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的土地?

2014-04-29 00:44大侠
大学生 2014年12期
关键词:大嗓门口粮大伙

在跟着书记拉尺丈量土地之前,大侠从不知道什么是“人地矛盾”。当情绪激昂的村民围在村委会要个说法的时候,人地矛盾再次迎面扑来。大侠为此集中学习了一系列文件、请教专家,结果还是理不出头绪。随着经济发展,北京周边地区农村的人地矛盾呈现了新的时代特点,大侠在时时交织的困惑与无力感中,深刻体会了基层妥善解决人地问题的重要性。

事态的发展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迅猛。从最初的三五个村民,到那天上午,村委会的小院里齐刷刷站满了人,足足有三五十个还要多。我在平日暂住的小屋,坐立不安。村书记和其他干部都避而不见,村民在此坐等不散,我既不敢贸然开门出去支应,又不甘心一直当个逃兵。在那一种坐立不安的状态当中,我才清楚地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这个村官,也已经置身在这个村子潜藏着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了。

事情的起因只是一个月前,三五个村民陆续来到村委会,要求给新出生的孩子“讨个口粮”。村子里的土地自八十年代确权确利以来,就没再动过。当初经过各生产队村民代表的决议,本着“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的原则,将原有土地进行了分配,大伙也都举手同意了,各家手里也都有一个凭证。

讨个口粮

“与时俱进你们懂么?以群众的利益为重你们知道吗?”

“还大学生呢?群众路线教育你怎么学的呀你?”

那一天,当我问她们为何时隔几十年还说这事,当初的凭证不再作数吗?来的几个村民七嘴八舌这么答复我。

带头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姐,皮肤黝黑嗓门奇大,用村民的话说,她一张嘴那就是“要干架”的节奏。不管走到哪儿,她都带着个三岁半的小孙子,在强势奶奶的恐吓下,小孩看上去有点木,怕生,从不敢离开他奶奶半步。

那天来的只是三个妇女,书记在忙别的事儿说好次日下午来商讨。

第二天,来了八个。又是清一色的娘子军,不用别人张罗,自己找到会场的椅子坐下,沏好茶倒好水,丝毫不客气。

“怎么着,大队这东西不是老百姓钱啊?凭什么他们能坐能喝,噢,咱就不成了,自己解决,羊毛出在羊身上。该喝喝。”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大嗓门这样吆喝大家。

十来分钟,书记到了。

大嗓门坐在会场靠里面的位置,看到书记进来,她第一个站起身,伸着腰给书记点了根烟,坐下以后,自己也顺了一根。

“大彪子,说说呗,准备怎么打发我们呀?”顺着吐出的第一个烟圈,大嗓门开始问话了。

“你们想怎么着?”

“没想怎么着,我们就一帮穷苦老百姓,给我们孩子讨饭来了。大伙,是不是你们说?”这话说得有点心酸,大伙应和着也跟着酸。

“揭不开锅了?好办呀,上我们家去。”彪哥大概是从这话里听出了来者不善的意味,努力调节气氛。

八个妇女在大嗓门的带领下,乐。看来彪哥这招管用。

“你当你娶姨太太呢,这帮人,你养活得起么你?”此言一出,八个妇女笑得前仰后合,有几个挤眉弄眼的,不知道在传递怎样的信息。

彪哥也乐,用那种我不太能懂的讯息,回应着她们。不管怎么样,情绪总算是缓和下来了。

“行了,说正经事,有没有个明白人,代表大伙说个话。”

“土地集体承包以后,我们手头不是没地种了么都,完了每年呢小队按照当年确权确利的参照,给各户发点口粮钱,我们呢就是想说,发的钱这些年都没有我们小孩的,我们当中最大的小孩子都已经8岁了,8年没饭吃,彪子,谁家没小孩啊,农民,没地没口粮,你让怎么活啊?”发言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姐,脖子有点歪,但口齿清楚。

“每年发你们每个人多少钱?”

“过年发600,平时过节什么的偶尔也给点,加上发的东西,差不多能领个1000块钱吧。”

“当初确权确利的时候,你们都同意说,死了的人照样给地给粮,活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吧?”彪哥没有顺着这个话往下说,又把话题拉回到了从前。

“根本就没道理,死人,吃什么吃,噢,死人有饭,你让活人饿死啊?”

“就是……”

七七八八,又炸开了锅。

“不同意,你们现在到这闹,你们当时干嘛去了?”

一个年纪略长的大姐急了“好么,当时是少数服从多数,恰好那年,家里死人的代表多,他家死人多分粮,她肯定都举手啊,就这么着,连滚带爬的,就这么定了,这么些年没改过。”众人纷纷表示,当时的决议并不能体现公平原则,村民代表也并不能代表全体村民的意见,而只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罢了。

彪哥笑而不语继续问:“你们队到底有多少地,你们知道吗?”

“约摸着有个大概,到底是多少,这么些年谁也没量过了。”

“你们小队,像你们一样这个情况的,还有没有别人?”

“肯定有,一吆喝全来。谁家没小孩啊,是不是,况且现在没有的,以后也都会有啊。我们不是说跟你翻旧账,就说,应该公平点,从今往后你给我们小孩发口粮就成了。”

这会没开太久,最后,彪哥做出个决定,带着这帮妇女去拉地,也就是用百米绳丈量出生产队集体承包的土地面积。

“大伙,我出个主意你们看成不成,首先呢,到底你们队有多少地,我带你们量去,心里有个数,完了我的意思是,看能不能有多出来的,分发给各家孩子。你们没意见吧?”

八个女人异口同声:“行,没意见。”

“明天上午八点半,东边地里,你们等着我,工具我带,左邻右舍你们去宣传一下子,有愿意来的,欢迎。”彪哥站起身,发出结束会议的讯号。

丈量土地

这一天八点半,昔日安静的麦子地变得异常热闹,目测大概有二三十人,骑着电动三轮车,有载着孩子的,有拉着卖剩下的果蔬的,都聚集在一起,有说有笑。她们聚在一起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状态,仿佛即将开展的是一场关于土地的革命。

仍旧是清一色的娘子军,我问一个年岁大一点的阿姨,男人都去哪儿了?阿姨说:“男人大多抹不开面儿,觉得不值当。”

她们中有人拿着榔头,有人带了些木头桩子,参差不齐,厚度差不多十厘米左右。问干吗用的?答:“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有用着呢。”

百米绳只够量到一百米的距离,在更换下一个一百米的时候,需要在地里订一个木头桩子,最后通过数桩子的数量来计算面积。

我们这个村子,底下分了四个生产队,各自管理自己的村民和土地。生产队也是在当年响应国家“土地集体耕种”的号召下,收回了各家各户的土地,集体劳作,收割,分配农产品。后来又在土地集约化管理的号召下,将集体土地转租给了需要承包的个人,他们中包括种植大棚的,开发农家乐的,种果树的等等。

村民一边丈量着自己的土地,一边望着被修剪整齐规划干净的一处处院落和大棚、场院,唏嘘不已。

“你们瞅瞅,不是农田地不让盖房不让住人么?这还少,还不照样盖,照样住?”

“嘿,那规定都是给穷鬼制定的,你住反正肯定不行,哈哈,我也不行,咱都不行。” 这点自嘲成了彼此平衡心境的最佳调剂,又或者,大家只好比比身边的人,发现都一样,也就没什么了。

我问:“你们都不知道你们的土地租给什么人,干什么用,是么?平时也都不来这里么?”

“不来,多少年了,从来都是他们(生产队长)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也不懂,也不让我们进去看,我们哪儿知道啊?”

这时候,我们走到一块最大的农业用地里,这园子现在被一个农产品公司承包了,大面积种植大棚蔬菜,却依然在翻建,土地被翻腾得乱七八糟,周围垃圾丛生,还没来得及清理,偶尔伫立着发电站加进来的电线杆,十米见方的地方被围栏围上了。

“你们记得么,这可是咱们村最好的一块地,当年。”

“可不是么,哎........你们看,那电线杆子那儿那个坟头,埋着的是彪子他妈。”

本想问问这块地为什么是“好地”,无奈,她们跳跃性思维瞬间把视线带到了前面的坟头。

我也是来到这个地方才发现,村民去世之后,没有墓园,路边或者某块空地的边缘地带,就成了他们最后的安息之处。所以,到这边的地里,大大小小的坟头,不计其数。他们没有整齐的规划,呈点状无规则分布。此前,我也听人说过,修路或者盖房的时候,一不小心,路边的坟就被挖没了,赔点钱,也就过去了,无足挂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钱几乎可以摆平所有的事情。

此时清明刚过,坟头散落的假花和纸钱还随处可见,有点凄凉,更多无奈……

彪哥大步流星跨过他妈的坟,并未停留片刻,着急忙慌地从这个桩子奔向下一个桩子。我在人群里,听到有人议论他妈的死,“可惜了,五十来岁得病死了,那会穷穷着呢(很穷的意思),也没享受大彪子一天福,哎,你瞅瞅要活现在多好,大路虎开着,书记当着,楼房住着,多威风。”

彪哥是村里为数不多早早外出下海的,养了十多辆运输车,靠给人拉货运煤发家致富,被叫做农民企业家。去年选举以百分之七十的选票当选,村民说:“我们不想把这官位当做扶贫的岗位,上来一个官,他一年脱贫,两年小康,三年致富。”于是,他们直接选了自认为不缺钱的彪哥。

“大彪子,你妈死那时候你没娶媳妇呢吧?哭来么死的时候?”大嗓门扯着嗓子喊。这个问题被喊出去的时候,我着实有点吃惊,不考虑人家心情也就算了,这么私人化的问题,你至于这么广而告之么?结果彪哥跟没事儿人一样,返回到人群中,专门来回答这个问题了:“我啊,我当时出殡没哭,但是我妈下葬以后,我一个人躲那头没人地地儿,哭去了。”

“哟,你瞅瞅,是个条汉子。”大嗓门满意地撇着嘴,放佛她又从别人那里套出来个惊人的秘密。

在开心农场,村民又一次被现代化的监管和卡通画一样的院子吸引住了,一个个扒拉着窗户上那层纸,往里头探。

“你们猜这得多少钱每年,我是说,她们每年能挣多少钱?”一个看上去精明强悍的女人神秘兮兮地问。

“那还能少喽,我跟你们说啊,我还听说,包这块地的老板是个什么医院的头头,一来二去的才又倒腾给这农场,所以你们别光看这农场,噢,种这点地就挣钱了,不是那么回事,零头都不够呢,有钱的老板,就靠倒腾这点地发财呢。”说话的是高会计的双胞胎妹妹,她跟高会计有个相似的地方,总是能打听到别人不知道的事儿。

“哎,多少钱的能管什么用啊,也不是咱的。就咱每年分的那点,连人擦屁股的都不够。”

“要不说呢,就得跟他们闹,地没了,钱总得给我们吧。”

“就是,闹,一直闹。”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神秘举措

这块地的尺寸量出来之后,彪哥突然收手了。站在一块高地上,召集大伙在画好的图纸上签上字,证明这数据的真实性。

“大伙先签字,听我说啊,咱们就先到这了。我心里有数了,咱不能把人赶尽杀绝了,再量下去,人该说咱们挑事儿了。你们放心,我量到这心里就明白,肯定能有富余给大伙儿。你们回家等信吧,剩下的,我安排。”

大伙没再继续追问,互相点头又眉来眼去传递讯息,好像都明白了似的。

中午,我没来得及吃饭,迫不及待算出了土地面积,又重新画出了这些地的图,拿给彪哥看。一看总数,乐了。按照默认的法则,他这个村书记其实是个空架子,无权过问底下各生产队的财务状况以及土地管理情况,他只需要负责跟政府接洽,说白了,出了事儿书记顶着,有好处,队长占着。对于这个结论,他心知肚明,也早有整治的念头,可惜无从下手。

这之后,彪哥慷慨地放了我一周的假,批准我回家探亲,前提是“带着你画好的图和这些数,除非我给你打电话,谁都不准说”。

我并不十分明白这个中的缘由,土地的丈量结果为什么又不能公布了?画好的图纸为什么要藏起来?村民为什么又缄默了?

带着这些疑问,回家度了个假,待我再次回来,又一个浪潮已经跃跃欲试准备扑腾起来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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