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2014-04-29 00:44
艺术品鉴 2014年10期
关键词:书画家文人画书画

“在评论领域,是个乡愿丛生,狂狷难为的‘小时代。”作为在业内享有盛誉的艺术评论家,李起敏教授如此感叹。

在他看来,因为上上下下爱听歌德派的颂歌,对批评则变得神经质的敏感,这是久已形成的社会不自信的风气使然,想做犬儒都不容易。

六十年代研究文学,七十年代研究美术,八十年代之后研究音乐美学与古典艺术学和世界文化学,李起敏以近50年的时间志在打通艺术诸门类,故将多种艺术都视为专业。

而今,在“为书画家们的大作写过30万字的序言”后, 李起敏自称“对书画界算半个隐者”。这些年来他几乎淡出有关美术活动,而是苦苦地在读书,教书,更多时候是个沉思着的看客,从艺术史的角度冷静地作些观察。

金秋时节,《艺术品鉴》杂志有幸采访了李起敏教授,听他纵论当代中国的书画创作以及艺术发展,在敏锐深刻的观察之中,体会他对中国艺术发展的真知灼见。

浮在上面的是尘埃,沉在下面的是金子

:作为当代知名的艺术评论家,您如何看待当前中国的书画创作?

李起敏:其实,我不是什么评论家,充其量算个艺术鉴赏者,历史的观察者,书写者。当代没有真正的评论家或者批评家,因为处境很尴尬。前三十年所谓的批评家经常挥舞的是意识形态的棍子与帽子,只会给作者与作品帖标签;后三十年,又不幸沦为轿夫,为人抬轿子。棍子出乎政情,轿夫出乎人情,二者皆与评论与批评相去甚远。

因此,前后六十年来都没有出现合格的评论家,拉大旗做虎皮包着自己吓唬别人作韦陀状者有之;做宣读圣谕式太监状者有之;甘做喉舌传声筒背书者有之;云山雾罩故作高深不知所云者有之;不着边际郢书燕说者有之……评论家需要有深刻的理论为凭藉,而当代一个根本的标志在于谁也没有系统的理论建树,还称什么评论家?从邻家那里临时借来的理论尺度那不算尺度,正如借别人的鞋来穿一样。

就当前的书画创作来看,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一是令人欣慰的:书画普及,作者繁多,作品海量,书画大军后继有人,一派繁荣景象。再是,从现象看似乎意味着中国的文艺复兴即将到来,若深入研究,则是表面繁荣,五彩缤纷后面却不乏泛滥的泡沫。国人如果追求的是通过艺术而达到人格的完善,不做职业式预期,那真是国之幸事!如果天下汹汹,皆为利往,那真是国之不幸!

: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李起敏:君不见:大师无数,个个是江湖好汉,但不见堪称大师级的传世之作在哪儿?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请问哪个是货真价实的大师?我逐个人头点下去遗憾地发现:当代无大师;协会遍地,养活了一批混饭吃的闲人,不见对艺术发展有何关联。并由此导出文场的腐败,不学无术的官员摇身一变成为书画家,甚或取得支配地位;书画有成的画家一旦红袍加身,却再也迸发不出创造力;文场官场化的结果是催生了一批书画权贵。

君不见:粗制滥造,因循模仿者多,得传统精髓者凤毛麟角,君不见,五年一度的全国美展,已失去了应有的魅力与光彩,无论油画还是国画,被讽为一地鸡毛,使人眼前一亮,灵魂震颤或折节叹服者实在难觅。原因在于心躁气浮,心不在焉,而在适应市场与媚俗。书画家很难有人安心读书沉潜于文化浸润之中,去表达书画背后的神韵与意境,去体会艺术精神。

再是流行书风,流行画风如流行感冒一般传播,导致千人一面,无灵无魂,却自称新派。君不见:一旦形成所谓自己的风格(其实,多半不能称为风格,不过一种图式而已),就终生重复自己,如印刷品无异,却自负得不知天高地厚,牛逼哄哄,不可一世。 殊不知,几十年之后,人们会将其作品盖酱缸也未可知。

还有艺术资源的分配不公。那些布满全国的书画基地,那些出国深造的机会,那些权力投资的项目其受益者只是少数。且不说艺术作为工程项目去由权力机构经营是否有违艺术创作规律。书画家一旦成为权势和资本的附庸,占据书画系统的要津,对书画资源具有分配权和对学术活动具有主导权,造成艺术腐败的温床岂不可怕。

而被忽略的是那些民间默默耕耘的画家,他们很像当年的黄秋园,不求闻达,真正的希望却在他们那里,如林兆华所说的戏剧界一样:“国家剧院已经失去了活力”“希望在于年轻人自由结合的小团体里,他们很活跃。” 我也关注不被关注的默默无闻者,那些冰山之下深海的动荡,我一直认为:浮在上面的是尘埃,沉在下面的是金子。

当代艺术你欣赏不欣赏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你无法无视它的存在

:有韩国的评论家评论“中国的很多艺术家都很疯狂的丢了魂一样的追逐金钱、房子、名车,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中国艺术家这么喜欢钱的艺术家。”对此,您怎么看?中国当代美术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危险的边缘?

李起敏:我注意到了那个金兑庭先生对中国书画的批评,应该说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客观直觉,有他的眼力与内心深度。尽管有些判断并不准确,但他的态度是真诚的,少了国内一些批评家的伪饰与虚绕。被点名批评的书画家们,也不必懊恼,更不必怒气冲天,挨一闷棍,清醒一些不好吗?也为将来不挨历史的闷棍,别做出冷不防被强暴的小女人姿态。

固然中国书画领域生态情境中,弊端渐显,存在创造力衰弱。资源私利化、精神庸俗化。更为关键的问题在于:从长远看,会导致书画价值的“虚”化,雅文化的衰竭,俗文化的假化趋向日隆。书画作为艺术的本质功能所剩无几。反而成为利益集团的花瓶之可能性居大。

当然,他的有些见解也难免浮光掠影,比如有关文人画的议论。危机是有的,危险倒未必。因为如此一个大国书画界,总有自己的调适方法,从逆境中走出来。

:对于中国的当代艺术,有人认为,所谓的当代艺术不过是美国人、西方人的娱乐产物,不是从中国人自己血液里流淌出来的精神与生命,对此,您怎么看?对于北京798、宋庄等地的当代艺术,您有怎样的评价?

李起敏:首先应该明白艺术有古代、现代之分,艺术家有国别之属,可是艺术无国界!因为它是基于人性出发的,故只有艺术不可为伪。强调地域之别,不过是排他心理在作怪。难道任何一个民族只接受自己民族的艺术,而无视其他族群的创造就显得高尚吗?还是以意识形态为准划清界限?中华民族的心胸向来不那么小气。

至于中国的当代艺术你欣赏不欣赏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你无法无视它的存在。至于是不是从中国人自己血液里流淌出来的精神与生命,这说法本身就很玄乎,试问哪个是从你血液里流淌出来的呢?当然,中国现代艺术存在很多问题,比如先天不足,后天失怙。西方社会处于现代,而我们处于前现代,现代艺术在中国有些脱节,可是,它以它的社会批判精神建立了内在的联系。

像798与宋庄这些画家部落,是中国艺术走向多元的进步,为中国文化艺术向世界开放添了不少彩,不能不看到它们正能量的一面。但是,他们若不保持自身优势,不断地更新观念,保持旺盛的想象力创造力,生命能力,回归本土,干预社会,保持批判精神,就会与人生脱节,时代脱节,而归于寂灭。

要创造现代的文人画,从人到画必须脱胎换骨,凤凰涅槃

:在艺术评论家的身份之外,您还是一名知名的画家,从事当代文人画创作。有人认为,文人画是中国艺术的灵魂性存在,中国哲学的不可言传的思想与精神,统统反应在文人画的笔墨境界里。对此,您怎么看?如何评价当前中国的文人画创作?

李起敏:台湾学者谢里法曾说:吴昌硕是文人画庙堂里最后一炷香烟,到了齐白石已是强弩之末,而到了潘天寿只剩空架子了。不管其是否太武断,但至清末,这株孕育生长在田园牧歌时代的艺术之花,已经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老娘土,出路只有两条——要么努力焕发生命力以适应新土,要么式微。

文人画经过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至今毕竟翻篇了。我们现在要的是内在的继承,不是形象的复制;要的是精神的超越,不是停滞。同样是齐白石的学生,如楼师白者,那是外在的复述,不是创造;而李苦禅、李可染则既是继承,更是内在的发扬光大,不言自明。当代,早无传统意义中的文人,文人画精魂失联,剩下的只是艺术体裁样式。谁都可以依样画葫芦,本质上业经异化。若要创造现代的文人画,从人到画必须脱胎换骨,凤凰涅槃。首先,期待的是现代新文人的出现,环顾海内,画界至今没发现一个合格者。

文人画史上经历了实象、意象、心象三种类型,也一再追求意境、心境、灵境三种境界。无论怎样,其灵魂必以笔墨为载体,笔墨是沟通古代文人画与现代文人画的永恒的纽带。但是必须重构传统语言形态,构筑非现实的时空,而开拓出一种现代的、全新的审美境界。

:人以作品传,作品以人传,在中国古代、现代的书画“大师”中,你喜欢的有哪些?能否对他们的作品做一个简单的点评?在当代书画家中,您认为值得尊敬的人与作品有哪些?能否也为我们做一个简单的梳理和点评?(如吴冠中,陈丹青, 史国良等人的作品。)

李起敏:人以作品传,作品以人传,两种情况在艺术史上都不鲜见。而“苟非其人,虽工不贵”,尽管曾经是一种历史现象,却是一种偏见。他有三类情况,一是说达官贵人,常因其地位显赫,不管其质量如何,而其作品也跟着价值不菲。二是说其人人品低下,艺术再好,也无价值;三是,平民百姓作品再工,也贵不起来。

古代的书画家,我喜欢的太多,其中最喜欢的是梁楷,因为他的大写意风格和他的独立精神与操守,令我肃然起敬。大写意是文人画的极致,延伸到现代是傅抱石先生的山水画。其写意的痛快淋漓,画家创作过程的畅神澄怀,自达艺术之本质。

至于当代画家吴冠中,因为工作关系接触较多,也就较为熟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化部,中国画研究院等单位曾经筹划拍摄十几位老画家的影视片,认为吴先生较难接触,让我去为其撰写文字稿。方知晓他对一些传媒的不满与不屑,来自于拍摄好的东西审查通不过,白费功夫。吴先生的画有目共睹,不必饶舌,他的独特个性摆在那里。而他的一些文章观点常常引起争议也是常情。这倒凸显了他是个非常正直而纯粹的艺术家。他那些异见若不带偏见去看则非常可贵,众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我觉得书画界少了若干自称的大师无所谓,而少了吴冠中,则显得很寂寞。

陈丹青是我的同届同学,在78届油画研究生班里他们几个人中,他年龄最小,而造型、色彩感觉是最好的一个。基于此,才有《西藏组画》中对藏人神采、气场、氛围的微妙而生动刻画。在纽约多年一方面浸淫于西方艺术的多元多彩,一方面在木心的引导下恶补了他在文化上的欠缺。如今不但是一个眼界开阔的画家,更侧身于人文关怀与社会批判,捡回久已丢失的社会良心,弥补了书画功能的不足。

史国良同样是同届进入央美的同学,在国画研究班里他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他继承了黄胄先生的画风,又努力从师承中脱出来,自身经历了入世-出家—再回归的过程。后来多以宗教为题材是自然的。作为当代一个多产的画僧,无疑是出色的。我更期待他的宗教画能够进入灵境。

活跃在艺术市场的那些“收藏家”,艺术贩子居多

:随着当代书画市场的火爆,有些画家的创作速度开始加快,“画画等于画钱”,一些画家甚至一天可画几张甚至十几张,以至于对收藏者来说,选择当代书画家的作品就像“赌石”一样。您对当代书画艺术品的收藏市场怎么看?对收藏者有哪些建议?

李起敏:中国的当代艺术市场,形象地说是农民在赶集。又没有农民赶集那番纯真与素朴。中国当代还没多少真正的收藏家,古代有过。活跃在艺术市场的那些“收藏家”,艺术贩子居多。君不见一件作品拍出,不到半年又出现在拍卖场上,打的是短平快。市场的不成熟,导致误以为某人职位高,价位高,名头响就是好作品。不管艺术品位与质量,这是非常坑爹的。

另外,书画的商品化,刺激了商家的神经,催生了拍卖行与艺术产业的勃兴。为使书画成为纯然商品推波助澜,如今的拍卖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赝品充斥,鱼龙混杂,肆无忌惮。书画家一旦纯为商品而生产,弄虚作假再与艺术无缘。艺术的评价不能靠市场决定,价格贵贱不代表艺术质量的高低。这是因为市场价格会受到其他机制操作,不是完全根据艺术本身决定。常常与艺术家本人的商业才能、画廊与社会关系、收藏家的推动与一时的审美取向等等因素有关。

历史很漫长,要经过很多筛选和淘汰。一个艺术家一生画上千张作品,历史也要选择,优秀书画家的精品也不过几幅十几幅,不是一个画家画的所有作品都具有相同价值。试想如今,还有几个人如当年苏东坡那样“下笔做千秋之想”?

冀望当代书画能在一种宽松、宽容、宽厚的社会氛围里自由发展。书画家能够具有独立意志,自由思想

:作为一名知名的学者,您六十年代研究文学,七十年代研究美术,八十年代之后研究音乐美学与古典艺术学和世界文化学,在这三个领域,您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文学、美术、音乐三者之间,您是如何做到几个领域之间“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另外,您如何看待您艺术评论家、书画家、学者这三个身份?

李起敏:由于时代的际遇,工作的胁迫,我的治学过程漫长而曲折,如今七十岁了,还人在旅途,艰难跋涉,不得从苦海超脱。原因一是兴趣,二是学生的牵绊。我的博士研究生们做着不同的课题,在外校又开设不同的课程,作为导师自然不敢懈怠。因为文学、美术、音乐在我的学历和教历上都曾是我的专业,每一个专业都有无尽的宝藏,都使我得益匪浅。时间一长,也就浑然一体了。在潜意识中,有一种窥视全豹的愿望,不愿瞎子摸象误人子弟,愿意无限地扩展视野,哲学美学就成为统摄所有艺术门类的灵魂。于是发现,艺术无论古今中外,在最高成就者的境界上,存在人类共有的精神,它是普世的。故如您所言“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

说到评论家、书画家、学者这三个身份,都是些虚拟的概念,虽履其事,而不任其职,不享其名,一个教书匠而已。学者倒也名符其实——如果解作向学终老的人。

:结合您自己的创作实践和理论研究,您对中国当代书画艺术的发展趋势有怎样的看法?有哪些建议?

李起敏:我不相信任何预言,更不相信那些预言家。因为任何预言依据的都是当下的情景,一个人对当下的把握本来就有限,视角更难保持正确,由此而前瞻,其不确定性显而易见。

我只能冀望当代书画能在一种宽松、宽容、宽厚的社会氛围里自由发展。书画家能够具有独立意志,自由思想,如此,以国人的智慧,中国艺术走向世界前列将指日可待。我们不缺少人才,不缺少传统,不缺少智慧,更不缺少技术。但到底缺少什么?

庄子《田子方》的故事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技巧都是容易掌握的。但没有人可以摆脱环境而生存。当我们都面对恶劣环境的时候,就要看我们内心所酝酿的心境如何。当一个人的心境可以抵消外在恐惧的时候,这个人才成为真正的勇者,这个人的技巧才有发挥的空间。如果你的心境已经被环境挫败的时候,你做任何事情都将一事无成。

:您对《艺术品鉴》杂志有怎样的评价?对杂志的内容和未来发展上有什么建议?

李起敏:在这个信息爆炸、各种传媒多如牛毛的时代,我每天会检阅很多杂志,很喜欢这份《艺术品鉴》,自接触它以来,其雅文化的气质,美轮美奂的氛围,不拘一格的形式,清新的格调,开放的精神,丰富的集典藏类、艺术类、人文类共一炉的鉴古品今的内涵,奠定了它的存在价值。文化性、知识性、人文性、艺术性是杂志的生命力所在,也是维护一个杂志读者群的根本。我的建议是:希望内容再丰富一些,视野再广阔一些,会更受欢迎。

李起敏 (1944.10~)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现任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兼课讲学于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台湾艺术大学等。中国美协会员,中华全国美学学会会员,中国中国音乐美学学会会员,民革中央画院、文化部交流中心国韵书画院、中华爱国工程联合会常务理事,文化部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评审委员,《艺术源流大词典》、《北京美术志》主编。个人著作分别有《李起敏诗词选集》、《历朝花鸟咏物诗词选注》,《散文集》《李起敏书选集·杂画卷》《李起敏美学论文集》《序言集》等,并在《百家讲坛》开坛主讲《梅兰竹菊美学四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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