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不同于以往的移民小说,北美新移民小说在其文本中呈现了独特的“历史漂泊意识”,这蕴含了北美新移民作家对于大陆历史的思考,也反映了北美移民作家对于“历史”和“现实”的复杂态度。
关键词:北美新移民小说 历史 漂泊意识 查建英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中国出国的人数急剧增多,大批中国人移民海外。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海外移民者都被称为“新移民”。“北美新移民小说”指1970年以后,移民至北美的中国新移民作家创作的小说作品,这其中也包括港澳台地区移居国外人士的创作。由于移民作家的特殊经历,移民小说一出现就带有“漂泊意识”。这些移民作家离开故土家园,越过一个大洋,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身的漂泊”让移民者比一般人有更加强烈的书写欲望。而移民地不同的政治体质、不同的文化积淀、不同的语言环境等让移民者经历着“精神漂泊”。身心的双重漂泊让移民作家在小说文本中书写羁旅乡愁,也造就了移民小说中的“漂泊意识”。
与以往相比,新移民作家有着更为丰富的大陆背景,很多作家在移民之前都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相同的大陆经验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北美移民作家的集体记忆,当他们飞出大陆,来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西方世界,在历经文化冲击的同时,重新审视过去,对于过去的历史会有更多的思考,而这种思考带来的,是作家对于“历史”和“现实”的复杂感受,将这些感受融会于笔触,也往往变成了小说主人公肩头的“不可承受之重”,他们想要完全融入现实,却始终难以摆脱历史的的作用,当他们溯流而上,想要重新翻看历史,却发现历史已经荡然无存,于是便形成了小说中独特的“历史漂泊意识”,即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漂泊。
一、查建英小说中的“历史漂泊意识” 查建英(笔名:扎西多、小楂),1960年出生于北京,1982年前往美国留学,1987年回国,90年代再返回美国。与其他移民作家相比,查建英小说中的“历史漂泊”显得更为明显,她似乎着意于表现历史对于这些留学生的特殊作用,小说主人公大都来自中国大陆,并且经历了“文革”,与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精神联系,当他们来到美国,面对全新的一个世界,面对羁旅乡愁,他们的内心与过去隐匿的历史产生了精神遥感。在查建英的诸多小说中,惯见一种模式:小说主人公与现实世界貌合神离,于是企图触摸历史,却无意碰触内心伤痛,只好回到现实,却仍旧难以割舍历史维系,最终只得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漂泊。甚至是小说中的次要人物,大都也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这种历史的厚重感加之小说人物上,不仅使得查建英笔下的小说人物有纵向的立体感,也使得查建英的小说具有了浓重的“漂泊意识”。
《丛林下的冰河》是查建英的代表作,也是最能体现其“历史漂泊感”的小说。小说的开始就表现了“我”对于告别祖国、告别过去的急不可待。中国开放,“连大学文凭都没顾上拿”?譹?訛,“我”便匆匆飞往了美国,初到彼岸世界狂喜使得“我”觉得二十岁以前在大陆所做的所有事情,包括初恋,都是“平淡无奇,微不足道”。小说以主人公如释重的心理,完成了对于过去历史的短暂告别。此后,在陌生的西方世界,“我”也的确比其他留学生更加如鱼得水,甚至有了一个大男孩似的美国男友,捷夫。但小说描写了“我”和其他人之间似有若无的各种摩擦,还是透露了“我”对于现实的西方生活的某种不满,使这种不满昭然若揭的,便是我和捷夫突如其来的分手。在分手的前几个小时,“我”还计划着与捷夫共度甜蜜的复活节,捷夫则计划着带“我”去见父母,可就在去见父母的路上,“我”突然提出了分手。“我”形容这分手的决定是“滑翔到了一个潜伏已久的决定的边缘”,由此可见,虽然我和捷夫的相处很快乐和谐,但是我内心深处却隐藏着对于捷夫的疏离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捷夫代表的是完全现代的生活模式,是现实的西方世界,他对于中国过去的历史知之甚少,以至于我在偶然提到“文革”的时候,捷夫会“脸上一片茫然”,而“我”只好“不再开口”。甚至于捷夫自身也缺少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他在父母的庇佑下长大,家庭优渥,没有挫折,和一般的美国男孩一样喜欢“滚石”乐,这种缺失带来的轻松是最初吸引“我”的原因,却也是“我”最终离开捷夫的原因。最终,“我”以和捷夫分手的方式,告别了最初的梦想,而这“告别仪式”发生在复活节。耶稣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第三天复活,复活节由此而来。这是神秘的节日,同时包含了死生的两重含义。复活节,“我”与捷夫分手,告别了融入现实的尝试,复活了心中对于历史的难以割舍,开始了历史的追溯之旅,我回到了故乡,中国。
如果说美国男友捷夫代表的是现在、当下,那初恋中国男友D则代表着历史、过去。不同于捷夫,D作为和“我”一样在大陆长大,经历过相同的历史背景的青年,他的身上也凝结了深深的历史感。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样,也曾遭受了政治迫害,他自身是插队的知识分子。D畢生的理想,就是去大西北效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D也是理想主义的化身。所以,当我摒弃了“现在”,便决定沿着D曾经的步伐,去往大西北,去追溯历史,回到曾经失落的梦中。然而经过一趟旅程,目睹了旅途中的人事物,在还未找到D葬身的冰河之前,“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苦痛。“我”以“追梦人”的身份去往大西北,却发现自己最终像一个“梦游者”,小说中有一段“我”的独白:“现在我回来了,回到了D生活过的土地,却发现自己已经傻乎乎地被抛入了介于生者和死者之间的‘两不管地区,既不能像D那样死去,又不能像周围大多数人那样活着。也许,生存于‘两不管地区的人,是真正自由的人。不幸我却无法释然。D当年是为着一些‘切实的需要去了西北,可他最终却圆了自己的梦。如今我到底指望到西北去做什么呢?……倘若我曾有一个美丽的梦,一个本可在这片土地上开花结果的梦,它是不知不觉中悄然离去的。听到哪个寻回了失落的梦呢?我浸染在一股悲惨的绝望中了。”小说中“我”的这一句独白,便将“我”对于“现实”和“历史”的矛盾态度显示了出来,我无法在历史中找回失落的梦。我既不能像追随D一样追随历史的理想主义而去,也无法像周围人一样抛弃历史完全拥抱现实。于是我回到了美国,小说也进入了结尾,“这些梦竟如千年的古船,顽固地沉淀在潜意识层里,拒绝上升”,“我”始终无法摆脱历史,也无法拥抱现实,最终,这些历史的梦幻便沉淀在现实中,拒绝上升,而“我”,最终也成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漂泊者”。
《到美国去!到美国去!》是查建英另一篇颇具历史漂泊意识的小说。小说主人公伍珍几乎不断地向过去告别,却一次又一次地被过去拉回,最终她只得在历史和过去中不断拉扯,成为了历史和现实之间的“漂泊者”。前夫余宝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历史的化身,伍珍不止一次想要甩掉他,可是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以至于到了小说的末尾,伍珍经历了所有风云变幻之后,身心俱疲,她内心里想起的,还是余宝发,于是她找出了余宝发写给她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譺?訛。在现实世界里,伍珍从未真正抛弃余宝发所代表的历史,这种历史成为了她心灵的依靠。《到美国去!到美国去!》这篇小说还有颇具意味的开头和结尾,是小说的叙述者“我”与朋友的对话,通过这些对话,引出了伍珍的故事,最后当朋友讲完了伍珍的故事,他摘下墨镜,“我”却在朋友的瞳孔中“看到了我自己”,小说至此才完全结束。小说的结尾正是暗示了,伍珍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伍珍的命运,也就是“我”的命运,也是千千万万移民者的命运。伍珍对于历史的难以割舍和对于现实的难以融入,恰恰反映了那一代移民者对于历史和现实的态度,他们始终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摇摆、漂泊。
除了《丛林下的冰河》《到美国去!到美国去!》,查建英的其他几部小说也有着浓厚的历史漂泊意识。小说《芝加哥重逢》讲的是“我”在过去的暗恋对象小宁,以及现在的钦慕者杰瑟卡之间的选择故事。故友小宁来到“我”当下的生活地,芝加哥,于是“我”负责照顾小宁在芝加哥这几日的起居。两人回忆起了过去的时光,期间,“我”的学生,也是我现在的钦慕者杰瑟卡打来电话。从小说中“我”的心理描写中可以知道,“我”与杰瑟卡并非师生关系如此简单,还有一定的暧昧。就在这通电话之后,“我”陷入了一种选择,内心的独白则揭示了选择的结果——“她(指杰瑟卡)走不到我心的深处来。对我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也许她要花上半生,才可理解。……我心底的那个角落,是属于小宁的”?譻?訛。正当我鼓起勇气准备向小宁表明心意时,却被告之小宁在国内已经有了对象,于是我只好强颜欢笑,将话埋在心底。小说中,小宁象征着过去,杰瑟卡象征着现在,“我”对于小宁的难舍暗含着“我”对于历史的难舍,而“我”对杰瑟卡的排斥,暗含着“我”与现实的距离。当“我”决定重回历史、拥抱过去时,却发现已经回不去了,“我”的命运只能是在现实与过去之间摇摆,成为历史和现实之间的“漂泊者”。和查建英其他小说一样,《头版新闻人物》中充满了“过去”和“现在”的元素,但是不同于其他小说的“历史”总是和中国内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篇小说中的“历史”是一个叫库恩的美国犹太人带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库恩正是“我”的精神导师。小说的正是以库恩自杀这个头版新闻开始,在现实生活中激起一阵议论,也引发了我对于过去的回忆和思考。小说最后,“小城把这件新闻像口香糖似的嚼了好几天,终于嘬掉了所有的味儿,便一口啐出去”。当其他人将往事遗忘的时候,“我”却仍然难以忘记库恩、难以忘记过去,并在过去与现实之间产生了深刻的思索。小说《沈记快餐店》,更像是历史漂泊者们的集体聚会。张先生吹嘘着对于历史北平的遥远记忆,陈先生谈论着国共的往事,沈先生吟诵着古典的诗词……在这间美国大陆上的中餐馆里,每个人似乎都有着对于历史的无尽依恋,但是都只能在现实生活中遥望过去。他们之间的嬉笑争论,成了对于往事的集体缅怀,而这间小小中餐馆,也成了这些漂泊者暂时的港湾。
查建英的笔下充满了历史与现实的对峙、矛盾、和解。除了以上提到的这些小说人物,《献给罗莎和乔的安魂曲》中的“我”、罗莎;《往事离此一箭之遥》中的“我”;《飞》中的哥哥等,这些小说人物对于历史都有着难舍难分的情感,对于现实则充满着希冀和无奈的矛盾心理,成为了一个个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摇摆的漂泊者,这些都表明了查建英本人对于“历史”与“现实”的独特思考。
二、其他新移民小说文本中的“历史漂泊意识” 除了查建英的小说,其他新移民作家的笔下,也或多或少流露出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摇摆的漂泊意识。有些是作家着意表现,有些则是因为作家的独特经历使得他们本身具有了某种漂泊的气质,因而不自觉地将这种漂泊意识流露在所写的文本当中。
沈宁的《寻找童年》中,主人公刘莲芳在美留学期间决定回去国寻找自己的童年,探寻身世之谜。随着刘莲芳调查的步步深入,她记忆深处的迷雾也渐渐散开,对于童年的印象终于慢慢浮出水面。最终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的父亲是中干局副局长,被降到西北干部局,又被调回北京,最后在中干局湖里淹死。这一段历史的沉重让刘莲芳退却,她的内心有过挣扎,可是当她看到了童年时候的粗布棉被,看到了记忆深处一直不曾抹去的色彩,她还是义无反顾接受了自己的沉重历史。刘莲芳试图探寻历史真相,以此来为现实生活寻得某种精神依靠,却不想发现了一段沉痛的历史,在经历了犹豫无奈后,最终接纳了自己的过去,挑起这一副沉重的历史之担。凌波的《纸鹤》中的老兵用折纸鹤的方式忏悔历史,最终摆脱历史而不得,继续背负历史的罪孽在现实中漂泊,直至死亡。枫雨的《你不叫我哭》,是“我”回到中国、寻找过去的梦。文中“我”的初恋吴原成了过去的象征,寻找吴原,也成了“我”找寻过去的象征,最终我无功而返的结局透露着这种尝试失败之后的悲凉,以及在历史和现实中挣扎漂泊的无奈。《硅谷女娲》是美国新移民作家曾宁的一篇小说。小说从名字上就暗含了作者对于历史和现实的独特体悟:硅谷,高科技现代的象征,而女娲则是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在小说中,硅谷女娲指的是同一个人,是一个为了孩子忍辱负重从中国漂洋过海到硅谷的母亲,她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在她身上同样有历史逃不开印记。她在硅谷所做的一切忍辱负重都是为了在中国的孩子,而那个痴呆孩子恰就是女娲那一段乱伦的不堪历史的结果。这种历史漂泊意识到了刘荒田的《又见“芸娘”》中,便体现为两种观念的冲突,一种是“我”所代表的现代爱情观,另一种是陈伯母所代表的历史婚姻观念。陈伯母对于陈伯伯不忠的纵容,有着古代女人般的顺从,甚至在旁人,包括“我”,都看不下去的时候,陈伯母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对于陈伯母的婚姻观念的不解和质疑,其实也是现代观和历史观的冲突。而小说结尾对于陈伯伯、陈伯母的温馨描写,是对于这种不容置疑的现代观念的温柔反击,这使得原先的冲突大大缓解,作者的态度也从原先的“一边倒”变成了在现代观和历史观之间的犹豫和摇摆。宇秀的小说《永福里》从题记开始就充满了“历史味”,与其把它简单地看成移民作家的怀乡怀旧之作,我更愿意将其解读成作家试图用回忆过去生活模式的方式关照现实的生活模式,作者所尝试的,是在两种生活模式的摇摆和漂泊之间,寻得一个合适的位置,找到一条合适的出路。还有陈谦《一个红颜的故事》里的朱颜、融融,《热炒》里的琼、邵丹,《咸淡人生》中的刘欣和小纯等等。
北美新移民小说中的“漂泊者”有理想主义的过去,但岁月的流逝渐渐剥蚀了理想主义的色彩,他们有些向现实妥协;有些在尝试回到过去的过程中再次经历伤痛,只好接受了现实,在现实和历史中漂泊;还有一些则在回不去的历史和容不下的现在之间历经漂泊之苦,最后选择了死亡。北美新移民作家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意无意地将自身的经历融会其中,对历史和现实的复杂感悟也造就了新移民小说不同于以往移民小说,也不同于同时期其他小说类型的历史漂泊意识。个人的历史便可观照整个国家民族的历史,“漂泊者”的迷惘反映了那一代人对于国家过去历史的态度,更反映了那一代移民者对于大陆历史的思考,既想揭开历史的真相,可又怕触碰历史的伤痛,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想要现实的轻松,却始终难以摆脱历史的沉重。小说中的漂泊意识,揭示了那一代移民者,乃至那一代中国人纠结于历史和现实之间的漂泊心理。
?譹?訛 查建英:《丛林下的冰河》,《丛林下的冰河》,时代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7页。(以下有关该书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譺?訛 查建英:《到美国去!到美国去!》,《丛林下的冰河》,时代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58页。(以下有关该书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譻?訛 查建英:《芝加哥重逢》,《丛林下的冰河》,时代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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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黄田心,杭州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