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龄 章谊
2014年3月21日《文艺报·经典作家之未名社篇》专刊上刊登的葛涛先生《未名社成员七封集外书信考释》一文中,有一封父亲曹靖华1946年9月18日写给鲁迅夫人许广平先生的信:
景兄:
潘德枫先生为中苏文协老同事,忠实可靠,奋力前进。拟将豫才先生事迹,写为短篇故事。在苏联有左琴科等所写之列宁故事,颇为读者所称道。在中国可为创举。现潘先生奋勇尝试,已成数篇,特为介绍,望兄费神赐教。
再叙,祝安!
弟 丹
九,十八
这封信未见收入父亲的《书信集》与《译著文集》,确是一封珍贵的“集外书信”。信中提到的潘德枫先生,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即与父亲同在中苏文化协会共事,抗战胜利后,又先后随协会由重庆迁往南京,故父亲在信中称之为“中苏文协老同事”。此信所述内容,父母生前未曾听他们提起过。潘先生较父亲年轻十来岁,根据父亲一贯鼓励、提携年轻人的做法,我们相信,当他得知潘先生欲仿效苏联作家左琴科的《列宁的故事》,依据鲁迅先生生平史实,编写一本《鲁迅先生的故事》的设想,也一定会热情鼓励他去大胆尝试,并向许广平先生推介的。然而,遗憾的是,随后时局逆转出乎他们预料,由于内战全面爆发,在“国统区”白色恐怖的严酷环境下,协会的日常工作早已无法进行,编写《鲁迅先生的故事》这样的良好意愿也只能付之东流。
然而,此信提到的左琴科的《列宁的故事》,却引起我们诸多回忆……
米哈伊尔·米哈伊诺维奇·左琴科1895年8月出生于乌克兰波尔塔瓦,父亲是一位画家,因而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1913年到彼得堡大学学习法律,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志愿入伍,在前线中毒气受伤。1918年加入红军,第二年因病复员,当过鞋匠、电话接线员、文书,1921年开始文学创作,曾是彼得堡“谢拉皮翁兄弟”文学社团成员之一。其作品体裁多样,有小品、杂文、剧作、小说、儿童故事、纪实文学等等,尤以短篇小说见长。他认为作家创作的主旨,是暴露现实生活中的现代庸俗主义。他承袭了果戈理、契诃夫讽刺、幽默的传统,善于从小市民阶层日常琐事中摄取素材,用百姓口头常说的机智、平和又俏皮的语言,对社会上的庸俗习气、官僚作风与市侩心理予以嘲讽。他刻画的人物多是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呼之欲出的。应当说,这些作品对涤荡当时社会上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弊病,还是有着积极意义与价值的。因而,他的作品曾受到高尔基的赞扬,法捷耶夫也曾将他与肖洛霍夫和费定并提,认为他们是“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为表彰左琴科的作品在社会上受到的热烈反响,1939年他被苏联政府授予红旗勋章。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43年他的长篇小说《日出之前》前半部发表后,立即遭到猛烈批判,这是他始料不及的。1946年他的短篇小说《猴子的奇遇》,通过从动物园跑出的一只长尾猴的遭遇,揭示战时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弊端。不料在列宁格勒文学刊物《星》上一发表,更是一下子捅破了天,立即受到主管意识形态的日丹诺夫的痛斥,说它是“野兽般仇恨苏维埃制度的有毒的作品”。这等于在政治上宣判了左琴科的死刑,他被开除出作家协会,停发稿酬,甚至吊销食品供应证。左琴科不仅从此从文坛上销声匿迹,连生活保障都成了问题。直到20世纪50年代“解冻时期”后,其过去未发表的作品才陆续出版,这时他已重病缠身,无法再提笔写作了。1958年7月病逝。他因之蒙难的那部长篇小说《日出之前》上下册,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得以面世……
左琴科不仅是以幽默、讽刺见长的著名作家,也是苏联儿童文学的倡导者与奠基人之一。他早年为初学写作的工人通讯员做的《我的创作经验》的报告中,主张作家必须学会写广大群众能看懂的作品,以引起和提高他们对文学的兴趣,因此就要写得明了、简短和尽可能质朴。他在1939年前后根据史料创作的《列宁的故事》,正是“用严肃的态度,朴实的语言,轻松明快的儿童文学的形式,质朴而自然地塑造了列宁的伟大形象,不单是儿童,成人读来也觉趣味盎然” (见父亲1942年写的《〈列宁的故事〉新版前记》)。父亲曹靖华正是《列宁的故事》的中译者。抗日战争期间,父亲根据周恩来同志的安排,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主编苏联反抗德国法西斯的文学作品。当他看到苏联报刊上发表的左琴科写的有关列宁的小故事,因为明快、简短、质朴,便也随手译出,发表在《中苏文化》《新华日报》《文艺阵地》等报刊上,并于1942年春由重庆生活书店结集出版了第一版《列宁的故事》。他从城里回乡下家中,也将这些译稿带回家中,那时彭龄四五岁年纪,跟母亲学习字等启蒙教育时,左琴科的这些有关列宁的小故事,自然也成了他的启蒙教材,他从小便知道列宁在监狱里面,如何用面包捏成小墨水壸,倒一点牛奶,用小钢笔头蘸着,在书页边上的空白处写理论著作。看守从牢门上的小窗口看见列宁在写东西——那是不许可的,推门进来,列宁收起笔头,不慌不忙地把“墨水壸”放进嘴里吃起来。看守吃惊地问:“你怎么把墨水壸吃掉了?!”列宁笑笑说:“哪有什么‘墨水壸?是你看花眼了……”待单行本《列宁的故事》出版后,它更成了彭龄须臾不离的伙伴,不仅从它认得许多字,也知道了许多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与道理。
当年在重庆,这本小书就颇受读者欢迎。我们想,潘德枫先生在重庆与父亲共事时,就看过这本书,并受它的启发,萌发尝试编撰《鲁迅先生的故事》的念头。到南京后,他得知父亲经常去上海和戈宝权、叶以群及三联书店等出版单位商议苏联文艺丛书的翻译与出版事宜,而且每次去时总要看望许广平先生,便向父亲提出尝试编撰《鲁迅先生的故事》的愿望,并想得到许广平先生和父亲的支持与协助,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当年,周恩来、董必武等中共驻渝联络处的同志自重庆回延安公干时,带去的图书与刊物中,也有左琴科的这本《列宁的故事》;《文艺报》发表的葛涛先生《未名社成员七封集外书信考释》一文中提及的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1946年出版的《列宁的故事》,也正是依据重庆版的这本书编辑或翻印的。这本书新中国成立前后多次再版,我们手头最新的版本是1980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由叶君健、严文井、陈伯吹、高士其、冰心等著名翻译家、儿童文学家、科普作家为顾问的《小学生文库》编委会编辑出版的。出版时,父亲又特意根据苏联作家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左琴科中短篇小说选》将译文作了修订。他在《新版后记》中说:“当年在苏联有许多作者依据同样的史实,写了不同的少年读物。而关于列宁的故事,在写法上,我以为左琴科的手笔是比较高明的。同样的史实,而艺术手腕之高明与否,对读者的感染力是大不相同的。希望读者不仅从伟大革命导师列宁的品德方面得到教益,且从文章的结构、表达上,也能得到一些启示……”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大多是通过中小学语文课本上选的《一件小事》《药》《故乡》《秋夜》《狂人日记》《藤野先生》《祥林嫂》《纪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等等鲁迅先生的著作,以及语文老师授课时讲述的背景材料,认识鲁迅先生和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而最近这些年,随着中小学语文课本一次次修订,鲁迅先生的文章被一次次删削,以致不少人忧虑:这样下去,再过些年,若问起鲁迅是谁,怕年轻人大都答不上来了……这或许是在作杞人之忧。但我们想,当年潘德枫先生想以苏联作家左琴科的《列宁的故事》为蓝本,尝试编撰一本《鲁迅先生的故事》,由于时局突变等原因未能实现,虽是憾事,但这一设想本身还是可取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我国众多鲁迅研究者中,倘哪位愿效仿左琴科编撰《列宁的故事》的手法,依据鲁迅先生的生平史实,“用严肃的态度,朴实的语言,轻松明快的儿童文学的形式”,来讲述鲁迅先生的故事,使更多的孩子通过一个个晓畅、生动,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了解到鲁迅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同样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