敦什么都有,却没有蔚蓝的天空和朵朵白云,而康斯特布尔恰恰认为,天空不仅仅是风景画的背景,更是风景的重要组成。他那著名的一系列《云的习作》显示出他是如何注重天空的表情。康斯特布尔在描绘天空的探索中的确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以至于1824年的法国沙龙上展出其《干草车》后,导致同样参展的德拉克罗瓦重新绘制了其名作《希阿岛的屠杀》的天空。有一些资料显示,康斯特布尔对于气象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事实上英国的近代风景画就是从绘制地形图发展而来的,这种对自然景致真实摹写的要求也是其自身的内在需要之一。同时康斯特布尔身为磨坊主儿子经常参与农事活动,或许这对于他对天气变化的关注也有着相当的影响。
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也不尽是坏事,至少有了更多人能够拿出钱来投资到艺术和艺术家身上。康斯特布尔在学画的过程中就不断受到了乡绅以及新兴的资产阶层的帮助。这些人同贵族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们都更务实,他们不相信仙境,而是同康斯特布尔一样更热爱美丽的大自然。相比于那些模仿洛兰风格的画家们笔下古希腊时代的断壁残垣,康斯特布尔描绘的萨福克郡更加美而真实。意大利大师那种概念化的风景,无法唤起他们对于正在快速崛起的大英帝国的热爱。
康斯特布尔的风格特色似乎很容易被概括为“朴实无华”的,其实他所追求的那种清新与湿润感并不仅仅是“朴实无华”而已。他对于前辈大师如洛兰和庚斯勃罗等虽也有着些许不满甚至反叛,但也始终保持着尊重,临摹雷斯达尔的铜版画更是几乎让他濒临破产。他在不同年代绘制的两幅《戴但姆谷地》都与洛兰的《海嘉与天使》颇为相似,而这幅作品曾经是康斯特布尔赞助人心爱的藏品。
如果只是模仿前人,康斯特布尔大概只会沦为他称之为追求“二手风景”的那些人。他在其晚年出版的《英国版画》的前言中提出艺术家有两种,一种是追随前辈的成就,最终形成模仿或选择性的艺术;另一种则是从大自然本身提取精华,发现未曾入画的自然本质,从而形成一种原创性的风格。显然他自己是属于第二种的。
然而就其创作手法而言,康斯特布尔走得甚至比他的思想更远。他把画架放到了大自然中,最初只是一些习作性质的作品或正式作品的草图,但是很快就发展成为直接在户外完成。康斯特布尔认为,绘画就是情感的一种表达,就是去感受。而这样一来他当然就希望能够留住那瞬间的美好,况且这种作画方式也让他能够更接近自然的真实。我们现在知道这种作画方式巨大的革命性意义,因为画家们意识到用自己的眼睛来作画,远比想当然的使用大师的格套更有意义和价值。康斯特布尔开启的这种创作与思考方式被后来的巴比松画派和印象派所继承和发展,莫奈和毕沙罗去英国时就曾向他请教,而塞尚晚年不厌其烦地画不同气候中的草垛,则与康斯特布尔的手法和主张如出一辙。除此之外,康斯特布尔创作观念中的自然主义、现实主义倾向更是远远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其影响也因而更为深远。
康斯特布尔之所以这样,为的是能够记录下最真实的自然,而且他清楚他要记录下的是他的家乡、他的英格兰。康斯特布尔曾在给好友的信中说,正是他童年生活的那片水土让他成为了画家,他对于英国自然风光的热爱是贯穿始终的。不同于当时许多风景画家热衷于去欧洲大陆旅行采风和临摹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作品,康斯特布尔一生也没有离开过英国的土地,因为给他以画家灵感的正是英国特有的温润潮湿气候造就的自然风光。事实上当后来有人请康斯特布尔去法国时,他也说:“我决不去看那个给威尔逊和洛兰的风景以灵感的生动景色。不,我是生来描绘我的亲爱的古老英国的”。
康斯特布尔一生少有远行,也许这片曾诞生了伟大的庚斯勃罗的故土就足够迷人了。但是他比他的前辈走的更远,他不再只是画那些能入画的风景,只是那些略经过修整的真实风景就已经足够了。他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不厌其烦的描绘,一生中反复作画的场景都是他熟悉的风景。康斯特布尔的儿子在1869年曾经接受采访谈及其父的《麦田》,他说:“……戴但姆有一个大一些的塔,而且位于画面以外的右边,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变了许多;左边的大树在几年前被砍倒了。”这种对于真实的追求所描绘出的风景,当然不是那些习惯于欣赏洛兰等人的人间仙境一般风景画的人所能接受的。即使是稍后主宰英国评论界的罗斯金,他虽然能对透纳的天才做出敏锐的反应,而对康斯特布尔却表示了不屑和漠视,认为他的作品不过是粗俗的。
康斯特布尔的艺术在他在世时似乎没有得到本国人民的喜爱,如果我们想到,他的作品所热情歌颂的正是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时,更会发觉其实这是件很讽刺的事情。不过好在是墙里开花墙外香,他的革命性的创造在激进的法国人那里找到了知音。席里柯和德拉克罗瓦这两位浪漫主义的领军人物都表示受到过康斯特布尔的影响。德拉克罗瓦在1823年11月9日的日记中记下了他观看康斯特布尔速写后感到很欣赏,而这时他的《希阿岛的屠杀》也正在构思中,次年的6月19日他再次看到了康斯特布尔的作品,这次仍然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在传统说法中,德拉克罗瓦将已经在沙龙挂出来的《希阿岛的屠杀》取下,在画廊中改画了天空与景物。这个故事如今看来其实缺乏足够的证据支持,可能只是由于他日记中的上述这类文字,以及他在致西尔维斯特的信中所说的“在我画《希阿岛的屠杀》的时候,康斯特布尔给了我非常深刻的印象”这样一些信息相互纠缠所造成的以讹传讹,并且这种艺术家的逸事也往往就是如此造成的。但是我们不可否认康斯特布尔对他们所造成的影响,例如德拉克罗瓦在日记中就记载了康斯特布尔使用不同的绿色来绘制田野,他独特的笔触运用也对浪漫主义画家们有着一定的影响。至于他所创造的独特的被称为“康斯特布尔的雪白”的技法更是经由巴比松画派一直传递至印象派手中。他对于色彩与光影的敏感甚至启发了19世纪末的法国艺术家在这方面的探索。
康斯特布尔的一生不像透纳那么成功,但是若论对后世持久的影响力和在美术史上的意义,则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走在了时代的前面,可惜他却来不及听到足够的喝彩。
【金 蕾,山东理工大学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