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药商“打工”的医院院长

欧阳飞　樊离

孟亚祥不仅按月从季军那里领取5000元的“工资”，还因为中药材的包干，从另外一家药商那里领取“过节费”和“年终奖”

江苏省淮安市楚州中医院院长孟亚祥每个月都领两份工资，一份来自于他就职的医院，另一份则来自于南京某医药公司淮安区的大客户经理季军，逢年过节还能从另一家医药公司销售经理刘戈那里得到“过节费”和“年终奖”。这样的生活，他维持了五年。

五年间，由孟亚祥做主，楚州中医院的西药药品供应全部托管给了季军所在公司，中药药材供应则全部托管给了刘戈所在公司。

5月14日，淮安市淮安区法院以受贿罪判处孟亚祥有期徒刑7年，并处没收财产10万元。

接手烂摊子医院的院长

1968年出生的孟亚祥，从一所中专类卫生学校毕业后，靠自己的勤奋努力，先后获得医学本科及研究生学历。由于业务过硬，工作勤奋，做事有魄力，孟亚祥颇受上级领导的赏识。1996年3月，不到三十岁的孟亚祥，便成为一家乡镇医院的院长，并不负众望，很快使这家全区落后的医院成为全区的先进医院。

2008年3月，孟亚祥临危受命，被调任一家烂摊子医院——淮安市楚州中医院担任院长。楚州中医院是一家拥有400多名职工的大型综合性医院。但由于地理位置相对偏僻，加之医院设备老旧，病床紧张，人心涣散等多种原因，医院经济效益很差。孟亚祥到任时，职工8个多月的绩效工资无法兑现，很多药商拒绝为中医院供药，部分职工甚至到政府上访，要求解决中医院的生存困难。

面对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医院，孟亚祥没有退缩，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为了掌握医院实际情况，孟亚祥走访了多名职工，分析医院落后的症结。

孟亚祥认为，要想提高医院信誉，首先必须更新医院的医疗设备，改善医院的医疗条件。于是，在孟亚祥的带领下，楚州中医院通过职工集资、社会融资等各种手段，先后为医院购买了一千多万元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斥资近一个亿的资金，新建了一栋十几层的病房大楼。经过几年努力，医院的医疗条件大大改善，职工积极性大幅度提高，楚州中医院的面貌发生巨大变化，经济效益逐年提升，出现了多年未见的繁荣景象。

就在医院各项工作风生水起的时候，2013年5月12日，楚州中医院突然传出爆炸性新闻：孟亚祥被检察院刑事拘留了。

药物托管背后的交易

由于楚州中医院以前效益差，欠下不少药商的债务。孟亚祥上任伊始，就迎接了一拨又一拨要债的人，其中就有季军。

四十多岁的季军，是南京某医药公司淮安地区的大客户部经理。在孟亚祥调任前，季军就与楚州中医院就有药品销售关系。但是，作为楚州中医院的供药公司之一，季军每月只有几万块钱的销量，且从没及时结清过药款，几年累计下来，中医院已经欠下其100多万元债务。孟亚祥上任后，季军多次找孟亚祥要拖欠的货款，但孟亚祥一直以没有钱为由不给。

针对这个情况，季军和公司领导王总和马总进行了汇报，三人经商量认为，中医院的拖欠款太多，公司在医院赚到的利润又少，这生意做了没什么劲。但如果让孟亚祥将中医院的药品托管给公司（就是将中医院所需的药品全部由该公司采购配送，医院不再从其他地方采购药品），这样公司就可以垄断中医院的药品供应，销量提升了，利润空间会大大提高。几个人觉得，可以去找孟亚祥谈一谈这个方案。

在几次接触后，季军明确提出，如果孟亚祥同意将中医院的药品托管给其公司，不管药品销售如何，每月都将给其5000元好处费。听到季军如此一说，孟亚祥果然态度大大转折，只是说这个事情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要向上级领导汇报，领导同意了，才能托管。多年从事药物销售的季军知道，药物是否托管，基本是医院自己说了算，上级部门一般不会干预医院的决策。孟亚祥这样说，这个事情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周后，季军再次去找孟亚祥。这次，孟亚祥态度大变，他告诉季军，自己已经和上级领导沟通过了，领导已同意中医院药物托管，并让季军所在公司领导来谈具体事宜。

季军听了，非常高兴。第二天，王总、马总和季军三人来到中医院，和孟亚祥商谈药品托管的具体事项。双方很快就药物托管的具体细节达成一致，并商定择日正式签订托管合同。

在签定正式合同之前，为了不出什么意外，季军有事没事便到孟亚祥办公室“闲聊”，提起“走账”的事情，其实就是公司答应每月给他5000块钱的事情。季军赶紧告诉孟亚祥，这个事情只有王总、马总和他三人知道，且会以招待费的名义走帐。听了季军的话，孟亚祥脸上露出笑容。

药商的“工资”与“福利”

几天后，季军公司和中医院正式签订了托管合同。药物托管了，就要兑现当初的承诺。但季军公司的领导认为，每月直接给孟亚祥5000块钱不太妥当，于是，季军就去和孟亚祥商量，能否让他安排亲戚到公司上班，每月5000元的好处费，就以工资的形式支付，至于实际去不去上班都无所谓。孟亚祥于是就安排他的妻弟到公司开车。

但是，药物托管后，却没直接见到现钱，孟亚祥对此有所不满。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季军在和孟亚祥闲聊时，孟亚祥隐晦地道出了这一点。季军于是提出，由他另外找个药品，放在楚州中医院销售，所有利润全归他支配。

几天后，季军再次去找孟亚祥，告诉他已经确定在医院增加销售的药物，但根据公司规定，医药代表不能擅自在医院销药，需孟亚祥和公司领导打个招呼。孟亚祥听了，当即抓起电话，打给公司王总，王总听了后表示同意，随后，季军就开始购药到中医院销售。此后，每个月月底，季军根据这种药物的销售情况，每月给孟亚祥1000元多月的好处费。

2008年年底，孟亚祥的妻弟不愿去公司上班了。季军决定，还是由自己直接送钱给孟亚祥。2009年1月底的一天，季军准备了5000块钱来到孟亚祥的办公室，进门后，季军随手把门关上，并将保险锁上，聊了几句后，季军拿出5000钱递了过去。孟亚祥说了句谢谢，便毫不客气地把钱放进了办公室的抽屉。

此后，季军已然成了孟亚祥的“老板”，每到月底，季军便会按时来到孟亚祥的办公室，将5000元“工资”和单独为其销售药物的好处费奉上。

这样持续到2011年12月，此时中医院的药品销售额，已经由刚托管时的每月几十万元，猛增到每个月都近200万元，季军为孟亚祥个人利益代理的药物的销售也大大增加。为了减少繁琐的工作，提高孟亚祥的积极性，季军决定给孟亚祥加点“工资”。

2011年12月底，季军带着7000元钱来到孟亚祥办公室，表示，以后，每月药物托管的好处费和单独代理的药物好处费，一共给孟亚祥7000元。孟亚祥听了，很干脆地说行。

据统计，从2009年1月至2013年3月，季军一共给孟亚祥发放47个月“工资”，总额达到26.7万元。

与其他医院不同的是，楚州中医院的中医科是该院的一大特色。出了大量的西药外，中草药的销售也是非常大的一块。而季军公司只托管了西药，中草药仍然由多家供应商提供。

在西药被托管后，负责代理中草药的安徽某医药公司的销售经理刘戈心里打起了算盘。2008年7月的一天，刘戈来到孟亚祥的办公室，提出想要包干楚州中医院的中药材配送，请孟亚祥多多关照，并送上了3000元人民币。有了这个“前奏”，2008年8月起，楚州中医院的中药材开始由刘戈一家配送。至此，楚州中医院所有的药物被两家公司分别垄断。

如果说季军按月给孟亚祥发放“工资”，那么，中药材的包干，则为孟亚祥又平添了一份“福利”。每年中秋和春节，是刘戈按时给孟亚祥发“福利”的日子，而“福利标准”是中秋节3000元，春节5000元。在中医院销售的中药材用量大的时候，刘戈则会在原有“福利标准”的基础上，主动追加5000至10000元的“年终奖”。

医疗器械都按“潜规则”收钱

如果说医院药物采购的垄断，给孟亚祥带来了细水长流的“工资福利”，那么，医院采购医疗设备，往往是一锤子买卖。这一点甚至比药物托管带来的好处费更具“震撼力”。

2008年2月，孟亚祥上任后，决定立即开始大规模更新医疗设备，第一个计划采购的便是数字影像系统。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医疗器械代理商陈锋耳朵里。陈锋曾在乡镇卫生院和孟亚祥共过事，与孟亚祥比较熟悉，他找到孟亚祥，希望医院能购买自己代理的设备，并说到时候一定按“行规”表达谢意！在医疗系统浸润多年的孟亚祥知道，陈锋所说的“行规”，就是在医疗系统实施多年的“潜规则”：购买医疗设备，会给与购买单位价款的5%的好处费。孟亚祥回复说他心里有数，采购的时候再说。

2008年4月份，孟亚祥通知陈锋去商谈价格，陈锋便带着公司主管张总去见孟亚祥，经过几轮商谈，最终确定价格为39万元人民币。

但是，商谈结束后，张总告诉陈锋，孟亚祥价格压得太低了，利润微薄，不要说给孟亚祥好处费，陈锋的提成也基本没有了。但张总表示，他可以向公司申请一台激光相机给陈锋，如果孟亚祥同意买下这台激光相机，所得款项可以作为陈锋和孟亚祥的好处费。

在随后的招标中，孟亚祥最终决定采购另一名销售人员章俊所在公司的CT机。但孟亚祥向章俊提出，自己的朋友有一台激光相机，希望以章俊公司的名义，与CT机一起卖给医院，以便医院走账，章俊当即答应。陈锋随后以8万元价格将这台激光照相机卖给了章俊的公司。

2008年9月份，中医院支付给章俊公司的货款到账后，陈锋从章俊公司顺利拿到了8万元。几天后，陈锋送给孟亚祥4万元。同时，章俊也送上了购买CT机的好处费1万元。

持续五年的5%标准

有了与孟亚祥的第一次顺利“合作”，陈锋、章俊与孟亚祥的关系逐渐熟悉起来，此后不久，中医院先后从陈锋和章俊公司分别采购了一台彩超和一台近400万元的核磁共振机，事后，陈锋送上好处费4万元；而章俊按照销售额的5%的行业“潜规则”标准，给孟亚祥一次性送上人民币20万元！

随着楚州中医院采购医疗设备不断增加，不断尝到甜头的孟亚祥，胆子也越来越大，逐渐由事后收钱变为谁送钱在前，就让谁中标！

2012年初的一天，泰兴某康复护理设备公司业务员汤钰路过楚州中医院时，看到医院正在盖新大楼，汤钰想，新盖的医院大楼，肯定需要新的病床。于是，汤钰径直找到孟亚祥的办公室，在自我介绍后，开始向孟亚祥推销自己公司生产的病床，孟亚祥听完介绍后，说可以考虑，并留下了汤钰的联系方式，让其等通知。

2012年5月份上旬，汤钰接到楚州中医院总务处的电话，让其到医院来报名准备参加竞标。汤钰立即带着公司的报价单来到楚州中医院。前往总务处报名前，汤钰特意来到尚未完工的医院大楼前，预估了一下后，汤钰觉得大楼盖成后应该需要400多张病床。汤钰算了一下，如果做成这笔业务，自己可以从公司赚到7万元。

为了能做成这笔业务，汤钰决定先进行投资，于是，将事先准备好的49600元人民币（本计划送5万，因临时有用花掉了400元），放在一个茶叶盒里，然后来到孟亚祥的办公室，请孟亚祥在竞标的时候多多关照。

2012年5月15日，中医院通知汤钰前去参加竞标。汤钰发现，现场参加竞标的有6家，参加评标的则是孟亚祥以及医院的其他人员。各家报价后，报价最高的两家被淘汰，而汤钰和另外三家公司因报价相对较低，成功入围，孟亚祥要求剩下的四家各自提供样品给中医院使用，最终由中医院向招标中心建议采购哪家的产品。

为了尽快将这笔业务坐实，竞标结束后，汤钰又去找孟亚祥，孟亚祥告诉汤钰，他的价格比另外三家高一点，如果能将价格降到四家竞标单位中最低的价位，让其中标就很好操作了。汤钰立即向公司老板汇报后，同意将每张病床的价格降低到剩余四家最低价。

2012年6月，中医院宣布，经医院“试用”，病床中标的是汤钰的公司，并首次采购了300张病床。但是，汤钰打点的时候，是按照400张病床计算利润，首批300张病床的利润，加起来还不到5万元，这就意味着汤钰做了一笔赔本的生意。后来，汤钰将这个意思婉转地告诉孟亚祥，孟亚祥心领神会，很快，在没有重新招标的情况下，又陆续追加了100多张病床，终于达到了汤钰的预期数字。

据统计，孟亚祥担任院长的5年里 先后采购了数字影像系统（CR）、彩色多普勒超声波诊断仪、双排螺旋CT机、核磁共振仪器、医院信息系统VIO应用软件产品、医用病床、数字化X线摄影装置、肿瘤治疗仪等医疗设备，合计价值一千二百多万元。虽然每次都是走的招标程序，但最终中标的，全部是事先有所承诺或者事先“打点”的公司，按照行业“潜规则”，孟亚祥先后获得好处费近63万元。

赃款都被套牢在股市里

2013年3月初，根据群众举报，淮安市淮安区检察院先后对该区多名医生涉嫌受贿问题立案调查，剑指医疗系统“潜规则”，在医疗系统引起强烈震动。

这场反腐风暴，也使孟亚祥陷入极度惶恐之中。为了掩盖内心的恐慌，孟亚祥还刻意组织医院相关人员进行自查自纠，并带头退出5万元。但是，孟亚祥深知，这5万元只是自己多年来受贿的冰山一角。

在内心激烈的斗争过程中，孟亚祥也曾想退出收取的全部赃款，但是，因这些钱全部被孟亚祥投进了股市，且已经被套牢。如果退赃，就要忍痛“割肉”，而且，孟亚祥担心，一旦自己主动退赃，很可能意味着自己多年来争取来的地位和荣誉将毁于一旦。在这样左右摇摆的心理下，侥幸心理逐渐占了上风。他祈祷这场风暴不会波及自己。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孟亚祥内心的惶恐也越来越深。为了安抚孟亚祥，季军所在公司的一位领导先后三次找到孟亚祥，说送给他的钱，公司没有任何账务，即使查到孟亚祥，也是单边证据，只要孟亚祥坚决扛住，就会没事。孟亚祥信以为真，内心稍有宽慰。2014年3月底，竟然在极度不安中，再次收下季军送来的7000元“工资”。

随着检察机关对医疗系统腐败案件调查的深入，2013年4月中旬，季军因涉嫌向其他医院的医生行贿被带走调查，并很快交代了其曾向多名医院管理人员及医生行贿的犯罪事实。在随后接受讯问时，孟亚祥在交代了收受季军贿赂的事实后，并且主动交代了司法机关尚未掌握的其他犯罪事实。5月28日，淮安市检察院决定对其逮捕。

检察机关经依法侦查查明：自2008年7月至2013年3月，孟亚祥在担任淮安市楚州中医院院长期间，利用职务便利，在药品托管和医疗设备采购过程中为他人谋取利益，收受他人贿赂近90万元人民币，所得赃款被孟亚祥用于股市投资及家庭生活开支。

庭审中，孟亚祥对自己收取医药代表和医疗器械商巨额贿赂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也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深感后悔。

但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又表示，他所收取的费用，都是医药代表获取利润的一部分，如果自己不收他们的钱，这些钱就落入了医药代表的腰包，所以，不拿白不拿。这是整个医疗行业普遍存在的“潜规则”，以此为自己鸣冤。（文中人物除孟亚祥外，均为化名）