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亨利·詹姆斯和F·S·菲兹杰拉德是美国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创作风格的典型代表作家,其创作特色的不同之处分别体现在心理描写及人物个性上。本文将从多重视角比较这两位作家的重要作品《黛西·米勒》和《东日的梦》中的女性角色,并通过分析人物个性与命运来探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女性意识在两部作品中的不同表现。
关键词:女性主义 现实主义 现代主义
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在美国文学中占据着重要地位。虽然这两个文学流派所体现的艺术风格不尽相同,但均表现出了美国男权社会下的女性意识。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和F·S·菲兹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1896-1940)作为两种不同创作风格的代表作家,其作品中女性角色的人物个性、心理特征及其命运却体现出相似之处,其原因可以追溯到美国特定的社会背景下作家的创作意图与其作品引发的深层思考。
美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始于19世纪晚期,并深受当时欧洲文学的影响,尤其受到了法国作家左拉的自然主义创作理念的启发,通过描绘真实的社会生活状况与自然环境真实自然地展现出人物个性,其中体现的女性主义倾向也极力强调“保持距离感”,以避免人物被理想化。历来被称为现实主义心理大师的作家亨利·詹姆斯,惯于从旁观者视角来勾画作品人物深层的、自然的、细腻的、并非夸张的心理活动。他的中短篇小说《黛西·米勒》(1878)体现了美国现实主义风格的典型特征,其中叙述者理性与客观的态度贯穿了整个情节。叙述者与小说主人公并无情感上的牵连,正因为如此,读者的心灵更易受到激发,进而与小说人物产生心理共鸣。
从20世纪20年代起,美国作家的创作风格逐渐转向了现代主义,此后20年间的文学发展进入了追求自由、向往和平,但又夹杂着深沉和忧郁气氛的“爵士时代”。以F·S·菲兹杰拉德为代表的作家在创作中充分表现了人们在战后对生活的认识和矛盾心理,其生活情感既充满着非现实的怀旧与梦幻情绪,也含有对苦闷生活的无奈、嘲讽以及“美国梦”破灭后的内心挣扎。尤其是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特征更是深受其影响,展现出与之前的现实主义的女性形象完全不同的人物心理特征。短篇小说《冬日的梦》是菲兹杰拉德的重要作品之一,同时也被视为另一部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缩影。这部作品的主题集中体现在男女主人公的心理对话上,即让人物的情感宣泄于虚幻的迷茫与残酷现实的徘徊之中。
值得指出的是,在詹姆斯的现实主义倾向与菲兹杰拉德的现代主义风格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内在联系,因为美国战后的社会背景致使作家从客观的现实描写转向了对人的生存困境的深刻表现。虽然两位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分别处于不同的时代,但是她们悲惨命运背后的社会原因却有着深层的联系,即不同时期的女性在男权社会中所遭受的孤立与偏见。本文拟从作品人物的个性分析入手,探讨两部作品中女性被物化与理想化之后呈现出的不同的女性意识,通过比较两位作家不同的艺术表现手法,勾勒出女性意识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的转变轨迹。
一、角色演绎
《黛西·米勒》是詹姆斯笔下为数不多的语言风格简洁清新的作品之一,一经发表,立刻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作家在表现他的“国际主题”的同时,以简洁优美的笔触刻画了一位淳朴、美丽、桀骜不驯的女性形象——黛西,并将其独立而率真的个性置于欧洲传统而守旧的社会氛围的映衬之下,既突出了主人公追求自由、热情洒脱的真实个性,也展示了个人面对传统势力所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
小说故事发生在淀积着深厚文化底蕴且社会等级森严的欧洲国家,旅居欧洲的美国青年温特伯恩对黛西一见钟情,深深被她清新的气质所吸引,然而由于深受所谓绅士文化熏陶,温特伯恩非但没有试图去理解黛西,反而以近乎窥视的眼光去“观察”黛西,最终他起初的不解演变成了具有轻蔑的偏见。通过他的一番“研究”,他认为黛西过于凡俗不值得他爱慕,而黛西对他所崇尚的上流生活嗤之以鼻则刺痛了他骄傲的“尊严”。最终,温特伯尔的冷酷无情又或是传统伦理的束缚导致了黛西的悲剧命运,作者隐喻黛西因感染罗马瘟疫而死,实则抨击了欧洲“虚伪”的紳士文明。虽然黛西“个人对抗伦理约束”的命运注定以悲剧方式收尾,但她极力挣脱传统束缚的内心斗争却呈现了有别于传统审美意识的女性形象,即具备勇于追求精神独立且敢于质疑教条价值观的品质。
F·S·菲兹杰拉德的作品《冬日的梦》承袭了先前的男性创作传统,仍以叙述者的第三视角出发,通过男主人公德克斯特的心理语言来间接展现女性角色裘迪琼斯的个性,同样的,这种由作者刻意保持的距离感给读者以揣测思考的空间。德克斯特怀揣着野心勃勃的梦想希望进入美国上流社会,而裘迪琼斯成为了其“美国梦”的完美化身。裘迪所代表的是较黛西米勒更为张扬洒脱、狐媚而充满霸气的新女性形象,她既是男性可切崇拜的“金梦”,也不幸成为了男性追逐的“猎物”。与德克斯特而言,裘迪所拥有和代表的一切即是他所向往的“闪亮发光的事物”。虽然随性的裘迪几次无情伤害了他,但他仍对裘迪充满着渴望,直至他成为纽约新贵并无意得知当年的“金女郎”裘迪已沦落为遭受酗酒丈夫家庭暴力的“凡妇”,听说裘迪已风华尽失、曾经的闪亮光环已“褪色”之时,他猛然发觉旧时“冬日的梦”已完全破灭,并遭受了自我幻灭的打击。
两部作品中的角色黛西和裘迪有着很多相似之处,她们都是年轻貌美的美国女性,具有独立叛逆并力图追求精神自由的个性,既受到男性的追捧,也受到社会的偏见与排斥,最终她们的命运又有着相似的悲剧色彩。值得一提的是,F·S·菲兹杰拉德生前对前辈大师亨利·詹姆斯非常崇拜,《冬日的梦》被西方学者看作是现代主义版的《黛西米勒》,甚至有学者揣测菲兹杰拉德构思《冬日的梦》的用意在引发读者透过“爵士时代”的现代主义来重温《黛西米勒》,以体现社会背景变化下愈发强烈的女权主义意识。
二、女性物化与理想化
两部作品中的女主角分别是以男主人公温特伯恩和德克斯特的角度来被间接呈现给读者的,黛西被描述为“令人惊叹的美丽”,而裘迪被认为具有“摄魂的美貌”,然而男主人公对她们美貌的欣赏却有不同之处。黛西在温特伯恩眼中被物化(Objectification),而裘迪则被德克斯特理想化(Idealization)。而后者的理想化从某种角度来讲,又是一种隐形的物化。
温特伯恩始终以居高临下的眼光审视黛西,而他对其细节包括肤色、面庞和衣饰的入迷观察近乎病态,他将女性看作是“美丽的玩物”。黛西的形象被圈禁在温特伯恩自持的“道德观念”的框架之中,温特伯恩将黛西看作是一名“coquette”,即风流女子,并在她的眼神中寻找此类女子应流露出的“嘲弄和讽刺”,但他同时认为黛西会最终恪守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并且回归她应当充当的社会角色,即一个顺从的玩偶。一方面,温特伯恩不断地批判黛西的行为作风并认为她过于凡俗;另一方面,他仍然追求着她并且对她的其他爱慕者心生妒恨。这种矛盾情绪体现了亨利·詹姆斯作品中的心理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从而更为加深了作品的批判意识。
德克斯特则以仰视膜拜的眼光看待裘迪,“他密切地注视着她……在她那双高贵而略带忧郁的眼神映衬下,她的双唇生动地诠释出了那充满激情与生机的生活,呈现出了一种完美的平衡”。她的美在叙述者看来是“ungodliness”,即不食人间烟火之意,男主角德克斯特则不仅沉醉于她的美貌,而是将她无限理想化,使她成为所有男性在“爵士时代”美国“淘金梦”的精神寄托,继而也是题目“冬日的梦”的隐喻。当得知裘迪沦落为“凡妇”,德克斯特非但流露出同情,而是为丧失虚幻的寄托而惋惜,“文学的厌女症总是把女性的反抗描绘成可怕的悲剧。”最终裘迪的悲剧更是作者以现代主义手法对男权社会中扭曲心理的揭露及对虚伪的上流物质社会的鞭挞。
黛西之死与裘迪的沦丧分别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女性物化和现代主义的女性理想化,后者体现了在男权社会背景变化的影响下,之前毫无掩饰的女性物化也随之衍生至了另一个极端。现实主义的女性物化是野蛮且毫无遮掩的,即男性将女性看作为顺从的“玩偶”,而玩偶是不具备生命和感情的,仅仅是男人生活中的附属品。温特伯尔对黛西的偏见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德克斯特对裘迪的物化则演变成了理想化,他将裘迪看作是他野心勃勃追求的生活的象征,而他的梦本身是虚幻的,所以他心中的裘迪也是不真实的,但无论物化或理想化,两者悲剧的本质却未改变,只不过戴上了“文明”的面具。
三、象征手法和唯美勾勒
在《黛西米勒》中,作家使用了象征(Symbolism)手法描绘人物的个性并暗示最终的情节收尾。黛西的名字“Daisy”原指菊花,菊花开放于春季而枯死于冬季,其清新可爱的美代表黛西自由洒脱的个性。温特伯恩的名字“Winterborne”含有“生在寒冬”之意,冬日的寒冷与死亡气息则与温特伯恩冷酷而僵化的个性相符,菊花在冬季必将枯死,而黛西也无法在充满偏见的社会中生存下去。
此外,这部小说的英文原名为“Daisy Miller—A Study”,即可译为《黛西米勒—— 一个研究》,作者命题时也采用了象征手法,题目中的“研究”可指代男主人公温特伯恩对黛西的研究,可指代叙述者对男主人公的研究,也可喻为是作者对旅居欧洲的美国上流人群的研究以及对矛盾对立的不同人物个性的研究,甚至也暗指对助长社会偏见的时代背景的研究。
与亨利·詹姆斯的象征手法不同,菲兹杰拉德在《冬日的梦》中展现了唯美色彩(Aestheticism)。唯美主义曾属爱尔兰剧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倡导“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流派。裘迪被叙述者比作是“蝴蝶的翅膀”,而被德克斯特看作是“闪亮的事物”,这两种比喻都无疑代表着脆弱而短暂的美,由此作者意在表明弥留在某一时刻对美好的感受是永久的,但美好本身则是转瞬即逝的,故而冬日的梦随着裘迪的沦丧而破灭,而小说的结尾以唯美主义的风格展现了作者本人内心的怀旧情绪。
四、小结——女性反抗意识的觉醒
在西方文学中有这样的说法,没有任何事物之美可以超越一位年轻美丽女子的死亡,而黛西米勒之死也正不幸地证明了这一点。她展现了美国女性独立洒脱的个性,而这种个性注定了她将无法融入欧洲守旧的社会氛围,也注定了她与男主角在本质个性上的尖锐冲突以及被社会边缘化的结果,她因感染“罗马瘟疫”而死似乎也并不出乎人之所料。罗马瘟疫在现实欧洲社会中的确发生过,而作者运用真实事件有着多重意义。首先,作者意在强调黛西悲剧不仅是个例,与黛西一样追求精神独立的同时代女性也遭受了摧残,而其真实性不比“罗马瘟疫”;其次,其意暗示真正造成黛西死亡的并非瘟疫,而是如同瘟疫般可怕的社会偏见,这种偏见来自像温特伯尔及其周围持传统男权意识的人群,并暗指他们的思想已被守旧观念所僵化;最后,黛西的悲剧能唤起同时代读者的同情与共鸣,从而更为体现作品的批判风格并突出逐渐觉醒的女性意识。黛西也曾试图挽救自己被边缘化的处境,然而几次尝试却将她与周遭环境更为对立起来,而这又反之促使她意识到自己真正崇尚的女性精神,她最后的死亡既是女性的时代悲剧,也是她面对偏见与排挤做出的无声反抗,此处作者似乎在强调,只有死亡才是黛西维护自身价值观的最终手段。
与黛西的无言反抗相比,裘迪则用另一种方式还击了男性对女性理想化的囚禁,如果说前者是用其生命来反抗社会偏见,那么后者则通过粉碎男性寄予的虚幻梦境来解脱时代对女性的禁锢。黛西之死似乎是注定的悲剧,而裘迪的沦丧则出乎读者所料,她最终失去了之前一切“闪亮”的特质,不再拥有美貌、自信、金钱与追求者,而是受到酗酒丈夫的粗暴对待。然而她的不幸似乎又是她自愿做出的選择,如果她对德克斯特而言是“闪亮的事物”,她也是其他追求者的“金梦”,而她对谎言与虚假深恶痛绝,所以她宁愿选择被社会抛弃也不愿成为男性膜拜的虚幻梦想,她的抉择似乎是在控诉,物质世界寄予人们的梦想是虚无而可悲的,而男权意识形态中的怀旧情绪实则是对女性的另一种操控欲,这不仅将导致女性的悲剧,也注定使粉碎男性“冬日的梦”。小说的结尾极具现代主义风格,它是现实主义的延伸,即在残酷的真实生活之上体现出了精神世界的幻灭。
最后,黛西与裘迪的不幸均源于她们在男权社会中的孤立角色,不论是被物化或是理想化,两者的边缘境地都体现出周遭人群对她们带有偏见的解读。黛西与裘迪分别通过不同的方式反抗社会对她们的偏见与排斥,前者是通过牺牲生命做出无声的抗击,后者则是通过追求独立的精神来解脱禁锢。不论是“菊花”般的清新可爱之美还是“蝴蝶翅膀”般魅惑的美均是极具女性娇柔特征的,较之不同的是前者是短暂的,而后者是虚幻的。处于不同时代的亨利·詹姆斯和F·S·菲兹杰拉德都通过突出女性柔美的外在而突出她们刚强独立的内在。通过分析两部作品的描写手法和角度,读者可看到女性可悲的角色并未随着在社会进步的步伐而改变,然而从作品中人物反应的心理特征变化,仍可感受到女性意识的增强以及女性内心深处渴望独立自由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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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聂羽西,硕士,西安外国语大学艺术学院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新媒体文化。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