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2014-04-29 22:33史蒂文·米尔豪瑟孙仲旭
青年作家 2014年1期
关键词:蓝色月光

史蒂文·米尔豪瑟【美】 译 孙仲旭

我满十五岁的那年夏天,再也睡不着觉了。我可以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那里,像极了在睡觉,想象自己在酣睡,头歪到一旁,脖子皮肤下面有条筋凸现出来。然而我在想象中看着自己,对外部世界浑然不知,却还是能听到我那架电钟走动的微微颤音、阁楼里突然传来的咯吱一声(就像脚步声)、一种低沉的轰轰隆隆的声音,我知道那是远处的高速公路上过卡车的声音。我能感觉到我睡衣的领子碰到我的下巴。隔着颤抖的眼睑,我感觉夜色还黑得不够。我突然睁开眼睛,似乎想抓到我房间里的某个人,我会看到月光从拉闭的软式百页窗的边缘流泻进来。

我能够分辨出那盏落地灯的灯罩和弯曲的颈部,那盏灯就像一株垂着头的很大的黑色向日葵。一座书架旁边的地板上有张棋盘,上面洒了一道道月光,白方国王和黑象的一部分反着光。我的房间里充满了月光。我所渴望的黑暗,曾经荫护我的黑暗,己被推至墙角,毛绒绒的,一团团地待在那里。我的胸口感觉沉重,一种压迫的感觉——我想躲在黑暗中。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想象某个冬夜的黑色:雪覆盖着安静的街道,前廊上,碎冰机竖在那里,靠在上面因为冰棱而反光的黑色信箱上,电话线杆的横档和金属街道指示牌上,落了一行行的雪。透过眼睑,我总是能感觉夏天的月光在把黑暗往后推。

有天夜里,我在床上猛然坐了起来,把盖着的东西掀开了。我因为瞌睡而感到眼睛发疼。我再也受不了每天夜里像这样,该黑而不黑。我心情紧张地悄悄穿好衣服,因为我父母的房间就在我那两座书架的那边,然后摸索着走过走廊,进了外面的客厅。一一长道月光洒在沙发上。乐谱架上,我能看到上面有道道月光的德彪西《阿拉伯花式乐曲之二》乐谱上一串串黑色音符,乐谱是那天晚上我妈妈练琴时留在那里的。在样子像是贝壳的那个深深的烟灰缸里,放着我爸爸烟斗的斗钵,像块黑曜岩一样,幽幽反光。

到前门时,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就走进温暖的夏夜。

天空让我吃了一惊。它是那种深蓝色,巫师帽子的那种蓝色,彩色老电影中的夜空,旧拼图盒上所印瑞士乡间图片中的山间深湖颜色。我记得我爸爸从他的相机的皮袋子里取出一个银圈递给我,我接过来后,隔着深蓝色玻璃看到一个深蓝色的世界,颜色就是这个夜晚的颜色。我突然走出这座房子的阴影,走进月光的白色中。月亮是那样明亮,让我无法直视,似乎它是一颗夜里的太阳。刺眼的蓝色似乎是热的,然而不知为何,我想到一座放冰淇淋的冰柜里面闪闪发亮的厚霜,那是在一间我几乎想不起来的商店里看到的,冰棒、盒装冰淇淋的外面,有一层冰晶,冷空气就像是蒸汽。

我闻到了低潮的气息,想到去滩头那边,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因为我已经知道我要去哪儿,知道又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就在这个巫师蓝颜色的夜里,在这里,一切都被改变了。我经过附近的农场房屋时,看到了房顶又黑又清晰的烟囱阴影,电视天线干净利落、坚固地竖立在蓝色的夜空中。

很快,低矮的单层房屋过渡到小小的两层房屋,潮水的气味闻不到了。电话线影子清清楚楚地印在月光清洗过的街道上,就像弯弯曲曲的五线谱。一扇白晃晃的车库门上,显出一个篮球网倾斜、繁复的影子,让我想到童年时某年夏天我跟爸爸一起制作的木船模上的帆缆。我不明白这样一个夜晚,怎么会没有人出来,只有我一个人被夏夜的月亮从藏身处和沉重的心情中拉了出来?在一个开着门、里面没车的车库里,我看到了架子上的一罐罐油漆、钩子上吊着的一架梯子、折起来的草坪椅。在大叶枫树下,月光抖动着照过我的手。

哦,我知道在往哪儿走,又不想知道在往哪儿走。蓝色的暖风中,略有凉爽的感觉,略微带着草和树叶、丁香和新鲜焦油的气味。

到了镇中心,我抄近路穿过银行后面的停车场,穿过大街,然后继续往前走。

高速公路的桥下通道在望时,我看到卡车的上半部在深蓝色天空衬托下在高高的上方驶过,卡车下方是个颜色更深、更绿的世界,由混凝土墙和上方的混凝土路面所构建:这是个令人心动的世界,有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和关着门的房屋,一片绿色的阴暗,其中又亮着黄色的点点街灯、白色的点点月光。

我走过颤抖着的高高的行车道下面去镇上较老的那一带时,这处那处上面有写着粉笔字的黑墙,让我想到从地底下站起身的庞然大物,其肩膀上有着天堂的保龄球道。

到了桥下通道的另一边,我扫了一眼几乎全圆的月亮。它的一边有点模糊,另一边却那么硬、那么锐利,看上去似乎能把我的手割破。

我又往上看时,月亮被深绿色橡树叶子挡住了一部分。我走在到脖子那样高的树篱旁边高高的树下面。一个邮箱下面用一根棍子撑着,它的样子就像是一块面包。一条条光线斜射下来,就像是木板。

我拐上一条更暗的街道,过了一会儿,在一座离路边较远的大房子门口停了下来。

我因为鲜明的月亮和蓝色的月夜而滋生的想法突然清晰了:我会像个罪犯那样,绕过去进到后院。也许会有绳子做的秋千,也许她会从楼上的窗户那里看到我。我从未去她家看过她,从未跟她走路回家,我的感觉隐藏得太深,迷失在晦暗而弯曲的孔道中,以至于还做不到那样。我们在学校是朋友,然而我们的友谊从未延伸到校园之外。也许我可给她留下什么记号,说明我曾在夏夜走路过来,走进她的后院。

我经过前面院子里的一棵鹅掌楸树下,开始沿着房侧走过去。在一块黑色的窗玻璃那里,我突然看到自己的脸。我好像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声音,当我在房后走来走去,走进月光没遮没挡地照下来的地方时,看到四个女孩在玩球。

她们在明亮的月光下玩韦弗尔棒球,似乎那是夏天的一个白天。索妮娅在击球。另外三个女孩我也认识,全是我们班上的。投球的是玛西娅,先到一垒的是珍妮,伯妮丝在外围,离我只隔几步。在月光下,我从未见过她们那样穿衣服:牛仔裤、短裤、运动衫和男孩的衬衫,似乎她们打扮得要演出一部关于男孩的戏。伯妮丝戴了顶棒球帽,把一件夹克绑在腰间。在学校,她们穿的是到膝的裙子和熨得平整的衬衫、束皮带的浅色夏裙,这些女孩子扮的男孩让我兴奋,也让我感到不安,似乎我闯进了某种秘密仪式。索妮娅看到我笑了起来。“哎,看看这是谁来了。”她说,用的是稍微嘲笑的口吻,那种口吻一直让我小心翼翼,总是开开玩笑。“那个高个子陌生人是谁?”她把黄色的韦弗尔球棒搁在肩上,没有显得吃惊。“过来吧,别只是坐在那里,你可以接球啊。”她穿着一条半卷到腿肚处的牛仔裤、袖子推到肘部的一件松松垮垮的运动衫、未穿袜子的低帮运动鞋。她的头发让我吃了一惊:拢到后面露出了她的耳朵。我记得的是她褐中带金色的头发垂下来遮着半边脸。

她们这时都转身看,露出微笑,招手要我过去,我响亮地笑了一下,从从容容地走过去,一边用手指把头发往后拨了拨,手深深地插在蓝粗布裤子口袋里。

后来我就站在本垒后面,接球,叫投球或击球情况。那几个女孩对自己的比赛很认真。索妮娅和珍妮一队,玛西娅和伯妮丝一队。玛西娅会投出一种急速下坠的曲线球,但老是打到一个反扣着的馅饼盒一角。“击球不中?”索妮娅叫道,“狗屁!偏了一英里。干掉裁判!”她贴着脑袋长的耳朵上端让我看着不舒服。珍妮瞪着我,拳头撑在臀部。她穿着一件号码过大的男孩衬衫,比她的短裤还长,让她显得好像赤着身子,似乎她在内裤外面只罩了件衬衫一一她的古铜色皮肤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光,随着她小小的动作,她的金色马尾辫猛烈跳动。她跳动的乳房包在那件宽松衬衫里时隐时现,让我想到了毛线球。那几个女孩像男生一样挥棒、滑到纸盘充当的垒上、投球。她们喊着“嗨,嗨!”和“加油!”过了一会儿,她们让我玩,每人轮流当裁判。我们比赛时,我觉得那几个女孩没那么整饬了:玛西娅的伐木工衬衫只是有一部分还塞在牛仔裤里,珍妮的一络络头发垂在她汗浸浸的脸上,索妮娅的一个袖口箍带老是往下掉。玛西娅抄起一个滚地球,急转身扔给在二垒的我。索妮娅从一垒冲过来,突然开始滑垒——她坐在我脚边的草地上,撑着肘部身子往后仰,她的腿伸到我的脚两边,她牛仔裤裤袋上一颗铜铆钉微微反光,也能看到一小段拉链,一缕头发遮着一边的眉毛。她抬头瞪着我,喊了一声:“离安全还有一英里呢!”然后就疯狂地大笑起来。我觉得我胸口中有什么松动了,我爆发出一阵释放情绪的大笑,童年的笑,一直笑得肋骨生疼,泪水灼痛了我的眼睛——然后又是一阵阵欢声大笑,就在夏夜蓝色的天空下。

索妮娅站了起来,把运动衫滑下来的袖子又推过肘部,然后说:“喝点可乐怎么样?我差不多玩累了。”她用古铜色前臂抹了一下汗浸浸的前额。我们都跟着她走上后面的台阶进了月光照进来的厨房。“安静,大伙儿。”她往上翻了翻眼睛说,一边往杯子里放冰块,把嘶嘶作响、瓶子叮当作响的汽水往杯子里倒。其他几个女孩又拿着杯子回到外面,隔着打开的厨房窗户,我能听到她们在说话。索妮娅手一撑,让自己坐到盘子架旁边的台子上。我站在她对面,往后靠着冰箱。

我想问她是否她们总是在夜里打球,要么只是今天晚上是这样,在这个梦幻蓝的夜晚,冒险和揭示的夜晚——我匪夷所思地来此串门的夜晚,她还没问起这件事呢。我想听到她说蓝色的夜晚是旧拼图盒子上的颜色,世界是个蓝色的谜,说她躺在床上时,会想象我穿过夜晚来到她家的后院,但她只是坐在台子上,晃动着腿,喝着可乐,什么都没说。

一道不完整的月光照在盘子架上,然后一跌,清晰地照在台子下方的一扇门上,半路一拐照到油地毡上,最后停在阴影那里。

她坐在我对面,两只手放在台边的那道银色光带上,两条腿在月光中晃进晃出。她的膝盖并在一起,但是腿肚没有并在一起,一只脚半转向另一只。我能看到她的脚踝骨。她的牛仔裤裤脚厚厚地卷到了腿肚一半的位置,一边稍微比另一边要高一点。她的腿肚晃回去挨到台子然后再往前晃时,有一会儿变宽了。轻轻晃动,腿肚变宽又变窄,卷起来的裤脚,盘子架上橡胶制的肋档,纱门上方窗户的微微反光,所有这些在我眼里,都像夏夜月光一样神秘。这种月光让我穿过夜晚来到这间厨房,这里,月光在盘子架一头的餐具盒里的刀叉上闪着光,也在她晃来晃去的小腿肚上闪着光。

时不时的,索妮娅拿起她那个玻璃杯,头往后仰,把里面咔嗒作响的汽水喝一口。她咽下时,我能看到她的喉咙那一溜在动。我觉得尽管她只是坐在那里,却全身都在动:她的腿晃来晃去,她的喉咙在动,她的手从台上移动到杯子那里,然后又放回去,似乎有什么东西颤抖着从她体内释放出来,似乎她咽下了一片凉得刺激的月光,当时正在通过她的腿和指尖释放出来。

隔着纱窗,我能看到后面月光下的草地、草地上黄色的球棒,钉着木瓦的车库的一角,还有一片带点紫色的蓝色夜晚,我能听到玛西娅在声音不大地说话,驶过夜空的卡车模糊的隆隆声,还有一只昆虫在发出尖锐的咔咔响声。

我感觉像是中了魔,魔力来自厨房里的深蓝色、晃来晃去的腿肚、闪闪发光的餐具、油毡布上的月光、像是在延展的皮肤一样填满这个地方的寂静、某处传来的一声颤动,在这一切的魔力中,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心怀警惕。她的手抓着台子的边缘,她并在一起的膝盖下面,腿肚晃来晃去。她腰部往上的身体往前倾着,眼睛像黑色的月光一样闪着光,胳膊中有种紧张感,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胳膊也有这种紧张感,这种紧张感像水波一样,到了她的喉咙处,她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我说,我吃了一惊,也感到失望。

“哦,没什么。”她说着滑下台子。“一切,比如说你。”她走到纱门那里。“今晚到此为止吧,姐们儿。”她说着打开门。那三个女孩坐在台阶上。

玛西娅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慢慢伸出胳膊,身子住后弯;当那件伐木工衬衫贴紧她的身体时,她似乎正在把她的乳房抬向蓝色的天空、夏天的月亮。

后来很快地说了晚安,然后三个人全走讨苴坪,拐讨车座后面就看不到了。

“从这儿走,我的好人啊。”索妮娅说。她皱着眉,一只手指放在唇前,领着我从厨房走过黑黑的客厅,在那里,我看到铜器和玻璃的微弱反光——壁炉铲的边缘,一座灯的基座,电视屏幕的黑色玻璃。前门两边都有细细的玻璃条,她转动把手打开木门,推开木门扶着不让它关上,我看到她身后有段铺了地毯的楼梯,上方接到黑暗中。“英俊的骑士。”她说着假假地行了个小小的屈膝礼。“别了。”然后把我推到门外。我看到她扬起胳膊,感觉到她的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脸。她笑了一声,就关上了门。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我拿不准发生了什么事。在“别了”和那声笑之间,发生了一件不同的事,来自一个更高、隐藏得更好的世界,跟那个深蓝色厨房、闪闪发光的银餐具和晃动的腿、蓝色夏夜之谜有关的什么事。就好像在流泻下来的月光中,在一直在浸入东西里面的蓝白色的光线下面,融化了白日世界后,一种新的形体被释放出来了。

我在没开灯的前门处待了一下,似乎在等着它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一条林中小道,一块颤动的窗帘。后来我就沿着颜色有红有白的石板路离开了那座房子,扭过一次头看那些黑黑的窗户,然后转到高大的橡树和榆树下面的人行道上。

我的胸膛中有一种新的轻松感,似乎一种呼吸方面的障碍被消除了。这是个揭示性的夜晚,然而这时我看到夜晚的每一颗微粒与另一颗都是相等的。乐谱上月光照亮的一连串音符,放在草地上的那根黄色球棒,盘子架上每把刀准确的倾斜度,索妮娅晃进晃出月光的腿肚,玛西娅慢慢弓起来的背部,举向我脸庞的那只手,所有这些,都像一个古老国家的历史一样,是唯一的、不可重复。因为我本来是想在睡觉前走一下,却从我的房间走进第一个夏日夜晚,唯一的夏日夜晚。

在高高的树下,月光不紧不慢地洒下来,我能看到它从树叶间漏下来。整夜,月光都流泻在后院里,在烟囱和停车标志牌上,在电话线杆的横杆上,在用树根扣住的人行道上。它从树叶间漫漫漏下来,粘着温暖的空气,在树荫里形成一团团的月光。我能感觉到月光搁在我的手里。我感觉一阵疲劳感袭来,一种颤动着兴奋感的疲劳感。我有种感觉我在膨大。在树枝下,空气因为月光而变得越来越稠,我几乎无法走过去。我的脚似乎踩在像海绵般厚厚的空气上。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浮力,我低头看时,看到我是走在比人行道稍高一点的地方,我抬起脚,踩得更高。后来我开始爬上黏稠的月光和黑暗,时不时脚下滑一下,攀着树枝让自己往上,很快到了这棵树的树梢。出来了,看到了无遮无挡的月亮。上方浮着蓝色空气的黑色原野往四面八方延展。我低头看下面被月光照亮的树叶,看一盏路灯的顶端,看树叶下方的一束束月光斜斜的,就像白色的梯子。我在树上小心地走,轻轻迈步,往下陷得很深,然后又往上了一点,直到起了一阵微风。我感觉自己改变方向,进入夜晚的蓝色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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